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藩市離l.a.幾百公裏,飛一趟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室內有個挺大的亞州博物館,上網瀏覽時發現有個日本隻拍花鳥山林的攝影師這段時間正好在那裏展出近幾年的精選作品,就準備去看看。晚飯時間碰到許書然。許導大約是想盡地主之誼,詢問我接下來的安排,聽說我打算逛去三藩市看展,言談間流露出興趣。


    結果第二天下午果真在展覽現場碰到許書然,站在一幅處理成水墨風格的雲霧風景跟前,視線凝在牆壁上的巨幅照片上,眼神卻像是放空了,模樣有點神遊天外,我站在他旁邊好一會兒他都沒發現,異步時還差點撞到我身上。匆忙說對不起時才發現是我,他像是愣住了,定格在那兒好幾秒,然後突然像是被打開了什麽開關,如釋重負地走過來一步,笑著道:“我想可能會碰到你,沒想到真碰到了。”


    我也看著他笑,又看看他周圍:“許導一個人?”


    他點頭:“一個人。”終於反應過來我在暗示什麽,哭笑不得道:“你以為我帶了女伴?”


    我繼續笑,理解地拍拍他的肩:“不用防著我,我不是娛記,不會回去亂講,你enjoy。”說完退了兩步跟他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睛,就笑著準備離開。


    沒走兩步他卻跟了過來,單手揣在休閑褲褲兜裏,目視著前方道:“沒和你一道不是因為有女伴不方便,是因為今天上午我才確定自己有時間過來,以為你一大早的飛機已經飛過來了。”頓了頓又道:“我已經空窗好一段時間。”


    我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許書然一個花花公子,分個手還能傷情這麽久,可見他對erin應該是很不一般,可既然放不開幹嗎還要分手,我倒是不太認為會是erin主動要甩他。花花公子的世界也是讓人搞不懂。


    他問我:“看完展你有什麽安排?”


    我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說:“沒什麽,就瞎逛。”


    他點了點頭。


    我不太理解他點這個頭是什麽意思,就直問了,我說:“你點什麽頭?”


    他說:“謂也跟你一起逛逛吧。”


    我更驚訝了,我說:“難得過來一趟,你一個單身男青年跟我這種已經死會的有夫之婦瞎逛什麽瞎逛,酒吧夜店到處都是,辣妹那麽多,去嗨呀。”


    他皺眉:“我在你心裏是這種形象嗎?”頓了頓才道:“我不怎麽去酒吧夜店。”


    我說:“什麽這種形象,酒吧夜店又不是什麽不好的地方,我結婚前經常去,好吧。”


    他沒說話,我們就又走了一會兒,他突然道:“我不能和你一起逛逛嗎?”


    我看他今天是跟逛一逛杠上了,隨意道:“你不嫌無聊我無所謂,有人幫我拎東西我求之不得。”


    他偏頭看我:“拎東西?”


    我說:“是啊,我待會兒去逛mall,給聶亦買幾身衣服,哎……你走那麽快幹嗎?女人的瞎逛就是逛商場啊!你以為是逛什麽?”


    當晚去買了手機,購了半箱子物,許書然倒是沒跟著來,估計聽從我的建議找地兒嗨去了。剛回到酒店將手機卡上好就收到童桐短信留言,說有急事讓我趕緊打給她。


    我就趕緊打給她了。


    沒響兩聲電話接通,童桐劈頭蓋臉問我:“非非姐,你和姐夫聯係上了嗎?”


    我反應了下她說的姐夫是誰,整個人都坐直了,我說:“啊啊啊?”


    童桐哭腔道:“那就是沒聯係上了?”


    他和我講事情原委,說是剛回國到家手機就進來一個未顯示號碼的電話,她以為是廣告,掛斷了好幾次,對方卻不依不饒,她就有點興趣想要知道對方到底是哪個公司的電話營銷員了,結果一接通才知道是聶亦,嚇得立刻從床上滾了下來。


    我急得半死地打斷她,我說:“是這樣的童小姐,我對你的心路曆程一點興趣都沒有,重點呢?聶亦他回來了?還是回來了又走了?還是他出了什麽事?”思維一發散到這裏,我手扶著額頭覺得自己冷汗都快下來了。


    童桐愣道:“啊,那倒是沒有,姐夫他還在項目上。聽聲音好像也麽出什麽事,可能就是上麵法外開恩允許所有的科研人員在那天聯絡一下家屬吧,然後他沒打通你的電話就打給我了,問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我說我們才分開,我回國了,你去l.a.找許導他們玩兒了,你手機還摔了,一是沒買新的,然後我給了他酒店的電話和許導的電話。”


    童桐繼續講了些有的沒的,我腦子轉得飛快。


    也許聶亦打給許書然或者酒店,但是他們都沒有接到那個電話?也許時間緊迫,聶亦和童桐通話後已經沒有餘裕再嚐試進一步聯係我?


    我怎麽就沒有好好聽童桐的話,一下飛機就趕緊去買個手機?


    那天晚上,他嚐試著聯係我的時候,可能正是我特別想念他的時候,我在那裏自己煩惱著去哪裏才能找到他,沒想到他也在到處尋找我,可怎麽我們又錯過了?


    我問童桐:“那通電話你錄音了嗎?”


    童桐立刻跟我發誓:“我沒有耍你非非姐,聶少真的給我打了那麽一通電話。”


    我氣急敗壞:“你還炫耀!我想聽聽他的聲音,你錄音沒有?!”


    童桐囁嚅道:“沒……沒……


    我歎了口氣。”


    童桐已經要哭出來了:“以後聶少每一通電話我都錄下來,我不知道啊,非非姐,我不知道你這麽想念他。”


    一整晚我都沒睡著,第二天早上渾渾噩噩打電話給褚秘書,拐彎抹角打探近期他們公司有沒有公務機出行a國,比如我公公要過來出個差什麽的。


    褚秘書盡職盡責:“是器材和行李不方便運輸嗎?”


    我含糊著說並沒有那麽多器材也沒有那麽多行李。


    褚秘書頓了頓:“哦,那就是有什麽不想錯過的電話了……”不知想到哪裏去了:“哦,那的確是很重要。”咳了一聲道:“可能下周或下下周董事長會飛一趟紐約,時間確定後我給您一個行程表。”


    我長籲了口氣。


    和聶亦連續錯過兩次,我已經不太敢相信這陣子我的運氣,要是做公共飛機回國,說不定關掉電話的十多個小時裏,聶亦又會給我打電話。蹭聶董的灣流回去至少不用我關手機,就算推遲一陣子再回國也沒有什麽,反正最近的確酸閑,並沒有特別重要的事。


    一等就等了一個多星期,聶亦他爸還沒飛過來,我的表姐芮敏倒是先來一步。芮敏一個半月前正式入了聶氏,被安置在清湖的藥研院,具體哪個職位我也搞不太清楚,這次據說是專程過來和某實驗室談她專攻方向的一項專利引進。


    當天下午和芮敏在酒店喝了個下午茶,大家胡亂聊了聊各自近況,然後就聽她提起雍可。


    大概因在沐山別墅的烏龍,提起雍可來芮敏依然有些訕訕:“她倒是很瀟灑,原本做明星做得風生水起,卻能說退出演藝圈就退出,前一陣紙媒網媒天天都是她的新聞,溺水,退出,進聶氏,每一樁都鬧得沸沸揚揚,今年怕是不會再有女明星比她更有話題性。”


    我說:“進聶氏?”


    芮敏驚訝:“你不知道?就在清湖,聶院親自負責的t7實驗室。”


    我說:“不是聽說她要回y校繼續學業?”


    “啊,這個,”芮敏解釋,“準確說是聶氏對她的一個科研課題感興趣,願意提供給她物力財力支持,協助她完成這個課題,課題若出成果,公司和她共有專利。這是清湖的科研站一直以來的操作模式,特別是對年輕的科研人員,算是很大的支持。”她笑嗔我:“你們家的公司,倒是讓我來給你解釋,你平常不費一點心關懷一下?”


