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城有雄城的繁華,偏遠小鎮也有小鎮的熱鬧。這座位於離陽東南的小鎮,曆來就遠離戰火硝煙,若是正值太平盛世,還不覺得如何,可州郡城池那邊傳出些兵荒馬亂人心浮動的跡象,那這裏就顯得尤為安詳。小鎮附近有些個以姓氏命名的村落,祭祖掛畫的時候,可都了不得,宋家村更是懸出了一位宋姓皇帝的祖先像,比起一些懸掛大奉開國功臣或是春秋小國尚書的村莊,自然是覺得要高人一等。隻不過這個宋家村的祖上顯貴,村子裏姓溫的幾戶外姓人家沾不了光。其實村子裏長輩,哪怕是讀過幾天書的,哪怕仔細翻過族譜,也對自己與那位宋氏皇帝有何淵源,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據說村子裏曾經有好事者專程為此攜帶那小木箱子族譜,向小鎮上某位身負功名的年邁秀才公考究過,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誰沒想到最後竟然是村裏公認最不上進的年輕後生,一個姓溫的家夥,去了趟外地逛蕩了三年然後返回家鄉後,言之鑿鑿,說咱們村子的人死後,之所以在墓碑的碑頭上篆刻蔭川二字,裏頭大有講究,當初大奉朝號稱讀書種子半出蔭川郡,而蔭川宋氏更是一等一的豪閥,出了許多文臣名士,那位在大奉末年先是以藩鎮割據自立,然後當上宋氏第一位皇帝的祖先,便出自蔭川宋氏高門的偏支,這宋家村的由來,想必是那一方割據勢力覆滅後,在那場名垂青史的甘露南渡之中,不斷輾轉遷徙,最終在此落地生根。經過姓溫的年輕人這麽梳理一番脈絡,村子裏的長輩或多或少都聽明白了,就算沒整明白的,也假裝聽懂了,你聽聽,既是蔭川宋氏又是甘露南渡的,這得是多大的氣派,可見咱們這個宋家村雖說一百年來連個童生都沒出過,可祖上到底是大富大貴過的,而且想必是幾百年前祖輩氣運太盛,後世子孫們才不得不安安分分,實在是命裏與富貴無緣了。姓溫的年輕後生,原本在村子裏很不受待見,不料這回瘸了腿落魄還鄉後,就跟渾然變了個人似的,非但沒了那副吊兒郎當挎木劍的模樣,在小鎮上的酒樓打雜,不說靠哥哥嫂嫂養活,甚至還能往家裏寄錢,更出人意料的是,年輕人還娶了位賢惠動人的媳婦,之前在村子祠堂外的空地上擺過酒席,那位小娘,讓好些姓宋的年輕人,不管成親沒成親的,都瞧直了眼。


    姓溫的成親娶妻後,便不再借住在酒樓裏的雜房,攢下了些銀子,便在小鎮上租了座小院子,三間屋子,除去那間窗戶上貼滿大紅喜慶剪紙的婚房,一間小屋子用來擺放雜物,剩下一間,也沒空著,被褥嶄新,給持家有道的女子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因為她男人說過,以後也許會有他的兄弟來家裏做客,怎麽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否則太不像話,再說了,讓朋友掏銀子去客棧酒樓住,既見外又浪費,不講究。她順著他,心裏也覺得是這個理兒。雖說家裏如今也不寬裕,可小門小戶出身的她,家境隻能算殷實,但其實是個心思大氣的女子,當初執意為了嫁給他,家裏無人願意答應點頭,愣是連嫁妝也沒出,她也咬著牙沒跟爹娘求什麽,好在日久見人心,如今她想帶著他回娘家,爹娘雖說還會給些臉色,不過幾位兄長都或多或少解開心結了,曉得他們爹是落不下那個臉,也不便與那個妹夫在家裏酒桌上大碗喝酒,不過各自私底下都去過她家院子,都不忘帶酒帶肉的,已經像是一家人了。她知道,什麽時候自己有了孩子,爹娘抱上了外孫外孫女,到時候也就找到了台階下,會徹底對他沒了芥蒂。隻不過小鎮再小,開銷不小,靠著男人在酒樓當店夥計的營生,兩人過日子還算寬裕,可一旦家裏有了第三張小嘴兒,那就要不好說,好在她的女紅手藝是出了名的俏,有姐妹家裏開布店鋪子,她那些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精致小物件,擺放在櫃台上給買布客人的當添頭,店鋪生意也好了三兩分,所以這一個月下來,她怎麽都會有個兩三兩碎銀子入賬,竟是比當家做主的男人差不了多少。


