那之後,我十分努力,日日在房中參詳仙術道法,閑暇便看些前輩神仙留的典籍。我這樣用功,看得大師兄很是寬慰。


    每學會一個把式,我便去墨淵洞前耍一番。他雖不曉得,我卻求個心安。


    一日,我正在後山桃花林參禪打坐。大師兄派了隻仙鶴來通報,讓我速速趕去前廳,有客至。


    我折了枝桃花。墨淵房中那枝已有枯敗的痕跡。他近來雖閉關,未曾住在房中,我卻要將它打整妥帖,待他出關時,才住得舒適。


    我將桃花枝拈在手中,先去前廳。


    路過中庭,十三、十四兩位師兄正在棗樹底下開賭局,賭的正是前廳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我估摸是四哥白真前來探望,於是掏出顆夜明珠來,也矜持地下了一注。進得前廳,卻不想大師兄口中的客人,堪堪正是許久未見的鬼族二


    王子離鏡。


    當是時,他正儀態萬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師椅上,微闔了雙目品茶。見我進來,怔了一怔。


    墨淵那夜血洗大紫明宮,我甚有條理地推測,離鏡他這番,莫不是上門討債來了?


    他卻疾走兩步,親厚地握住我雙手:“阿音,我想明白了,此番我是來與你雙宿雙飛的。”


    桃花枝啪嚓一聲掉地上。


    十三師兄在門外大聲吆喝:“給錢給錢,是女的。”


    我很是茫然。想了半天,將衣襟敞開來給他看:“我是個男子,你同你寢殿的夫人們處得也甚好,並不是斷袖。”


    誠然我不是男子,皮肉下那顆巴掌大的狐狸心也不比男子粗放,乃是女子一般的溫柔婉約敏感纖細。但既然當初阿娘同墨淵作了假,我便少不得要維持著男子的形貌,直至學而有成,順利出師門。


    離鏡盯著我平坦的胸部半晌,抹一把鼻血道:“那日從你房中出來後,我思緒良多。因害怕自己當真對你有那非分之想,是以整日流連花叢,妄圖……妄圖用女子來麻痹自己。開初……開初也見些成效,卻不想自你走後,我日也思念夜也思念。阿音,”他忘情地來擁住我,沉緩道,“為了你,便是斷一回袖又有何妨?”


    我望了一回梁上的桃花木,又細細想了一回,覺得現今這情勢,令人何其莫名其妙。


    背景裏傳出十四師兄的哈哈一笑:“給錢?到底是誰給誰錢?”


    縱然離鏡千裏迢迢跑來昆侖虛對我表白了心意,然我對他委實沒那斷袖情,隻得叫他失望了。


    天色漸暗,山路不好走,我留他在山上住一夜。奈何大師兄知曉有個斷袖上山來拐我,竟生生將他打出了山門。


    我欽佩離鏡的好膽色,被大師兄那麽一頓好打,也並不放棄。隔三岔五便派他的坐騎火麒麟送來一些傷情的酸詩。始時寫的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三五日後便是“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再三五日又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因寫這些詩的紙張點火好使,分管灶台的十三師兄便一一將它們搜羅去,做了點火的引子。我也拚死保衛過,奈何他一句“你終日在山上不事生產,隻空等著吃飯,此番好不容易有點廢紙進賬,卻這般小氣”,便霎時讓我沒了言語。


    那時我正年少,雖日日與男子們混在一處,總還有些少女情懷。縱然不曾回過離鏡隻言片語,他卻好耐性,日日將那火麒麟遣來送信。


    我有些被他打動。


    一日,火麒麟送來兩句詩,叫作“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飽受驚嚇,以為此乃遺書,他像是個要去尋短見的形容。驚慌中立刻坐了火麒麟,要潛去大紫明宮規勸他。火麒麟卻將我徑直帶到山下一處洞府。


    那洞是個天然的,收拾得很齊整,離鏡歪在一張石榻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隻覺天都塌下來一半,跳下火麒麟便去搖他。搖啊搖啊搖啊搖,他卻始終不醒。我無法,隻得祭出法器來,電閃雷鳴狂風過,一一地試過了,他卻還是不醒。火麒麟看不下去,提點道:“那法器打在身上隻是肉疼,上仙不妨刺激


    刺激殿下脆弱的心肝兒,許就醒轉過來了。”


    於是我便說了,說了那句話。


    “你醒過來吧,我應了你就是。”


    他果然睜開了眼睛,雖被我手中綢扇蹂躪得甚慘烈,卻是眉開眼笑,道:“阿音,應了我便不能反悔,將我扶一扶,我被你那法器打得,骨頭要散了。”