    我笑覷她:“沒心思,沒興趣,還沒能力,怎麽關心?”


    她掩嘴:“你們家就屬你獲得最不操心,最不接地氣。”


    我提醒她:“哎,別忘了還有我媽。”


    芮敏笑著點頭稱是,又繼續剛才的話題:“聽說雍可那事也是前兩天才最終定下來,我看他應該會為了這個推遲回校吧。”


    我哦了一聲。


    芮敏欲言又止,半晌道:“她那課題,其實聶氏並不是她唯一可以合作的,回a國她說不定能拿到更好的資源。她一門心思要來聶氏,十有八九……”她停了停:“你知道我和jeremy離婚是因為什麽原因。”


    芮敏前夫jeremy是個美國人,他們結婚那年我正好本科畢業,沒多久jeremy被調去異地工作,和芮敏常年兩地分居。可能是耐不住寂寞,不就這人就開始和他辦公室的同事婚外戀,在後來發展到和芮敏離婚。


    芮敏道:“近水樓台先得月,更不用說營口從前還認識聶院。”她歎了口氣:“聶院出差前有陣子常去市二院,我還搭過他一次便車。”她有點踟躕,但還是緩緩道:“雍可那陣子就住在市二院。”


    我抿著茶水,偏頭看在鋼琴曲彈琴的一個白人女孩子,說:“那姑娘叫catherine,曾經在ks藝術中心表演,最拿手曲目是李斯特的《唐璜的回憶》。”


    芮敏深深看我:“不要轉移話題。”


    我笑說:“鋼琴我不太懂的,你比我懂,隻是想請你鑒賞鑒賞。”


    芮敏歎了一口氣,停了好一會兒抬眼看我:“罷了,我說那些話不是挑撥你們夫妻關係,是想告訴你,非非,別成天待在外麵不管世事,就算兩個人結了婚,婚姻關係也遠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牢不可破,你要上點心。”


    大概是很難得有這麽個時間將整個人從工作中抽身出來,身體被徹底放鬆,經遲來地感覺到勞累,總是睡不太夠。送走芮敏點了個熏香就開睡,直到在夢中聽到手機鈴聲。接電話是最近我人生中的頭一項大事,即使半夢半醒也準確摸到手機,眯著眼睛看屏幕,是康素蘿。


    窗簾拉得很嚴實,岩蘭草蠟燭燃到一半,燈如點豆,暗室生香。


    我塞了耳機去倒水,康素蘿在大洋彼岸開門見山:“聽童桐說雍可還去找你了?她怎麽還有臉去找你?她都和你說什麽了?”


    我喝完半杯子水才感覺自己發啞的嗓子緩過來,回答她:“還能說什麽。”一邊打開落地窗簾一邊挑還記得的部分和她分享了下那晚同雍可的聊天記錄。


    天色居然並不晚,地平線盡頭還能看到一圈冬日餘暉,被暮色渡得暗淡,像是西方有花中描繪即將入夜的曠野時常用的色彩。那氤氳的淡黃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加深,深黃,紫橙,再到黛青,我跟康二的天才聊到一半,所有的色彩已全部融入夜的漆黑與靜謐中。


    光與影與地平線。宏大的一場表演揭開整座大陸冬夜的華章。


    我一邊順手拿著手機拍來拍去,一邊聽康素蘿嘮叨。


    康二嘮叨半天,發表了許多有關她覺得雍可是個不要臉的精神病的感想,末了小心翼翼來問我:“那什麽,她……她的話你相信嗎?”不等我回答又立刻拔高聲調:“是,我相信她就算去找你她也討不到什麽口頭上的便宜,你酷嘛,你氣死她還差不多,可……可私底下你是不是想了挺多的?你會不會不開心?”我都能想象她在電話那邊一邊擔心我還一邊逞強地拍胸脯:“沒事啊,非非,你和我說,有什麽不開心我幫你出主意啊!”


    我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將旁邊的落地燈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我說:“康二,除了我爸我媽我爺爺姥姥姥爺還有聶亦,這世上我就最愛你了。”


    康素蘿鼻子裏哼了一聲:“我靠譜嘛。”


    我笑著跟她說:“雍可這人真是挺討厭的,自戀又高傲,可我也有這毛病,所以這隻是我對她的偏見罷了。不過討厭她歸討厭她,要說她會故意來騙我,我覺得這倒是不太可能。或許她感覺聶亦對她有許多不同都隻是她的一廂情願,又或許她沒有一廂情願……但所有這些都隻是她的猜測,問我要不要去相信她的猜測,我倒覺得還不如我主動去問聶亦。”


    康素蘿立刻說:“是啊是啊,現代社會,有什麽誤會是打一個電話解決不了的呢?要是有,就打兩個。”說完又立刻沉默:“可你現在能聯係上聶亦?”


    她一句話戳得我心窩都痛了,我捂著胸口說:“不能……”


    她還來:“既然暫時聯係不上聶亦,那我問問啊,你潛意識裏是傾向相信雍可的猜測還是……”


    我說:“……康二你再問你信不信我和你絕交?”


    康二大驚:“啊?啊!對不住啊非非,我不知道你不想說這個事,我剛聽你那麽說以為你現在特別理智一點不情緒化咱們可以好好分析分析這個問題來著。”


    我說:“其實……”頓了頓飛快說:“聶亦說不定真的喜歡過雍可,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我過去也喜歡過……”


    康素蘿打斷我:“你過去誰也沒有喜歡過,聶亦是你的初戀,然後你和你初戀結了婚。”她一針見血:“你的感情世界特別乏善可陳。”


    我張了張口,然後我說:“好吧,我不知道。前幾天我其實有點亂來著。”


    我終於鼓起勇氣跟康素蘿坦白,我說:“大部分時候我是信心十足的,我覺得聶亦他就算曾經欣賞喜歡過雍可,現在也絕對不會對她有什麽的,他現在喜歡我啊。可有時候又會害怕,害怕聯係上他,然後他告訴我雍可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差不多到此為止吧。”


    康素蘿沒有安慰我那不會發生,反而問我:“如果那真的發生了,你要怎麽辦呢?”口吻還循循善誘,聰明理智的完全不像她本人。


    好一會兒,我說:“就想告訴雍可的那樣,我不會為難有情人。”


    康素蘿頓了半天,道:“好,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結論,如果他選擇雍可,你會和他離婚;但如果他承認他的確沒辦法完全忘記雍可,可他也喜歡你,還是想和你繼續過下去……”說到這裏連康素蘿都感覺聶亦要是真這樣那他就實在是太渣了,弱弱道:“好了當我沒提過這假設。”


    我倒是認真思考了下她這個設定,我說:“那也一定要繼續過下去的啊。”


    康素蘿震驚:“你講真?”


    我有理有據地和她分析:“其實我最開始根本沒想過要得到他的愛對不對,我的初衷隻是想和他在一起,按照你的假設,他還是願意和我在一起,這完全不違背我嫁給他的初衷嘛,所以我隻需要將這段婚姻的心理預期重新降低到四個月前那個水平就行了,沒差的。”


    她喃喃:“你說的好像也很有道理我一時竟無法反駁,不過,‘四個月前’是個什麽梗?”