    小鎮這兩天熱鬧,處暑前後,離陽東南一帶自古便有過中元節的風俗,也有一些祭祖迎秋的活動,中元節雖然用他們這裏的方言土話說就是鬼節,說是閻王爺大慈悲,特意在這段時日大開鬼門,讓已故之人回鄉見一見陽間子孫晚輩,以慰陰陽相隔的相思之情。其實也就聽上去稍稍滲人而已,成人孩子都不忌諱什麽,隻覺得是可以湊熱鬧的事情,僧人道士都會開始普渡布施,尋常百姓也會豎燈蒿放河燈,尤其是年幼稚童,能夠在爹娘懷裏或是踮起腳跟撐在橋欄上、或是趴在河岸青石板上,滿眼都是五彩絢爛的蓮花燈,心中快樂欣喜,不比能吃上月餅的中秋節來得少。昨天他就去村子把侄子接回來,打算讓自己媳婦帶著孩子逛街,剛好媳婦心靈手巧,做了兩大竹籃子河燈,要去橋邊販賣,相信以她的手藝,很快就會被出門夜遊的客人搶買一空。他之前在院子裏親眼看著她編製紮燈,樣式繁多,花鳥魚蟲,寶蓮龜鶴,龍鳳呈祥,他真不知道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一雙手,所以他當時坐在板凳上乘涼,反正也搭不上手,要幫也隻能幫倒忙,隻能偷著樂嗬。他的那位讀書人小侄子到了小鎮後,一開始還略顯拘謹,白天先給他帶去酒樓,乖乖在角落聽人說書,聽得津津有味,孩子隨他爹的性子,內斂敦厚,言語不多,作為叔叔,喜歡又擔心,喜歡的是孩子的那份實在性情,擔心的是怕太老實了,長大以後容易吃虧。姓溫的店小二所在酒樓,如今也算小鎮一個出名的地方,雖說如今鎮上酒樓大多雇請了說書先生說江湖故事,可是唯獨他們酒樓,說出來的故事總是最新鮮最新奇,這一切自然都是他的功勞,早先正是他耗費幾大水缸子的口水才成功說服酒樓掌櫃,千萬別吝嗇給說書先生掏出去往郡城甚至是州城的一筆筆路費,所以當這棟酒樓第一次說出大雪坪女子武林盟主的一夜觀雪悟長生,率先說出西北道教祖庭武當山的佛道辯論,說出江湖聖地武帝城的動蕩變故,以及吳家劍塚的百騎赴北涼,可謂轟動小鎮,老百姓的茶餘飯後,都被酒樓說書牽著鼻子走,酒樓生意自然而然水漲船高,不過生意興隆,掌櫃的日進鬥金,可姓溫的作為當之無愧的頭號功臣,說書先生去往郡城“取經”的第一筆路費還是他偷偷墊付的,從不曾開口向酒樓掌櫃的索要分紅,他除了酒樓客人喝高了以後打賞的銅錢,酒樓支付給他的工錢,他進入酒樓第一天是多少,現在便仍是多少,一顆銅錢都沒有漲。掌櫃的每天笑眯眯站在櫃台後,看著姓溫的店小二始終殷勤跑腿,看著心思活絡的年輕人每天端茶送酒賠笑,也不知道這個老人心裏到底在盤算什麽。