    我始知這是個計謀。


    後來大哥告訴我,風月裏的計謀不算計謀,情趣罷了。風月裏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計謀罷了。經過一番情傷後,我以為甚有理。堪堪彼時,卻並未悟到其中三味。


    離鏡將寢殿中的夫人散盡,我便同他在一處了。正逢人間四月,山上的桃花剛剛盛開。離鏡因已得手,不再送酸詩上來。大師兄卻以為他終於耗盡耐性,十分開心。我們的仙修課業也托福減了不少,大家都很開心。


    離鏡因對大師兄那頓好打仍心有戚戚焉,雖住在山腳下,也不敢再到山上來。故而,每日我課業修畢,到墨淵洞前報告完了,還要收拾收拾下山,與他幽一幽會。日子過得疲於奔命。


    離鏡不愧是花叢裏一路蹚過來的,十分懂得拿人軟肋,討人歡心。現今還記得,他送過我許多小巧的玩意兒。莎草編的蛐蛐兒,翠竹做的短笛,全是親力親為,頗為討喜。固然不值錢這一點,讓人微有遺憾。


    他還送過我一回黃瓜藤子上結的黃瓜花。在大紫明宮時,胭脂與我說過,她這哥哥自小便有一種眼病,分不清黃色和紫色。在他看來,黃色和紫色乃是同一種顏色,而這種顏色卻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奇異顏色。送我那朵黃瓜花時,他顯然以為此花乃絕世名花。我不與他計較,黃瓜花好歹也是朵花。於是將它晾幹了,夾在法書裏珍藏起來。


    我傷情之後,不再回憶當年與離鏡情投意合的一段時光。的確也過了這許多年,此間的種種細節,不太記得清了。便從玄女登場這段接下去。


    玄女是大嫂未書娘家最小的一個妹妹。大嫂嫁過來時,她還是繈褓中的一名嬰孩。因當年大嫂出嫁時,娘家出了些事故,玄女便自小由大哥大嫂撫養,與我玩在一處。


    玄女也是個美人,不知怎的,卻偏偏喜歡我的樣貌。尚在總角之時,便整日在我耳邊念叨,想要一副與我同模樣的麵孔。我被她念叨幾百年,聽得辛苦。因知曉折顏有個易容換顏的好本事,有一年她生辰,便特地趕去十裏桃林搬來折顏,請他施了這項法術,將她變得同我像了七八分。玄女遂了心願,甚歡喜。我得了清淨,也甚歡喜。如此皆大歡喜。


    然不幾日,卻發現弊病。不是說折顏這項法術施得不好,隻是我這廂,瞧著個同自己差不多的臉整日在眼前晃來晃去,未免頭暈,是以漸漸便將玄女疏遠了,隻同四哥成日混在一起。


    後來玄女長成個姑娘,回了她阿爹阿娘家,我與她就更無甚交情了。


    我同離鏡處得正好時,大嫂來信說,她娘親要逼玄女嫁個熊瞎子,玄女一路逃到他們洞府。可他們那處洞府也不見得十分安全,她娘親終歸要找著來。於是她同大哥商量,將玄女暫且擱到我這裏避禍。


    得了大嫂的信,我著手收拾出一間廂房來,再去大師兄處備了個書,告知他將有個仙友到昆侖虛叨擾幾日。大師兄近來心情甚佳,聽說這仙友乃是位女仙友,心情更佳,十分痛快地應了。


    三日後,玄女低調地騰朵灰雲進了昆侖虛。


    她見到我時,愣了一愣。


    大嫂在信中有提及,說未曾告知玄女我便是她幼年的玩伴白淺,隻說我是他們一位略有交情的仙友。


    玄女在昆侖虛上住了下來。她那樣貌端端已有九分像我。


    大師兄品評道:“說她不是你妹妹我真不信,你兩個一處,卻隻差個神韻。”


    那時我正春風得意,自是做不出那悲秋傷春惜花憐月的形容,著實有些沒神韻。


    我見玄女終日鬱鬱寡歡,好好一張臉也被糟蹋得蠟黃蠟黃,本著親戚間提攜照顧的意思,次回下山找離鏡時,便將她也帶了去。


    離鏡初見玄女,傻了半天,好容易回過神來,又極是呆愣地蹦出來句:“卻是哪裏來的女司音?”


    玄女撲哧一聲便笑了出來。


    我見她終於開了一回心,倒也寬慰。日後再去找離鏡,次次將她捎帶著。


    一日,我正趴在中庭的棗樹上摘棗子,預備太陽落山後帶去離鏡洞裏給他嚐個鮮。


    大師兄冷颼颼飄到樹下站定,咬牙與我道:“上回我打那來拐你的斷袖你還抱怨我打重了,我卻恨不得當日沒打死他,沒叫他拐走你,卻拐走了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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