    我說:“四個月前我們結婚。”


    我揉了揉額頭回她:“我們結婚時我其實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說他喜歡我,可最近他說他喜歡我,我就……”我笑了笑,我說:“那簡直像是打開潘多拉的盒子,一下子讓我變得特別貪婪,但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我和聶亦相親那一陣?我一直記得那時候自己的心情。那時候我對他沒有索求,能和他多說兩句話都感覺是自己賺到,所以每一天都過得特別開心。”


    康素蘿凝重地打斷我:“非非,你一直都特別沒有安全感。”沉聲道:“都是聶亦的錯。”


    我驚訝說:“不,那不是他的錯,安全感嘛,這問題我沒想過,可能他喜歡我這四個字,我有時候表述出來自己都會感覺很不真實,所以對於這種喜歡,怎麽說呢,我覺得特別針對,想大海裏驚鴻一瞥的某種漂亮未知生物,可也特別鏡花水月,所以有固然是很好,好的不得了,可沒有……總要做好它會沒有的語無倫次了好一會兒。


    康素蘿再次打斷我:“你還特別悲觀。”


    我和康二小六年的交情,第一次被她堵的說不出話來。


    良久,我說:“這叫安貧樂道,是一種生活態度。”又和她講道理:“和聶亦的事,我雖然也會困惑,偶爾還糾結,可愛情不都是這樣的嗎?我就是最近沒怎麽控製好自己,想要的變多了。”


    康素蘿道:“你是受傷了,非非。”


    我說:“……你今晚講話讓人好難接下去。”


    她道:“你都沒發現吧,你今晚會和我說這些,還說了這麽多,這說明你其實受傷了。”


    我將窗戶拉開,迎麵一陣冬夜的冷風襲來,將腦子也吹得清醒,停了一會兒,我說:“如果是談感情,這世上唯一能傷我的就是聶亦了,可他現在不知在那裏忙什麽科研課題,可能什麽都不知道,我們不能對他這麽不公平。”我籲了口氣,笑了笑道:“好吧,我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天都想太多了,最壞的不過是聶亦曾經喜歡過雍可,我不覺得他現在還對雍可有什麽,更談不上在我們之間做什麽選擇。”


    康素蘿重重嗯了一聲:“你能這麽想是最好。”


    不久以後,當我躺在醫院裏無所事事時,再回想起這段時間裏對於和聶亦這段感情的所有情緒,不得不承認康素蘿無意中說對了,那是一種悲觀。


    關於我和聶亦的未來,我從來沒有想這段時間那樣悲觀過,那就像是昆蟲和野獸們對於未來糟糕未知的神秘直覺,像是螞蟻在火山爆發前的群遷,抑或是蟾蜍在地震來臨前的集體大逃亡。


    那時候,我為什麽會在潛意識裏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鏡花水月終會消失?大概是因為感知到了這段感情即將走向終點,所以本能地開始自我保護吧。


    康素蘿不遠萬裏打來越洋電話幫我做心理分析的那一晚,我們有過很多假設,假設聶亦會給我打電話,說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或者聶亦給我打電話,說他的確對雍可難以釋懷,但他不願意和我分開。


    可現實中就難以預料,它可以比預想中最糟糕的狀況還要更加糟糕。


    那是回國前的倒數第二天,褚秘書打來電話,說聶亦希望和我協議離婚。


    其實我剛和我媽通完話,同她商量好今年的春節安排,又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了估計聶亦今年不會在家過年。我媽安慰我說男人都這樣,你總比軍嫂要好很多。又和我講她的某位軍嫂朋友,二十年前連生孩子丈夫都沒在身邊,臨盆時還是鄰居幫忙送去醫院。


    因為和我媽的這場對話太過溫馨尋常,以至乍聽聞褚秘書在電話中所言,我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掛掉電話沃裏克不記得都和褚秘書說了些什麽,隻記得這通電話中有大量留白,我問得很少。


    我又坐了半刻鍾,重新打電話給褚秘書,我說:“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好端端的說什麽離婚,聶亦他回來了?我能不能和他通個電話?”


    褚秘書在電話那邊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道:“這些您剛才已經問過,您不記得了嗎?”他的聲音很溫和。


    我說:“啊?是嗎?”用力吞咽了一下。


    褚秘書依然很溫和,再次回答我:“yee沒有回來,隻是電話交代我辦好這件事。”


    我說:“這太……”我找不出一個形容詞,我說:“我想不出來為什麽他會提出來離婚,我們一直好好的,他是不是……”腦子裏自動閃現出一個因由,我說:“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卡在那兒說不出來更多的話,嗓子一陣幹啞,額頭滲出冷汗:“他到底怎麽了?”


    褚秘書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yee沒有出什麽事,我知道您會覺得突然,yee隻是說……”


    我打斷他的話:“不要騙我,要是他沒出事他怎麽會……”


    褚秘書道:“他說是時候放您離開了。”


    我一下子定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褚秘書道:“我和很驚訝他會做出這個決定,但那時候……”他停了停,道:“我不知道你們這是一段契約婚姻,他說你們有過約定,到合適的時候要放對方離開。”說到這裏褚秘書歎了口氣:“你們年輕人實在太胡來,婚姻大事也是可以這麽兒戲的嗎?”聽上去是一句責備,但他立刻道歉:“對不起,是我失言了,隻是你們這件事實在做的不妥。”褚秘書年輕時曾做過很長時間聶氏的公關部長,說話最是滴水不漏,此時漏出來這一兩句疑似責備的言語,可見實在是很失望。


    或她不提及,在這極其混亂的時刻,我已經忘記這段婚姻動機不純。


    褚秘書繼續道:“他知道您對潛水器有多執著,所以離婚協議上有關潛水器這一條已經列了進去,您考慮以下還有沒有什麽其他需求,都可以提出來一並列在協議中。”


    我說我沒有。


    褚秘書突然道:“我不太明白,您聽起來很難過。”


    因為這是一段契約婚姻,所以可能在外人眼裏,就算丈夫突然要同我離婚,我也沒什麽可難過的。契約婚姻嘛,不過是為了騙渴望子孫安家立業的老人們而裝裝樣子。欺騙老人家已經很不像話,何況這段婚姻我還開價頗高,九位數的潛水器,我有什麽理由好慌亂難過?


    我深深吸了口氣,說:“哦,沒有,隻是有點震驚。”還有條有理地跟他確認了取消和聶董事長一起回國的計劃。


    褚秘書道:“沒事就好,你們都很理智,不用人擔心。”


    我其實沒有那麽理智,那之後整整三天我沒出過酒店,總覺得生活突然變得像是做夢似的不真實。


    第三天時許書然打來電話,說要來一趟紐約,形成排在次日,若我近日沒有回國計劃,可走約出來喝頓茶。


    我模糊回他到時候聯係。


    許書然感知靈敏:“非非,你不太對勁。”


    我的確是不太對勁。這幾天我一直沒辦法思考,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腦袋都是空白,像有一層雲霧繚繞,即便用力撥雲見霧,雲霧背後也隻是一團充滿寒意的空茫,思維也變得十分遲鈍,喝一點點酒就會醉,好處是喝一點點酒就能得到安睡。


    麵對這樣的身體狀態,我感覺自己別無他法,因此整三天都待在酒店,隻喝一點點酒,感覺醉了就立刻蒙頭大睡,餓得醒來就叫客房服務,即便胃口不好,也盡量多吃一點東西。


    我想休息夠了大概腦子就能好好思考,就能想清楚該怎麽麵對和處理突如其來的這件大事,能夠明白未來會是什麽樣,該是什麽樣。


    許書然擔憂道:“明天晚上我們見一麵吧,吃個晚飯,給我你的酒店地址,我讓助理安排附近的餐廳。”


    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出門,但又覺得出門也許對自己現在的狀態有好處,就和他約了個時間。


    大概是當日午夜,又接到雍可電話,似笑非笑同我道:“聶非非,我聽說yee最近正和你辦離婚。”我沒說話,她道:“你會好好配合吧?我記得你答應過我,不會為難有情人。”我說:“是,我說到做到,祝你們幸福。”


    掛掉電話時才感覺自己手在抖,因為晚上沒怎麽吃東西,隻吐出來膽汁。扶著馬桶站起來時人又開始發暈,待那陣暈眩過去,才回到臥室給自己燒了杯水。透明熱水壺裏,逐漸沸騰的熱水追逐著底座那圈表示通電的藍光,發出咕嘟咕嘟的微響。