    今日酒樓說書先生便意氣飛揚唾沫四濺說到了一樁奇事,說是咱們離陽京城一位名叫祁嘉節的劍道宗師,作為太安城裏許多龍子龍孫和世家子弟的劍術師父,不知為何向那座山高水長劍氣高的東越劍池,討要鑄造了一柄絕世名劍,然後祁嘉節人先至北涼武當山的山腳,一座比他們所在鎮名氣大不了多些的小鎮,飛劍後至,一掠千萬裏,向那位坐鎮西北邊關的年輕異姓王遞出一劍,驚天地泣鬼神呐,雲海開萬裏,劍氣動天人,不料那位年輕藩王更是了得,拔地而起,傲立於北涼道和兩淮道邊境接壤的雲海之上,竟是擋下了那柄力可斬神仙的飛劍!說書先生滔滔不絕,說至酣暢處,老人自己都說得瞠目結舌,更別提那些酒樓借著故事下酒下飯的聽眾,一個個咋舌呆滯,停杯停筷,心神搖動,回神之後,故事尚未收尾,尚未聽到那句最惹人厭的“且聽下回分解”,當然是要再跟酒樓再要一兩壺酒的。姓溫店小二的侄子頭回聽人說書,更是頭回聽人說起江湖人江湖事,更是目瞪口呆,聽天書一般,坐在叔叔給自己搬來的牆角根那條小板凳上,握緊拳頭,豎起耳朵,瞪大眼睛,隻覺得聽江湖事比讀聖賢書,好像還要有意思些。


    故事總有收尾處,酒樓也有關門時,說書先生的這個故事盡處,樓外已是夜幕時分,酒樓差不多便要打烊收工了,掙錢不少的酒樓掌櫃大概今兒心情不錯,讓廚子開了小灶,喊上姓溫的店小二和他侄子一起上桌,吃了頓好的。這讓沒見過世麵的孩子高興壞了,隻不過到底是上過私塾念過書的小書生,吃飯的時候頗有幾分正襟危坐的意味,再饞嘴,下筷子也不快,飯桌上那些隻有逢年過節才能開葷的大魚大肉,孩子也不敢多夾幾筷子,倒是酒樓掌櫃笑著幫孩子夾了許多,堆滿了飯碗,孩子有些難為情,怯生生望向自己叔叔,店盡管放開吃,你掌櫃爺爺是鎮上的大善人,大方得很。孩子便對掌櫃的靦腆一笑,老人哈哈大笑,一邊給自己和店小二都倒了杯酒,一邊用筷子指了指二樓,對乖巧孩子說以後常來酒樓串門,下次聽人說書,爺爺幫你在二樓天井圍欄旁邊找個位置。老人跟店小二對酌一杯酒,打趣道這孩子不像你,老實討喜。店小二自豪道那是,性子隨我哥,是有福氣的,讀書厲害著呢,以後保不齊就是一位秀才老爺了。孩子一本正經反駁道先生說了,以後自己能考個童生就不錯了。一輩子對讀書人最是崇敬的老人摸了摸孩子腦袋,感慨道縣試府試院試,都是攔路虎,掌櫃爺爺跟你把話撂在這兒,以後每通過一門,咱們酒樓就給你包個大紅包,萬一考取了功名,童生也好,秀才也罷,可別忘了給咱們酒樓寫一塊匾額,給掌櫃爺爺漲漲臉麵。孩子使勁點頭,對老人高興道叔叔給我買了好些紙筆,不過我現在都沒舍得用,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村裏溪邊用樹枝蘸水練字,放牛的時候也會在地麵上撥劃,先生說笨鳥先飛勤能補拙,總有寫出好字的時候,到時候就給掌櫃爺爺寫一副大大的匾額掛上。大概是難得喝上酒,當店小二的叔叔打趣道讀書好,讀書才有出息,讀過書的家夥,將來拐騙媳婦回家也容易。偷偷喜歡村子裏一位同齡女孩的侄子頓時滿臉通紅,瞪了叔叔一眼。姓溫的夥計與酒樓掌櫃相視一笑,喝酒喝酒。


    吃過了飯,他讓侄子先回家,他自己還得幫酒樓打掃一番,回頭再在鎮上那座橋上那邊碰頭。


    酒樓掌櫃看著忙著收拾碗碟的年輕人,喝著酒,略帶醉意道:“當初收留你,真沒想到有這麽一天,那會兒隻是覺得你小子可憐,心想若不是逼到絕路上,也不至於來我這小破地方混吃等死。哪能想到你幫著酒樓掙大錢。說實話,這一年來,比酒樓前十年掙錢都要多。”


    年輕人抬頭笑道:“掌櫃的好人有好報,應該的。”


    老人笑著反問道:“應該的?”


    年輕人納悶道:“難道不應該?”


