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雖寒,尚無雪。


    不真正親身到邊塞走一遭,就很難體會那種星垂平野闊的意境。徐鳳年陪著徐渭熊離開都護府,走出懷陽關,來到關外幾裏地外,身邊隨行就隻有褚祿山。老將燕文鸞和新登龍門的鬱鸞刀這些人已經趕赴幽州主持軍務,後者臨行前交給徐鳳年一份折子,專門闡述廣陵道那邊的戰局分析,著重關注寇江淮此人那一串由點及麵的奔襲戰役。大規模騎戰於野,這一直是邊關沙場才會有畫麵,在中原腹地,大小城池星羅棋布,又有江河阻滯,騎軍極難發揮,準確說來說極難打出“一氣嗬成”的戰役,打一場或者幾場精彩戰事不難,但是從一而終,拋棄步卒,而是最大程度挖掘出騎軍的戰力,這就很考驗領軍主將的能耐了。褚祿山一路上就借著依稀星光低頭仔細瀏覽這封東西,愛不釋手,時不時嘖嘖稱奇,等到徐鳳年和徐渭熊停在一處小破地上,褚祿山小心翼翼收起那摞價值千金的宣紙,看了眼天空,輕聲感慨道:“盧升象生平最得意之作,就是那次雪夜下廬州,幫顧劍棠算是兵不血刃拿下了整個東越,我呢,當年千騎開蜀,也算幸不辱命,這兩場戰事,這十幾年裏在上陰學宮和國子監,被教兵法的老學究們顛來倒去推演了無數遍。不過要我看這個在西楚新廟堂上桀驁難馴的寇江淮,比起我和那位盧侍郎,都要強上不少,也難怪鬱鸞刀這麽一個心高氣傲的豪閥子弟,肯對另外一個同齡的世家子不吝讚美。”


    徐渭熊伸出手跟褚祿山要了那疊宣紙,放在膝蓋上,隨手抽出一頁,平淡道:“寇江淮在上陰學宮是公認的通才,隻是之前落在某些學問大家眼中,也略有雜而不精之嫌。我曾與他下過幾局棋……”


    徐鳳年忍不住插嘴問道:“二姐,這小子在棋局上還能贏你?”


    徐渭熊抬頭直愣愣看著徐鳳年,徐鳳年訕訕一笑,趕緊閉嘴,褚祿山瞥見這一幕,當今天下,能讓咱們這位年輕北涼王吃癟的人物,屈指可數,當下就有點忍俊不禁,結果徐鳳年吃軟怕硬,撿軟柿子捏,狠狠瞪了眼幸災樂禍的褚祿山,都護大人又隻得悻悻然收斂笑意,要知道能讓他祿球兒吃癟的家夥,兩座朝廷,不一樣是打燈籠難找?徐渭熊繼續說道:“與我對弈之人,多是棋壇國手,其中無疑寇江淮的棋力手筋最弱,可是此人的念頭最為天馬行空,棋無定式,既能下出讓人悚然的強手,也能下出狗屁不通的昏招,還能厚著臉皮無理手一路到底,這些都不值得驚奇,寇江淮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的一點,是他的勝負心最輕。這種對手,擱在大軍對壘的戰場上,會很難纏,廣陵王趙毅顯然已經吃足了苦頭。西楚東線上,寇江淮以劣勢兵力兩旬內連克黃硯關地斤澤在內六處險隘城池,得城而不守,放棄一時一地之爭,力求在單個戰場上取得對敵方的壓倒性兵力優勢,一點一點蠶食援軍,大轉移,長奔襲,這種看似‘無理’的用兵之法,確實值得我們相較北莽處於劣勢的北涼借鑒。”


    褚祿山大概是站著嫌累,一屁股坐在徐渭熊輪椅旁邊的草地上,腦袋的高度竟然仍是與徐渭熊差不多,足可見這位北涼官員之首祿球兒的體型之巨,入冬後枯草稀疏,他也不覺咯人,笑道:“複國後西楚的處境,跟我們北涼是挺像,都快成了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西楚在兩路南下大軍和幾大藩王的聯手圍剿下,真是螺螄殼裏做道場啊,若是曹長卿親自出馬,逼得楊慎杏有力使不出,閻震春戰死,倒也算情理之中,可如今西楚不過是讓兩員小將出手,就已經讓趙室朝廷焦頭爛額,趙毅不得不連那春雪樓福將都搬出台麵,想來廣陵的仗,既不是離陽兵部老爺們預料的短則三月長則半年,甚至也不是我們北涼當時預期的一年半,等到最後一縷硝煙散去,恐怕要兩年。”


    徐鳳年冷笑道:“趙家天子用了新年號祥符,本意是想有一番新氣象,新氣象倒是新氣象,可就是談不上半點喜氣。彈壓北涼,放縱廣陵,這都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麵,也不知他是否會有點悔意。除了把龍袍和龍椅交給太子趙篆,還有這麽個大爛攤子。”


    徐渭熊搖頭沉聲道:“趙家人本就擅長中盤的渾水摸魚和收官的一錘定音,先手失利,趙室比起當年偏居一隅的離陽,更加家大業大,也就更能輸得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當年朝廷有我們徐家給他們當馬前卒,而且前朝先帝不管內心如何焦慮,明麵上還算信任我們爹和徐家鐵騎。若非當今天子一心要將徐家釘死在西北邊關,他曹長卿和西楚遺老誰敢揭竿而起自尋死路?隻要北涼邊軍抽出五萬人馬去平叛,楊慎杏和閻震春又豈會晚節不保?”