    這時候才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麽聶亦會突然提出離婚,就像一團亂糟糟的毛線團,終於被我拎出一個線頭。也許是為了雍可。我不知道。


    我希望自己這一生都活得明麗瀟灑,因此對雍可從前的許多挑釁不過一笑置之,我厭惡爭風吃醋,就算到現在,即便聶亦是因雍可菜肴和我分開,我也希望這隻是我和他的問題,是感情的問題。一段感情行將結束,有因有果有始有終,沒有欺騙和背叛,即便結局並不完美,它也純粹美好,值得銘記終生。多年後回憶起它來,能夠像回憶一朵花舊日的芬芳,可以帶著哀傷和遺憾告訴友人,那個人他有更愛的人,我不是正確的人,我們陪伴過彼此一陣,那是很好的時光,最終卻不得不分開,這是很哀婉的人生。


    我厭惡雍可用那樣的口吻提及聶亦、我和她自己,仿佛我們所處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場戰爭,而聶亦是一個戰利品。在她的言語中,這不像是一段感情因天意人意而不得不夭折,不管誰是誰非,經曆過的人都感到哀傷;卻像是一場戰爭因豪奪和拚殺而終成定局,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麵目有一種難言的可憎。


    我不願再想起這個人。


    將熱水捧在手裏,發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感覺杯子裏的水溫度適宜。然後一口一口將它們喝下去。胃逐漸溫暖,但肢體還是冰冷,蓋再多的被子也沒有用,蜷縮在床上難以入眠。我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數羊數到第一千隻,爬起來倒了杯甜白。


    一整杯甜白下去,感覺腦子開始發暈,這是睡眠的最好狀態。


    在睡夢中聽到手機又開始丁零丁零響不停,我從被窩裏伸出手,迷糊地將電話接通,用鼻音喂了一聲,並沒有聽到電話那邊傳來應答,隻聽到清淺的呼吸聲。不屬於我的呼吸聲。


    那樣的呼吸聲真像是聶亦。迷迷糊糊中,我想,這是夢。


    聶亦終於打來了電話,就算這是個夢。


    聶非非,你壓抑了多少天,你痛了多少天,你等了多少天他的電話?


    我閉著眼睛開口問他:“聶亦,你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


    這是夢,他當然不會回答。


    停了好一會兒,我問出來一直想問他的話,即便已經有答案,卻還是想問:“我們為什麽要分開?”


    他依然沒有回答。


    我知道他為什麽不回答,因為這是我的夢,所以他會說出的話,其實是我想讓他說出的話,而關於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該讓他怎樣回答。


    我聽到自己哽咽起來,那哽咽轉為啜泣,我將嘴唇抵住話筒:“我不是你在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嗎?”


    聶非非,你真沒用啊。


    那呼吸聲卻像是突然沉重起來。


    我繼續問他:“你怎麽就不要我了?”


    我捂著胸口,小聲道:“我覺得很難受。”


    這是夢,聶非非,不用再逞強和掩飾,事情已經這樣了,不會更壞了,你可以說出內心最想說的話,可以示弱,可以丟臉,可以抱怨,可以痛哭。你是不是很想痛哭一場?


    我被夢中的潛意識蠱惑,一點一點哭出聲來,最後連說話都隻能抽噎。


    我抓住枕頭,隻覺得臉頰所觸的布料已經全部濕透,無意識地喃喃:“我覺得特別難受,聶亦,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我一點也不堅強,你不要我了,我該怎麽辦?”


    我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電話沒有被掛斷,也一直沒有被回應。


    我想,可能是我渴望他傾聽我,卻沒有為他想好那些問題的答案。


    醒來時完全不記得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到底幾點,窗簾遮擋之下室內還保持著夜的曖昧,加濕器在幽暗床燈下滋滋冒著白氣,空氣中殘留了一些若蘭草的氣味。開燈去衛生間洗漱,看到鏡子裏的人頗不像樣,頭發亂得像一篷枯草,眼睛腫的像兩顆桃。站到淋浴噴頭下,被熱水衝刷了好一會兒才有一些實感,想起來最近自己是在一個什麽樣的處境中,又想起來今天和許書然有約。


    在枕頭下找到沒電的手機,一邊找插座給手機充電一邊看了眼床頭座機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四點,倒是沒有睡過頭。我坐在床尾,試著打算向點事情,頭卻像針紮似的開始疼。那還是暫時什麽都別想吧,我給自己做安排,先出門和許書然吃個飯。


    也許出趟門會好很多。


    兩分鍾後打開手機,發現有一個未接電話,還有兩則許書然的短信。信息難得不再簡短,說下飛機就給我打個電話,結果我關機,所以他短信發給我餐廳地址,開機後請我給他回個短信或電話。我邊給他回短信邊叫了個客房服務,然後打開窗簾,坐在妝台前開始給自己化妝。


    五點半時踏出客房門,走到電梯口時想起忘記帶手機,又折轉回去。將手機從電源上去下來,卻突然記起來昨天半夜做的那個夢。起床時我是在枕頭下找到我的手機。我從不將手機放到枕頭下。


    整個人一瞬間恍惚,那是一個夢?或者並不是夢?


    手指顫抖地打開通話記錄,凝了凝神才敢看向手機屏幕,紅字標識的許書然的未接電話下麵是一通未顯示主叫號碼的通話,呼入時間是淩晨三點五十四分,通話時長十四分五十二秒。我回憶這通電話的始末,隻記起來一些零碎的片段,那些片段中我一直在哭,而對方全然沒有回應。


    酒店裏暖氣十足,我握緊手機,卻感覺全身都開始冷起來。我寧願那是個夢,因那樣我還能勸解自己,在那似乎足夠漫長的十四分五十二秒裏,他沒有同我說一句話,是因為我沒有為他想好他該說什麽樣的話,我想讓他說什麽樣的話。


    可既然那不是夢,聽到我那樣的示弱,他卻沒有半點回應,那代表著什麽?


    是了,他從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既然已決定我不再是他的良配,何苦再多說話讓我懷抱期望,這樣拖拖拉拉,並不是一件好事。


    隻是,我不應該示弱的,不應該在他麵前哭得那麽傷心。


    或許他隻是打來一個電話,最後同我說一句道別,我卻那樣失態,幾乎像是在死纏爛打。我曾經在心底承諾,給他的一定會是非常好的愛情。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非常好的愛情應該是什麽樣子,但一定不是昨晚我呈現在他麵前的那樣。


    感覺刀子終於開始轉起來,能夠盡量理智地想一些事情。


    我這個人,實在是有點奇怪的。


    如康素蘿所言,對和聶亦的這段感情會有什麽樣的結局,我其實一直很悲觀,隻是態度樂觀罷了,又有一些愚勇,所以明知是飛蛾撲火,卻隻怕自己的翅膀不夠結實,不足以支撐自己飛到那最危險的火焰深處。我愛聶亦,所以從不後悔這樂觀和愚勇。但我一定優勢天底下最自負的人,所以才會在一開始對他提出離婚感到那麽驚訝,才會以為他是出了什麽事才要堅持和我分開,而從沒想到他是誠實地麵對了自己的內心:他其實還愛著從前愛過的人,不能割舍,因此覺得餘下的人生我不再會是他的良伴。


    而今過去多少天了?我終於能夠麵對這個現實。


    我一直在忽視他的過去,總以為對於每個人來說,現在才應該是最重要的。可能那隻是因為我沒有那麽重要的過去罷了。


    我恨過去這個詞,但過去又有什麽錯呢?我隻能遺憾在我十二歲初遇他的那一年後,再次遇上他,我是在用了太長的時間。


    在一起的曾經有多麽快樂,現在就有多疼。這是代價。


    我深深吸了口氣下樓,大廳裏遇到在四樓咖啡廳彈鋼琴的catherine。西方女孩子天生誇張熱情,親熱地挽住我的胳膊:“fei你居然還住在酒店,我以為你已經離開,既然還在怎麽不來聽我彈琴?”