    老人感慨道:“好人有好報這種道理,你侄子那般的孩子願意相信也就罷了,我這麽個老家夥,可真不敢信。”


    老人直視這位忙裏忙外勤勤懇懇的店小二,“來這兒喝酒吃飯聽書的客人,都覺得你小子沒脾氣,可我不覺得,我始終覺得你小子……”


    年輕人插科打諢道:“掌櫃的是想說沒出息吧?”


    老人笑罵道:“放你娘的臭屁,真不曉得你媳婦怎麽瞧得上你!”


    年輕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嬉皮笑臉道:“我爹娘把我生得俊啊,掌櫃的,你這可真羨慕不來。”


    老人擺擺手,“不跟你瞎扯,我今天是想跟你說件正經事。”


    年輕人收斂笑意,束手站在酒桌旁邊,“掌櫃的,有事盡管開口,我溫華這人沒啥出息不假,可誰對我好,我心裏頭都記著,不敢說什麽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大話,我也沒那份本事還人情,但要說一分恩情還一分,哪怕一次還不完,我溫華這輩子怎麽都要還完。所以掌櫃的,別跟我客氣。掌櫃的,要不是你肯收留,我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砍柴燒炭或是給哪家人當短工呢,別說娶媳婦了,撐死了勉強養活自己,不讓自己餓死,就算攢錢給侄子買紙筆都難。”


    老人笑了笑,抬頭凝視著這位眼神真誠的年輕人,放下手中酒杯,“酒樓大半事情給你一個人就包圓了,我這個掌櫃的每天都很清閑,所以說書先生說那些飄來蕩去的江湖故事,或是才子佳人和野狐誌異,都聽在耳朵裏,有些聽過就聽過了,但是有幾句話,記在了心裏頭,其中有一句,大概沒誰在意,但我很上心,叫‘自古做人難厚道’,我越琢磨越是這個道理,做生意買賣是如此,與人做朋友更是如此。所以後來這酒樓的銀錢來往,我也放心交給你過手打理,起先我其實不是沒有顧慮,也的確有意想要看看你會不會因此往自己兜裏截留些,天底下的大生意,畢竟都是一顆一顆銅錢積攢起來的,可是我很意外,從頭到尾,你小子都沒拿走一顆銅板,賬麵上清清楚楚,賬麵底下,也幹幹淨淨,這很不容易。醇酒紅人臉,財帛動人心,這才是人之常情,所以啊,你小子是個厚道人。”


    年輕人沉聲道:“掌櫃的,這話說得見外了。我溫華能有今天的安穩日子,都是掌櫃的恩德,要是再昧著良心從酒樓偷偷拿錢,我溫華就真不是個東西了,這種事情,我做不來!”


    老人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我歲數不小了,一輩子就想著去郡城那邊買棟大宅子養老,剛好我兩對女兒女婿都在那邊討生活,雖然老話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可天底下哪裏有不念著子女好的爹娘,我那兩個女兒嫁人都嫁得馬馬虎虎,在郡城生活可不容易,這不就惦念上了我那點棺材本了,想讓他們風光一些,不用租屋子寄人籬下,我呢,以前是有心無力,攢下的三四百來兩銀子,在縣城還算湊合,到了寸土寸金的郡城真不夠看,今年托你溫華的福,老底翻了一番,小八百銀子,隻要不是青兔巷孩兒巷那種權貴紮堆的地方,也差不多夠買棟像樣的宅子了,剛好酒樓有你小子在,我最近就尋思著是不是把酒樓盤給你……”


    店小二愣了愣,苦笑道:“老掌櫃,這麽大一棟酒樓,我就算砸鍋賣鐵,也絕對買不起啊。”


    老人笑嗬嗬道:“這棟酒樓以前約莫值個百八十兩銀子,如今不同往日,怎麽都該估價三四百兩,這你心裏有數,我當然更明白,至於你小子有多少積蓄,我更清楚,所以我就想了個折中的法子,你看行不行。酒樓以三百兩銀子折算,這筆錢不用你急著出,以後每年分紅,別忘了就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還完了三百兩購置酒樓的本金,再以後酒樓若是仍然賺錢,這分紅,我這老掌櫃的,可還是要你小子每年孝敬的,至於具體多少,我倒也不強求,你小子看著辦,總之你先顧好自己那個家。”


    年輕人欲言又止。


    老人揮手示意年輕人坐下,“也別覺得虧欠我,我啊,精明著呢,曉得你以後肯定能把酒樓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以你小子的厚道,每年分紅能少?我躺在郡城大宅子裏享福,就能每年白拿一筆銀子,賺大嘍。”


    年輕人坐回長凳,直起腰,“老掌櫃的,大恩不言謝!”