    褚祿山陰測測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趙家天子那是鐵了心要與天下為敵,封疆裂土的藩王,逐漸抱團的新貴文官,地方割據的武將,在他看來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想要在死前幫兒子都解決掉麻煩,棋盤太小,可容不下這麽多大棋子。如果真被他做成了,太子趙篆還真能當個不重武功安心文治的享樂皇帝,顧劍棠有陳芝豹掣肘,文臣沒了張巨鹿,群龍無首,屆時忙著揣摩帝心還來不及,哪裏顧得上治國平天下,再說了那時候天下太平,武將都卸甲歸田,更輪不到文臣去撈功勞。永徽之後祥符年間的臣子,除了討好君王,還真就沒事可做了。還別說,元本溪老兒這算盤打得麻溜麻溜的。”


    徐鳳年擺擺手道:“說這些無補於事,現在董卓具體的調兵遣將,除了流州方向,都還沒有詳細諜報。祿球兒,你認為流州能拖住柳珪大軍多久?之後又能牽扯多少北莽邊軍投往流州這支口袋裏?”


    褚祿山笑眯眯道:“有小王爺的三萬龍象軍幫著守流州,光是柳珪那十幾萬雜亂兵馬,給他們打一百年都打不下來。咱們跟北莽這場空前大戰,在後世看來,前期不論怎麽個打法,其實誰都沒有上策下策,就看誰能在一座座分割的戰場上把優勢積少成多。就目前來看,董卓顯然沒把太多心思放在流州這邊,他把十三位大將軍最有聲望同時也是歲數最小的邊帥柳珪請到那邊,是不希望柳珪在將來的經略中原中趁勢而起,最不濟也不想柳珪起來得太快太厲害。我最憂慮的是董卓一鼓作氣去打幽州,不計折損地死磕幽州防線,期間將最為精銳的拓跋菩薩和洪敬岩放在涼州北線,牽製我們騎軍主力。”


    徐渭熊點頭道:“打幽州的話,就短期而言,是北莽最得不償失的昏聵打法,但是長遠去看,卻是最能保存北莽國力的一種辦法,北涼畢竟不是擁有大縱深的中原,幽州哪怕有一些城池可供固守,葫蘆口之南有成片的堡群軍城,可那個光是葫蘆口就能吃掉北莽十六萬兵馬的說法,雖說並無水分,可隻要北莽有這個魄力,接下來才付出十萬的兵力,幽州就等於打廢了,接下來得靠涼州主力馳援幽州境內,一旦形成這種形勢,流州守不守,已是無關大局,這也是燕文鸞堅持要鬱鸞刀領三萬輕騎去薊州的根源所在,他是決心以一個幽州為整個北涼贏得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可這畢竟是無奈之舉,最終結局不過是輸多輸少而已,離陽朝廷樂見其成,北涼承受不起。”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那膝上宣紙上,望向遠方,“褚護衛堅持讓流州打成一個僵局,吸引北莽南北兩個朝堂的全部注意力,希冀著北莽邊軍往流州分兵,也是擔心董卓一門心思攻打幽州。這十幾年來,爹對幽州傾注了無數心血,耗費了無數兵餉,甚至在七年前那次龍腰州持節令的領銜突襲中,故意讓涼州邊軍不去救援幽州,眼睜睜看著三萬幽州守兵丟掉一座座城池戊堡,就那麽北蠻子互換性命,就是想讓北莽對幽州邊防心生懼意,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讓幽州不至於成為致命的軟肋。”


    褚祿山低聲道:“慈不掌兵。”


    褚祿山猛然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那老婦人整肅北莽江湖勢力多年,如今總算派上用場了,在邊境線上,那些高手死死盯住了大小關隘路口,隻要遇見有人悄然過關,不論身份,全部就地斬殺。我們許多潛伏多年的死士諜子,已經很難傳遞出重要軍情。這次棋劍樂府和公主墳這些個大宗門都傾巢出動,用以封鎖邊境消息,配合董卓的邊軍調動。這一手可真夠狠的,拂水房在北莽那邊被這麽順藤摸瓜,可謂損失慘重,許多州的多年經營都被連根拔起。”


    蹲在地上褚祿山的伸手揉了揉臉頰,“這也罷了,前不久有個諜子被北莽故意放回來,身上行囊裏裝著十六顆拂水房同僚的頭顱。那諜子見著我後,哭著說如果不是希望拂水房能收回這些頭顱,他寧死也不會返回北涼。那諜子放下行囊後,當晚就借了一把涼刀自盡了,遺言沒說,遺書沒寫,什麽都沒留下。”


    褚祿山悶悶說道:“咱們的新涼刀,這還沒開殺北蠻子,他娘的倒是先被自己人用作自殺了。要是一直憋著這口惡氣,老子肺都得氣炸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雙手攏在那件紫金蟒袍的大袖口裏。


    入冬後,廣陵道那邊綿延戰事暫告一段落,開始要輪到北涼硝煙四起了。


    今年入冬尚無雪。


    更不知何時落雪。


    隻是三十萬邊軍腰間涼刀的出鞘,則是隨時隨地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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