    我說:“啊……啊,最近有一些事。”


    她突然盯住我的臉:“fei,你的臉色很不好。”她指著自己的眼眶:“眼角發紅。”


    我也指了指自己的眼眶:“這個嘛,最新的眼妝。”


    她半信半疑。


    我和她笑:“今晚我有約會,明晚來聽你彈琴。”


    許書然給訂的餐廳的確很近,走兩個街區就到。這一片街區相當繁華,即將入夜還有許多行人在外漫遊。


    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步伐卻是快的,走到一處階梯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小偷!”本能回頭去看,一位穿粉色大衣帶著毛線帽的女士從過街天橋的盡頭跑過來,邊跑邊高聲叫嚷:“攔住他,攔住他!”我還沒反應過來,身體突然被大力一撞。


    整個人從階梯上落下去沒有花到兩秒鍾的時間,先是背部傳來疼痛,緊接著腹部傳來劇痛。一陣陣劇痛從腹部蔓延過來,有人高聲叫:“那女孩流血了!”周圍立刻有人圍過來,我不清楚是誰將我扶起,腹部痛得痙攣,的確感覺到有血液從下身湧出,四肢似乎開始發僵發冷。


    我小聲地抽著氣,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周圍的談話聲變得模糊,我的額頭上冒出大量冷汗,眼前也陣陣發黑,聽到救護車聲時,終於沒忍住暈了過去。


    兩天後,我接受了那個事實,有一個孩子,在我的肚子裏孕育了八個星期,現在那孩子不在了。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懷了孕,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如想象中健康。我的卵巢裏藏著一個畸胎瘤。許書然說我從天橋階梯上的那一摔引發了畸胎瘤蒂扭轉,造成大出血,孩子難以保住,甚至連自都有生命危險,因此醫生進行緊急手術切除了那個瘤和我的半邊卵巢。手術很順利,但需要留院一段時間進一步觀察。他麵帶猶豫地補充道,手術不會影響我今後懷孕,但是可能降低受孕幾率。


    據說我出事時許書然達賴好幾個電話,醫院就順理成章聯係了他。從手術中醒過來,得知流產之後我一直有點自閉,醫生難以和我交流,因此大多事情都交代給他。直到我從自閉中恢複過來變得正常,才發現他已經在醫院陪著我熬了兩天。


    許書然坐在病床的角落:“我給聶亦打過電話,聯係不上。”他皺了皺眉:“他還沒有回來?”


    我點了點頭。


    他又道:“至於其他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讓你父母知道,所以沒有幫你聯係。”


    我讚同道:“不告訴我父母是對的,不要讓他們擔心,你已經幫忙我太多,沒有你在可能……”


    他溫聲:“沒有我在醫生們也不會不救治你,隻是有朋友在,可能你多少會好受一些。”


    我想他這是好意,不願讓我難堪,也不希望我感到承他太多情,就跟他笑了笑,我說:“你能不能幫忙聯係一下我的助理,另外……”我停了一會兒。


    他說:“另外?”


    我說:“我流產的事,你可不可以幫我保密,誰也不要告訴?”


    他皺眉:“誰也不要告訴的意思是……”


    我說:“我希望知情人隻有你、我,還有我助理。”


    他看了我還一會兒:“非非,你和聶亦之間出了什麽事?”


    頓了五秒鍾,我說:“我們正在辦離婚。”


    看得出來許書然很震驚,半晌,他的臉上出現難以形容的神色:“我以為你很愛他。”


    我閉上眼睛笑了笑:“是啊,我很愛他。”我歎了口氣:“我很愛他,可世間事總是有些複雜。”說完小聲打了個哈欠。


    許書然沒有再說話,大概有一分鍾,我聽到他離開了病房。


    醫院裏全然寂靜,感覺眼角泛起濕意。


    小時候看那些少女漫畫,尤其願意看到真心相愛的那女主角在婚後迎來他們的孩子,無論多悶嚴謹冷淡的男主角,那時候都一定會表現出難言的高興,仿佛整個世界隻有開心和歡笑,這天下人間是一片譬如伊甸園的幸福鄉。我喜愛品味那種濃鬱的幸福感。


    我還記得在沐山的那個夜晚,風在林間穿梭,夜鷺在山風裏低叫,角幾上的書頁輕聲翻動,聶亦微微仰著頭對我說:“非非,我想和你有個孩子。”


    我相信那時候他是真的想和我有個孩子。我相信那時候他是真心的。


    我其實幻想過如果我和聶亦有了孩子,我會怎麽樣,他會怎麽樣。那些虛妄卻又細致的幻想總是從醫生告訴我懷孕的那一刻開始。得知那個消息,我開心得不得了,覺得人生簡直可以就此圓滿;我推掉一切工作,保持均衡的飲食,合理的健身,還買很多植物種在花園裏,想著它們將會成為這孩子第一批與他同歲的朋友。聶亦也是高興的,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笑容,雖然很忙,但還是拿很多時間陪我散步、種樹、做產檢,也會像電視裏那些即將為人父的年輕人一樣,偶爾犯傻,貼在我的肚子上要聽小寶貝的聲音。


    我總是在入睡前想這些,想得心裏泛甜,然後滿足地入睡。


    那時候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孩子來時,我會處在這樣一個困局當中,而此時的聶亦,他應該並不期待這個孩子。


    也許這孩子自己也知道,所以才離開了。回想這一段感情路,真是很長,又很單純。我年少時喜歡上聶亦,為了他,沒有辜負自己的十年光陰,十足地努了力,才長成現在這個可以讓自己也喜歡的自己。後來陰差陽錯,我同他結了婚,因隻是一場契約婚姻,所以我們答應要在合適的時候放開彼此。如今他找回了從前他喜歡的人,覺得那才是他此生的良伴,我其實應該信守承諾,並且祝福他。他一直對我很好,是個很溫柔的人,即便不愛我,我也沒有愛錯這個人。


    這些事我全能想通,所以所有的這些,隻要時間足夠,我都可以接受並且承受。


    隻是,為什麽要讓我失去孩子呢?


    是上天還是對我不夠信任?不信我就算生下這個孩子也不會去打擾聶亦?不信我就算隻是一個人也可以把這個孩子養育得快樂健康?還是世上已有太多傷心人,上天哀憐世人,不願再增添令人感傷的生命?


    可要是這個孩子能被生下來,他會長什麽樣,笑起來會是什麽樣,說話呢?說話時會是什麽樣的聲音?


    我無法控製自己去想象這件事,但每想一次卻隻是傷得更深。我以為自己足夠堅忍,從前也並不知道人生中遇到什麽樣的事算是殘忍,現在卻身臨其境地明白,我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失去他,對我來說便是人生中難以抵禦的殘忍。


    我捂住自己平坦的腹部,突然就泣不成聲:“媽媽喜歡你,媽媽很高興能夠擁有你,為什麽不給媽媽一個機會?”