    老人做了個撚指手勢,打趣道:“別嘴上說,將來靠銀子說話。”


    年輕人突然笑道:“老掌櫃的,你就不怕以後我賴賬,還清了三百兩銀子就不舍得掏分紅?”


    老人挑了挑眉頭,然後指了指年輕人心口,然後指了指自己眼睛,“之所以有這樁買賣,一是信得過你小子的良心,二是信得過我自己的眼力!”


    年輕人自己和老掌櫃分別倒滿一杯酒,舉杯後,“都在酒裏頭了!”


    兩人一飲而盡。


    老人喝完酒,“你小子趕緊去瞅媳婦吧,對了,自己去櫃子後頭拿一壺剛進的綠蟻酒,就當我慶賀你小子終於有自己的家業了。”


    年輕人起身哈哈笑道:“得嘞!”


    老人不忘提醒道:“慶賀歸慶賀,酒錢得記在你賬上!這綠蟻酒可不便宜,據說從北涼道那兒一壺才兩錢銀子不到,到了兩淮就一兩銀子往上,再從江南道到咱們這兒,嘖嘖,足足四兩銀子啊,這哪裏是賣酒,真是直接賣銀子還差不多。你小子悠著點喝,可別喝出味道就見底了。”


    年輕人嘿嘿道:“我可舍不得自己喝!”


    老人好奇問道:“咋的,是要送給你哥,還是給老丈人啊?”


    直奔櫃台的年輕人突然停頓了一下,轉頭咧嘴道:“都不是,給我兄弟留著,以後他來我家蹭吃蹭喝,就拿這酒招待他。當年……挺久以前,我和他一起廝混的時候,他總說天底下的酒,就數這綠蟻酒最有味道,那會兒他總喜歡拿這個饞我,後來分開了,我有次獨自經過他家鄉的時候,走得急,也沒喝上,也沒弄明白到底是啥個滋味。”


    老人沒好氣道:“啥滋味?就是價錢貴,其它沒啥,我就不喜歡喝,太烈太衝,燒穿喉嚨,後勁更足,在我看來啊,真不如咱們這邊的自釀米酒好入口。”


    年輕人笑眯眯道:“我那兄弟是半個江湖人,縱馬飲酒,自然是要喝最烈的酒,喝那軟綿綿的米酒,不算英雄好漢!”


    老人樂了,“呦,還江湖人,而且聽你的話,你小子當年闖蕩江湖,走得挺遠啊?”


    年輕人撓撓頭,“也就隻是走得遠而已了。”


    老人白眼道:“還吃過苦頭吧!”


    年輕人一笑置之。


    獨坐酒桌的老人舉杯慢飲,遙遙看著小心翼翼捧著酒壺的店小二,沒來由問道:“溫華,咱們酒樓的說書先生,好幾次說到那西北藩王承認自己有位相識於江湖的兄弟,與你小子湊巧同名同姓?那你的兄弟,是不是也該姓徐才對啊?”


    年輕人站在遠處,笑臉燦爛,“巧了,還真是!”


    老人哈哈大笑,揮手道:“臭小子!滾滾滾!”


    杯中已無酒的老人搖晃了一下酒壺,空了,轉頭望向走向酒樓大門的年輕人,身形一瘸一拐,隻是卻不給淒慘或是滑稽的感覺,老人冷不丁大聲笑問道:“溫華,你小子真不是那個名動京城的劍客?”


    雙手捧著那壺綠蟻酒的年輕人緩緩轉過身,做了個鬼臉,“掌櫃的,你看我像嗎?”


    老人笑著沒有回答,再次揮揮手。


    老掌櫃坐回座位,壺中杯中皆無酒了,百無聊賴的老人想了想,望向大門,自嘲道:“是不太像,也對,能像嗎?”