    病房門口傳來腳步聲,我壓低聲音,那腳步聲頓在那裏良久,終於還是沒有叩門進來。


    那大概是許書然。


    童桐在第二天下午就趕過來,來之前我們通過電話,她大抵已經了解情況,看到我卻仍然眼圈泛紅。寧致遠常開童桐玩笑,說她是個小動物,軟糯可欺膽子小。他那麽看童桐,是因為這小姑娘所有的靠譜都花在了我身上。


    童桐過來後許多事情都漸有條理,譬如積極地和醫生交流玩我的病況,估摸著我的出院時間,認真地在我媽麵前為我不能回國過年找借口;又譬如計劃著我的恢複期,有條有理地和寧致遠重新做出一版來年的工作安排。


    時間在她的忙碌中逐漸過得快起來。


    大概是在臨出院的前幾天,我在醫院的草坪上碰到意想不到的人。杜蘭。


    離上次那頓晚餐不過半月餘,他整個人卻比上次我們見麵時枯瘦很多。天上難得有太陽,但冬日裏草坪泛黃、枯樹嶙峋,即便陽光澄清,瞧這也是滿目蕭索。他坐在輪椅裏,膝蓋上搭著厚實毛毯,身後站著一位長相秀麗的亞裔護工。大約是我擋住了他身前陽光,他微微抬頭,看到是我,眼中微訝。但他一向風度良好,並沒有太過訝異,很自然地同我笑了笑。


    我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輪椅扶手,忘了先同他打招呼,脫口而出的是一句“我以為……”。我以為即便是絕症晚期,病魔也不至於這樣快地摧毀他的身體,我以為離死神到來終歸還有一段時日,一年,至少應該還有一年吧。


    這話題令人悲傷,並且下意識想要躲避。


    他看上去虛弱又蒼老,聲音卻如從前那樣雅致安靜:“能再次見到你,雖然是在醫院,也讓我很驚喜。”


    我說:“上次見到您,您還很有精神。”


    他簡短同我解釋:“我也以為應該還有一段時間,但在酒店暈倒被送來這裏後……”他笑了笑:“醫師認為出院對於我來說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他環顧了一下整座醫院:“大概這裏會是我的最後一站。”


    我們都很清楚他所說的最後一站是什麽意思。我喉嚨哽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微微偏頭看我:“你怎麽也穿著病員服?”


    我停了一下,道:“意外流產,做了一個小手術。”


    他仔細地看我,然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冰涼枯瘦,握住我時也顯得沒有什麽力氣。但那輕握已經是一種安慰,他說:“fei,你看上去很不好。不要太過傷心,生命的來去總是有它自己的道理。”


    我要頭說我已經不再傷心,又詢問他的病況。


    他隻是笑笑:“我嗎?”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語氣非常沉靜:“生命的來去總是有它自己的道理。”


    在醫院的最後幾天,大多時間我都待在杜蘭的病房裏。


    杜蘭是國際象棋的高手,他精神好時我和童桐輪番陪他下棋,精神不太好時我們輪番給他念他感興趣的偵探小說,許書然偶爾也會加入。有天傍晚回病房時和許書然並肩同行,到半路時他突然問我:“雅克現在的病情……”聽了聽斟酌詞句:“你認為醫生已經為他提供了最好的治療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答他:“是他自己拒絕的。”


    許書然吃驚:“為什麽?”


    我答他:“他明白無法治愈,不願意為了微乎其微的延長生命的可能性,而讓自己毫無尊嚴地渾身插滿管子離開人世。”


    許書然安靜了兩秒鍾,道:“萬一發生奇跡呢。雅可他一生天才,創造了許多攝影奇跡。”他轉頭看我:“他是不相信他也能夠創造生命奇跡?”


    我知道許書然十分崇拜杜蘭,他其實一直不太能接受這顆攝影界閃耀得令人不能逼視的亮星行將隕落。


    我苦笑了一下:“這種事我沒辦法勸他,這是他的自由。”


    許書然歎了口氣。


    出院後我和童桐在附近住下,依舊每天去醫院陪杜蘭,許書然消失了兩天後又出現,也加入了這個病陪團。杜蘭父母早逝,從未結過婚,因此無兒無女,血緣上的近親僅剩下兄嫂一家人,但似乎他們的關係並不如何親密,在醫院那麽久,始終沒有見過他的兄嫂前來探望。中間他高燒昏迷過一次,醒來後主治醫生來和他談了很久,第二天他的私人醫生帶了一行人從法國匆匆飛來。


    靠近他病房時被兩個穿黑西裝的高個子擋住,剛好有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從病房中出來,可能是律師之類。房門打開一半,兩鬢斑白的秘書先生出來將我讓進去,又折轉回來繼續和杜蘭說話。他們並不避諱我,聊的話題是葬禮安排。


    秘書的表情非常沉重,話中幾次哽咽,杜蘭半靠在床頭,神情卻和閑適。他並不畏懼生命的終結。


    有一天童桐突然神情莫測地來找我,握緊了手機還咬著嘴唇。去杜蘭病房時我不帶包也不帶手機,所以童桐手裏握著的是我的手機。


    她聲音僵硬:“褚秘書說離婚協議已經擬好,發送了一份到你的郵箱,請你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修改。”


    我說:“哦,這件事。”


    她繼續說:“聽說聶少已經回來了。”她抬頭看我:“已經回來了好幾天。”


    我滯了一下,說:“哦。”


    她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他是不是沒有給你打過電話?”


    我說:“沒有他必須要聯係我的道理。”


    童桐一字一頓說:“你懷了他的孩子,流產了,差點沒命,他會後悔的。”


    我說:“沒有那麽凶險,再說,他也不知道。”


    童桐停了一會兒,終於道:“我沒有問過你,非非姐,可為什麽不讓聶亦知道呢?應該讓他知道的。”


    我說:“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讓他知道,這婚也不用離了,大家還得一起過。”


    童桐睜大眼睛:“那不是很好嗎?所以說不是更應該……”


    我說:“那樣的話沒有人會開心的。”


    她看起來不太懂:“可非非姐,你現在就不開心,讓他也不開心,這樣不是很公平嗎?”


    在我的情緒還非常激動,頭腦還不太能想事情,動不動就會哭的那一段時間,我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告訴了聶亦,然後呢?然後讓他一輩子都陪在我身邊?他一定會答應的。可這不是正確的路,強求來的陪伴誰也不會幸福,我們會讓彼此痛苦,且越陷越深,最終難以解脫。


    我歎了口氣,搭著童桐的肩膀和她做思想工作,我說:“我不想一輩子不開心。”


    人要學會在不是自己做主角的故事裏適時退出,退下來,才能遇到新的故事。


    那天下午,杜蘭突然和我聊起埃文斯。


    埃文斯曾和我提過,他十八歲就認識杜蘭,他們在同一個大學,他念攝影係,而杜蘭其實在天文係攻讀研究生。相識的契機在於他倆加入了同一個社團。但那社團很是莫名其妙,同天文以及攝影都毫無關係,是關於雜交植物觀察,而且曆史短暫,據說埃文斯加入時才成立第二年,除此之外,平時也沒有什麽活動,根本不知道大家加入進來都是幹什麽。但每年申請入團的學生卻要擠破頭,因為該社團擁有學校旁邊最大的一棟獨立別墅作為活動場地,可供成員們無償借來開派對。


    說是社團的幾位主創者在別墅的頂層各有一個房間,那時候杜蘭就住在其中一個房間。


    埃文斯回憶說,他是在加入那社團半年後才發現這莫名其妙的組織裏居然還網羅了杜蘭。那時候杜蘭二十一歲,在天文攝影界已成名,年輕英俊才華橫溢,同他的才華同樣聞名的,還有他孤傲難以接近的壞脾氣。即便埃文斯在整個社團混得如魚得水,也沒有找到誰可以將他介紹給杜蘭。但他太想要認識這位年輕的天才,終於在那一年年末的聖誕派對後,借著酒後醉意壯膽,鼓起勇氣爬上四樓敲了杜蘭的門。可剛敲完門他就想跑,挪開半步時,杜蘭已經打開了門,穿著睡衣站在門邊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他身後是一個敞闊空間,盡頭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在飄雪。


    “他喝醉了,”杜蘭邊回憶邊同我道:“誤敲了我的門,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問我,你是誰,你怎麽在我的房間?不等我回答就徑直走進來,醉得整個人走路都向一邊晃,卻像是很熟悉我的房間,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靠著牆喝完,然後坐在我的床上。”


    他們這樁烏龍的整個經過我都聽埃文斯講起過,那實在是一段有趣回憶。此時回憶這段過去,杜蘭看上去心情愉悅,我也心情愉悅,握著水杯笑問他:“你當時為什麽沒將他趕出去?”


    他像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然後道:“你沒有見過十八歲的雅各。”沉吟了下轉了話題:“他們藝術學院每學期都會舉辦學生作品展覽,我見過他的作品,非常爛漫精彩。他也很愛派對。”他停了停:“我那時候參加的派對不多,但每次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道:“你知道雅各是長得很好看的。”


    我點頭。


    他同我描述:“那時候他留半長頭發,眉目精致,說話是神采飛揚,非常耀眼漂亮。”


    我想象了下,道:“是的,我想你沒有誇張。”


    他優雅地挑眉,唇邊帶著一絲玩笑似的笑意:“所以你應該不難理解為什麽我沒有把他趕出去。”


    他繼續道:“他坐在床邊似乎打算和我聊天,小聲抱怨他最近遇到的倒黴事,因喝醉錯將漱口水認作解酒飲料,一口氣喝下了一整瓶,被室友慌裏慌張送去醫院看急診;還有熬夜寫論文中途睡著不小心被口香糖粘住劉海,想將口香糖剪掉,卻不小心手抖剪壞了整個劉海。”他停了停,口吻溫柔和懷念:“那感覺很奇妙,那是聖誕節,他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裏要和我聊天,但我不說話他一個人也聊得很開心,似乎隻需要我實時地表現出同情。但每一樁他的遭遇都很好笑,讓人同情不起來。後來他講累了,就睡著了。”說到這裏他像是有點累,調整了一下躺著的姿勢,我上前幫助他,在他頭部加了個暄軟的枕頭,他微微閉上眼睛。


    這一段我也聽埃文斯講過,他說他那時候非常清醒,清醒到能分辨出房間裏的藍牙音箱裏若隱若無飄出的哪一首宗教音樂。杜蘭一直一言不發,就如同傳說中那樣高深莫測,讓他心裏一陣緊張。他是可害怕被趕出去,因此隻好不停講話,假裝自己真的醉得厲害最後實在講無可講,就躺在床頭裝睡,沒想到裝著裝著竟然真的睡著了。


    有了這一次他刻意製造的烏龍,此後在遇到杜蘭,他也不用再站在角落暗自焦急沒有人能幫他引見。他總是非常積極地過去同他打招呼,和他聊天。


    然後他們逐漸建立起來友誼。


    埃文斯同我講這些,是因我好奇杜蘭生性孤僻,為何他卻能成為杜蘭的朋友。將這段故事時周沛也在,但他全然沒有避諱,戲稱杜蘭是他此生唯一處心積慮追求過的人,因此他不僅僅隻是杜蘭的朋友,還是杜蘭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周沛那時臉色泛白,小聲問我杜蘭是誰。但我們都沒有在意,埃文斯靠在椅子裏笑:“哦,他嘛,他不是這塵世中的人,一生隻愛繆斯,將攝影娶做了妻子。”


    病房裏安靜了好一會兒,杜蘭似乎終於有力氣總結他和埃文斯的緣分:“能和他相識於偶然,之後又能成為他的摯友,對我來說其實已經很幸運。”


    我掙紮了好一會兒,道:“那並不是偶然。”


    他微微偏頭:“什麽?”


    我說:“那一晚並不是偶然,他和我講過,他一直想要接近你,可苦於沒有時機,那一晚他是故意的。”


    房間裏安靜了很久,杜蘭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發怔。


    我心口驀地發緊,我說:“我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麽想你,我隻是想說,你對他很重要,你對他的重要先於一切,先於他後來的所有感情。”


    許久,病房裏重新響起杜蘭的聲音:“或許我們之間相互錯過,或許沒有。事實是這段感情貫穿我的一生,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我經曆過嫉妒、沮喪、忍耐、悲哀,也經曆過幸福和快樂。所有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新奇的。”


    我說:“我並不是想讓你傷心。”


    他突然歎了口氣,很溫和地看著我道:“我並沒有傷心。”


    他問我:“你知道地球上一共有多少人口嗎?”


    我不確定:“70多億?”


    他點頭:“這70多億人裏,有許多人一生都不會有真正愛上一個人的體驗,你覺得,到底有這種體驗是幸運還是沒有這種體驗是幸運?”


    我愣愣看著他,好一會兒,我說:“我想是前者,可有時候……”我舔了舔嘴唇:“就像你所說的,愛讓人嫉妒、沮喪、忍耐、悲哀。”


    他笑了笑:“但是無論你愛上的人是什麽樣,愛這件事本身,會讓你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喃喃說:“這是好的嗎?”


    他點了點頭:“這是好的。”他道:“你從來就知道這是好的,不是嗎?”


    我揉著太陽穴笑了笑,說:“我可能是最近有點疲憊。”


    第二天臨睡前我才有時間查看褚秘書發來的那份離婚協議。


    好大的手筆。我看的發愣。


    若每個人醫生能賺多少錢都有定數,我覺得我離這一次婚,大概就把這輩子能賺的錢全部賺夠了。


    一整晚都沒睡好,卻還是做了夢,夢裏還見到了聶亦。


    次日杜蘭詢問我的黑眼圈,我想了想,覺得沒有必要找什麽借口,有點恍惚地和他說到離婚協議內分給我的龐大財產數目。


    “有套別墅,”我說:“建在山裏,那座山是他們家的私產,所以那套別墅尤其安靜……”我頓了頓:“也尤其美。春有葳蕤綠樹,夏有朗朗清月,秋有染霜紅葉,冬有皚皚白雪。”


    杜蘭道:“你像是在念詩。”


    我讚同道:“那就是像詩一樣美的地方,我們都很喜歡。”


    他停了一下道:“你們?你和你的丈夫?”


    我答他:“準確地說,很快就要變成前夫了。”繼續道:“他把這套別墅給了我。然後晚上我夢見我回到了那裏,卻被鎖在了外麵,我翻牆進了前院,可沒有辦法再進到屋子裏去了,隻要站在客廳外。”


    我和杜蘭比畫:“客廳有一扇落地窗,麵向庭院,我站的那個位置可以很好地望進客廳。然後我看到原來是吧台的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改成了一個開放廚房。”


    我大概是失神了幾秒鍾,杜蘭問我:“然後呢?”


    我靠近沙發:“然後嗎,然後我看到他和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親密地靠在一起做飯,那場景很溫馨自然,讓人被生羨慕。我卻心裏發涼,低頭時不知怎麽發現手裏我這一紙離婚協議書,茫然間想起來這份協議書裏分了我多少錢,我就安慰自己說:有什麽可絕望呢聶非非,沒了愛情和婚姻,至少你還有錢。”


    杜蘭抬眼看我:“既然能夠這麽想,那你還在難過什麽呢?”


    我沉默了兩秒鍾,輕聲道:“我想他是喜歡我的,如果不喜歡我,不用給我這麽多錢,給我我們曾經約定的東西就好。他一向理智,從不衝動做決定。可他深思熟慮之後還是覺得給我錢就好,他要陪在另一個人身邊。我難過的不是他選擇了選擇了別人,而是他深思熟慮之後選擇了別人,我在想,將來的某一天,他會不會後悔。”


    杜蘭皺眉:“你在抱怨。”


    我怔了怔,否認道:“不,他並沒有做錯,他可以比較,可以覺得我不是那麽重要,不……”我說:“我其實也有是有點重要的,隻是沒有那麽重要罷了。他可以那樣認為,那樣選擇,我也可以失望,可以難過,我們都可以有這樣的權利是不是?這些我都很清楚,所以我沒有抱怨,我隻是……”


    我隻是怎麽樣呢?


    半晌,我苦笑道:“你說得對,大概我的潛意識裏對他是有抱怨的,我控製不住,我私心裏……”我頓了頓,有些茫然道:“我私心裏甚至是希望他後悔的,想要他受到折磨,我怎麽會……”


    杜蘭沉默而略有擔憂地看著我。


    良久,我道:“他其實不會後悔的是不是?”


    杜蘭安靜了兩秒鍾,問我:“你想要我怎麽回答呢?”