    年輕人離開酒樓後,快步走向那座小橋,一路上沿河兩岸川流不息,放眼望去,靜謐河麵上滿是點亮的河燈,星星點點,如同夏夜的星空。按照鄉俗的說頭,人死之後,那些無所依的遊魂野鬼,在中元節這一天,若是能夠找到那盞寫有自己名字的河燈,便能投胎轉世。他當年就聽自己那位一起狗刨江湖的兄弟說過,佛家有托燈投生的**,尤其是在陰間不得解脫的冤魂怨鬼,憑借陽間江河之上的那盞荷花燈,即可得自在。他這輩子的愧疚之一,便是與家中兄長兩人隻供得起一人讀書,哥哥把機會給了他,可他卻不愛讀書,也不知珍惜,成天隻想著行俠仗義,向往那座刀光劍影的江湖。所以他如今比哥哥嫂嫂更喜歡對那個侄子念念叨叨,要孩子好好念書,他給侄子購置的紙筆,都是小鎮上最貴最好的,他不是希望侄子以後一定要考取功名,不是什麽光耀門楣,而是他打心眼覺得,男兒讀書,讀出滿腹學識,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聯不用求人,或者說以後有了孩子,可以自己去書本上為孩子取名,總歸是天大的好事。


    練劍,想要練至天下第一,世間終究唯有一人而已。比拳頭硬,江湖總有拳頭更硬的武夫高手。可是讀書人從書本上讀出的道理,則絕不是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們開口說出的道理,就一定會更大一些。


    到了那座熟悉的青石板橋,他媳婦果然已經賣完兩籃河燈,侄子手裏拿著最後一盞。


    她等到他走近後,柔聲問道:“怎麽要我留下一盞?還要寫那北涼二字?”


    他微笑道:“我與你說起過的那位小年,他是北涼人氏,如今西邊那邊在打仗,我就想著幫他祈福。”


    三人一起走下橋頭,來到岸邊,他彎腰將那盞河燈輕輕放入河水。


    三人幹脆肩並肩坐在岸邊,他揉了揉侄子的腦袋,讓孩子幫忙拿著那壺綠蟻酒,抬頭對自己媳婦笑道:“以後如果有機會見麵,那家夥如果喊你弟媳婦,千萬別答應,一定要喊你嫂子才行。”


    她眼眸彎彎,促狹笑道:“你們倆這種事情也爭啊。”


    他開心笑道:“別的事情可以不爭,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步!”


    她微微紅著臉,無奈道:“那你還想著以後跟他成為親家?你說你們當初定下了娃娃親,人家也答應了?”


    他語氣豪邁道:“他敢不答應?!”


    他媳婦笑了笑,不知為何,自己男人什麽都不講究不在意,隻有當說到他那位兄弟的時候,才會格外驕傲自豪。


    有些時候,她甚至都有些小小的醋意了。


    她不知道自己男人和他的兄弟當年一起經曆了什麽,才會讓自己男人這般放不下。


    而她比誰都清楚,這個姓溫名華的男人,其實什麽都拿得起也什麽都放得下,連一個男人本該最在乎的麵子,也從來說放就放。


    他望向河麵,輕聲道:“媳婦,你放心,我不是惦念著當年走過的江湖,我隻是惦念我那個兄弟。”


    然後他轉頭咧嘴一笑,“沒法子嘛,我知道沒我在的江湖,他混得再好,也會覺著沒啥意思的。”


    瞧瞧,聽聽,又是這種口氣。


    她白了他一眼。


    他哼哼道:“媳婦,你還真別信,我誰啊,我兄弟又是誰啊,咱哥倆當年行走江湖,那可是……”


    突然看到媳婦一臉玩味笑意望向自己,他立馬改口道:“那絕對是滿身正氣!嗯,當然了,就是混得慘了些,飽一頓餓三頓的。”


    她抿嘴一笑。


    他低頭對自己侄子說道:“你那個便宜叔叔老喜歡念叨一詩,我說給你聽聽,你看在書本上見過沒?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才在村塾蒙學的孩子自然一頭霧水,使勁搖頭。


    他重新抬起頭,癡癡望向飄滿河燈的璀璨水麵,清風拂麵,臉色寧靜。


    他仿佛自言自語道:“綠蟻酒幫你留著,家裏屋子幫你空著,小年,還當我是兄弟的話,你就別死在涼州關外啊。”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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