    我沒有說話。


    他客觀道:“既然他考慮了很久,那將來後悔的可能性應該很小。”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問我:“如果他將來會後悔,你會開心一點嗎?”


    我出神良久,內心裏一片空白,那空白卻並不是茫然,而像是流水斷開映照在山崖上的月光,極自然又極無奈。我說:“無論將來會怎樣,終歸是無法改變陷在了,無論我對他的情緒如何,似乎都沒什麽意義了。隻是這個結果……”


    杜蘭耐心地等待我的下文。


    許久,我說:“其實,這個結果也是好的,我們和平分手,彼此並沒有怨恨。如果沒有遇到他,我可能至今對愛情懵懂,遇到他讓我知道愛一個人事怎麽一回事,有多少人一輩子也不知道愛一個人是怎麽一回事呢。”我勉強笑了笑:“這件事這樣困擾我,讓我難受,長久無法振作,可能是因為……”話趕話說到這裏,我卻似乎並不知道是因為什麽,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完成這個句子。


    杜蘭平靜地陳述:是因為他太重要,你雖然答應分開,也認為分開才是正確的,但你卻並不舍得他。”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驚訝,腦子裏有點暈眩,我覺得這應該就是那個正確答案,卻絲毫沒有難題終於得以解答的輕鬆,內心反而突然滋生出一股巨大的無力感。


    杜蘭緩緩道:“我們不能得到所有我們想要的東西,接受這樣的事實總是需要一些時間,所以你沒有必要立刻振作起來,可以給自己更多時間。但是……”他的麵上難得露出斟酌的神色。


    我幾乎是憑著本能追問他:“但是?”


    他歎了口氣:“fei,你需要認識到這件事:你無法得到他,你在他的人生裏已經結束,成為過去了,否則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再次振作起來。”


    我愣在那裏,杜蘭似乎有點累,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便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當晚我給褚秘書回了信,接受了財產提議中現金和一些不動產,外加那台已經在計劃中的潛水器,婉拒了協議書中所列的其他資產。


    那之後沒有再收到褚秘書的來信。


    兩個月轉瞬即逝。


    杜蘭在四月初的一個雨夜裏停止了呼吸。


    春天已經到來,枯樹發新芽,我似乎都聽到冷雨敲打葉片的聲音。但其實窗戶的隔音效果良好,並不能聽到任何風雨聲。


    白天時我們有過短暫交談,他那時候很清醒,但那樣的交談卻像是道別。他同我道謝,說最後的時間有我陪在他身邊,他覺得很幸運。我知道這段時間他是高興的,我們常在一起回憶埃文斯,他知道了許多也許以前他並不知道的有關埃文斯的事,那對他來說是有意義的。可他其實沒有必要感謝我,他也幫助我麵對了許多。如果沒有他在,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會變成什麽樣。


    在進入新一輪昏迷前杜蘭安慰我:“我感覺很快就要見到雅各,所以並不覺得死亡有多可怕。”


    我勉強笑著回他:“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埃文斯先走是件好事,有他陪著你我們也不需要太擔心。”


    他蓄了一會兒力氣,才道:“他走那時候我很痛苦,我想他那時一定是害怕的,那邊並沒有他信任的人可以安慰他陪伴他。”


    我握住他的手:“所以他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


    他輕聲道:“是的。”


    醫生說他的情況非常不好。


    我和秘書一直守在他床邊。


    他一直在昏迷。


    半夜時他醒過來,看到我時臉上帶著一點愉悅。“fei,你也在這裏。”他說。


    我說是啊,我也在這裏。


    他微微笑道:“現在你可以看到他了。”


    我說:“誰?”


    他聲音越來越輕:“十八歲的雅各。”


    我強忍住心髒的抽疼,也輕聲道:“啊,是啊,看到他了,留半長金發,眉目精致,神采飛揚,真是耀眼漂亮。”


    他閉著眼點了點頭,然後道:“我們要走了。”


    我的眼淚落在他枯瘦的手指上,但我沒有哽咽,很平靜地同他做了最後一次道別,我說:“嗯,再會。”


    杜蘭的葬禮在紐黑文舉行,葬禮當日天氣晴好,日光清朗,風過流雲。


    他的朋友們從世界上每一個地方趕來,都穿著黑色的衣服,眼睫眉梢充滿沉鬱。童桐給我看網絡上的新聞,媒體紛紛致哀。有法國媒體稱他是用鏡頭探索天空的王者,那篇文章字裏行間充滿了對一位偉大藝術家辭世的悲歎;文章配圖是杜蘭斜背對鏡頭站在一棵巨大紅杉之下,隻露出側麵,右手抬起,安閑地撫弄頭發,有風掀起他黑色風衣的衣角,他的模樣像是要離開又像是要留下來。巧合的是我記得這張照片是埃文斯生前所拍。


    雖然受邀前來葬禮的人數有限,但整個攝影界都是一片沉痛哀傷,聽說在杜蘭的故鄉尼斯,許多人亮起蠟燭為他徹夜守靈。


    但也有小報敷衍致哀後筆鋒一轉,冷酷揣測杜蘭逝世後他的作品價值將會如何狂升,而他那些價值連城的諸多作品又會歸屬何處。


    還有不喜歡他的人陰聲陽氣,對他為何會選擇死後葬在異國提出質疑。


    杜蘭下葬的這一天,如同已逝的這大千世界的過去的每一天,媒體得到了一個名人的死訊,那是一則訃告,也是一則新聞,有人真心惋惜悲傷,有人順手惋惜悲傷,有人在社交媒體上隨意轉過這條消息然後立刻遺忘,有人撲風捉影一些趣事逸文廉價作秀。


    這世界上也許有因一個人的逝去有一些小小騷動,但終歸不會騷動太久。生命之重,在它本身沉重,可對於他人而言,再合理的估算,也要比那些生命本身的重量輕上許多。


    仿佛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在關注這位偉大藝術家的死亡,可是和這個世界這一刻表現出的巨大悲傷相比,讓我感覺諷刺的是,又有多少人會長久地記得他呢?


    杜蘭,這世界上,他們或崇拜你,或貶低你,無論如何,他們談論你,但其實沒有人真正地在乎你。沒有人真正地在乎我們。


    當然,我知道這一切你都不在乎。你在乎的人已經先離開了。


    那好吧,我也不會在乎。


    童桐悄悄推了下我,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司儀向我點頭。我握著那張手抄詩走到司儀旁邊。那是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詩詞。杜蘭精神還好的時候將它抄了下來,那時候他同我說:“這時雅各最喜歡的詩,我沒有什麽特別喜愛的歌曲或者短詩,我想若是他在,他會希望用這首詩結束我的葬禮。”


    開始念那首詩時,我看到前麵有位年輕的女孩開始掉淚。


    “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


    如同你離開了,


    在遙遠的地方聆聽我,


    而我的聲音觸碰不到你。


    如同你的目光也離開了,


    如同一個吻封住了你的嘴唇。


    當世間萬物充滿我的靈魂,


    你從萬物中浮現,充滿了我的靈魂。


    你如同我的靈魂,


    如同一隻夢的蝴蝶,


    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


    ……


    ……”


    葬禮結束,陽光依舊,天空也依然飄著許多雲。附近忽然有一群鴿子飛起來,發出美妙的羽翼浮動的聲音。


    我突然有些明白埃文斯為何喜歡那首詩,但我不知道杜蘭是不是明白。


    我想起那天傍晚,他在病房裏低聲告訴我,無論你愛上的人是什麽樣,愛這件事本身,會讓你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杜蘭,讓我們猜猜埃文斯讀這首詩時想起的是誰。


    我猜他是在想你。


    就像他給你拍的那張照片。


    所有偉大的藝術家,他們的每一件作品都必然充滿真情。


    而在他的照片裏,你如同‘憂鬱’這個詞。


    2018年這個冬天和春天,我的身邊籠罩了太多失去和死去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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