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那尾黃蛟破開水麵,挺直身軀,俯瞰棧橋上的三名女子。這頭靈物無角有鱗,北方練氣士謂之地螻,相傳是龍鯤媾和,身軀似蛇卻有四足,兩縷深黃色龍須微微搖曳,兩顆龍眼中帶著與人相似的情緒,決不可等閑視之。這條大蛟已經浮出水麵的身軀,長達六丈,兩隻爪子按在湖麵上,它眯起眼珠,嘴中間歇吐出一股飄渺的淡青色氣息,似乎在嘲諷橋上練氣士的不自量力。蛟,龍之屬也,天地寵兒,傳說擁有無與倫比的威勢,尤其以所銜龍珠最為珍貴,僅存在於神怪誌異小說之中,無人得見,即便是擅長望氣尋龍點穴的練氣士,往往一輩子都罕見蛟龍真容。觀音宗絕大多數仙師就在沉浸在驚豔悚然之中,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大蛟啊,練氣士的符器,隻要是跟蛟龍沾邊,無一例外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品,不過棧橋上的賣炭妞毫不驚奇,她在地肺山已經親眼目睹過一條黑龍,這位黃蛟比起那條竊據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龍,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如今杳無音信的現任武當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斬龍一役大放光彩,一舉成名天下知。


    賣炭妞雙手結迅速印,躍入水中,在湖麵上淩波微步,圍繞著那條黃蛟開始靈動奔跑,吐出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輔以內外獅子印在內的九記手印,八十四柄飛劍留下三柄安靜不動,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組小陣,九小陣成大劍陣,一柄柄符劍懸浮水麵上空,高低不同,劍尖朝下,分別吐出罡氣,相互牽引下,湖麵上仿佛有無數水蛇遊走,最終結成寶瓶印,將那條始終巋然不動的黃蛟圍困當場。賣炭妞結印之後,雖說劍陣順利完成,她也一臉輕鬆,嘴上念叨著要本姑娘一定要抓住這條長蟲。但她事實上並不輕敵,在湖麵上一個身姿曼妙的滑步,嬌軀傾斜的同時,一隻纖手在水麵上看似鬼畫符般胡亂勾畫,然後輕念一聲“起”,竟然被她從水中握起一把如同大奉官員早朝所拿的“玉笏”。


    被賣炭妞拎出的這團湖水,被當作了製符的材質,聞所未聞,隨後她繼續繞著那條黃蛟轉出一個半圓,神情異常寶相莊嚴,念念有詞:“天真皇人,落筆成書。”


    那塊碧綠色的水笏頓時大放光明,有紫薇氣旋旋而生,賣炭妞繞到黃蛟身後,雙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狀,沉聲道:“凶穢退散,道氣長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遠的玄秘符籙,莫不是取法天地,賣炭妞先前的劍陣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鎖龍形勢,隨後“笏符”更是獨具匠心,隻見賣炭妞雙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憑空出現一塊氣機濃鬱的龐大笏板,朝黃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頭靜如塑像的黃蛟終於有所動作,提起一爪,再輕輕按在湖麵上,懸停湖上的那座劍陣頓時搖搖欲墜,距離破陣隻有一步之遙,但八十一柄劍靠著均攤黃蛟的一爪之力,總算一柄都沒有毀壞。背對賣炭妞的黃蛟似乎流露出些許詫異的神情,略作思索,轉過頭,咬住那塊凝氣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將笏板撕咬得支離破碎,而賣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體,也出現一絲絲龜裂痕跡。黃蛟甩了甩頭顱,龍須飄搖,然後猛然間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張目狀,對著螻蟻一般渺小的女子猙獰嘶吼!


    賣炭妞始終手持水笏,身軀在湖麵上倒滑出去,被這一口恢弘龍息吹拂得滿頭青絲飛舞。賣炭妞一路退到離湖岸還有幾丈遠的地方,這才鬆開手中笏,那笏板卻也不墜地,賣炭妞嘀咕了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了眼劍陣,再次開始在湖麵上奔走,輕聲說道:“一念玄台生紫蓋,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訴“一念”,餘下的三柄劍就一次拔高,急速升入月空,而賣炭妞本身也滿身紫金顏色,在旁人眼簾中恍惚如神祗。那頭黃蛟凝視著那股熟悉氣息,似乎有些忌憚,繼而是滔天怒火,湖上雙爪猛擊湖麵,隱藏在湖底的龍爪也開始翻江倒海,困獸猶鬥,何況是它這種幾近化龍之後可與天地同壽的半神長靈,一整座湖當即便熱鍋沸水,無數白霧升騰,天搖地動。雖然賣炭妞的三柄符劍陸續從高空刺入湖中,除了一柄被龍尾掃掉,兩柄都釘入了黃蛟背脊,可黃蛟仍是沒有身受重傷的頹敗模樣,反而助長了它的瘋魔氣焰,四爪反複起落,龍頭抬起,龍尾砸水,嘶吼如雷鳴,湖水四溢,浸濕湖岸。觀音宗練氣士都早已後撤,唯獨棧橋上那位賣炭妞的師姐紋絲不動,不過也不再望向山頂,而是略帶憐憫看著湖中那頭龍氣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黃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斂氣入寶瓶。”


    棧橋上身形搖晃的女子仙師點了點頭,雙手結印,悠悠然一吸氣,將湖中瘋狂流溢的龍息龍氣吸入腹中。


    原本頭顱朝向賣炭妞的黃蛟,很快感受到身後小蟊賊的偷竊行徑,緩緩轉過那顆碩大頭顱,死死盯住棧橋上的兩名練氣士。


    宗主皺眉說道:“賣炭妞,別玩了。”


    賣炭妞嘻笑一聲,嚷著知道啦知道啦,從袖中滑出一塊雕有雙龍銜尾的玉佩,露出一臉肉疼的委屈表情,唉聲歎氣著捏碎玉佩。


    她的師姐望向湖岸,平靜道:“孫啞,敕雷厭勝。”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聞聲後,立即打開腳下那隻行囊,露出一塊青石雕刻的仰臥磐龍礅子,方方正正,不下百斤重,礅子六麵各鑿有一孔,其中有赤色雷電流轉縈繞。年輕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聲,拋向湖中。


    棧橋上的宗主有條不紊發號施令,“齊隆中,結鏡!”


    另外一位中年練氣士頂著差點讓他窒息的巨大壓力,一鼓作氣長掠到湖邊,蹲下後雙臂伸入湖水中,以他為起始,湖麵開始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冰凍起來。


    此時,湖中賣炭妞已經捏碎雙螭玉佩,湖上幻化出兩條體型遜色於黃蛟的小螭。橋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練氣士則在瘋狂汲取黃蛟的龍氣。年輕練氣士孫啞拋出那隻磐龍礅子後,礅子在湖上空懸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擊中礅子,金光四射,電閃雷鳴之際,一條條金線在湖上綿延看來,像一張象征天道的黃金法網。而負責結鏡的練氣士已經把整個湖麵都凍結住,湖上寒氣森森。


    萬事大吉,隻欠東風。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賣炭妞正要祭出一樣壓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將可以一舉降龍之際,橫生異象!


    那條黃蛟無緣無故消失不見了。


    觀音宗宗主也瞬間從棧橋上消失。


    山巔之上,她望向那個低頭俯視身前白色大碗的中年書生,沉聲道:“姓謝的,你不要得寸進尺!”


    這書生抬起頭微笑道:“澹台平靜,別仗著年紀大就倚老賣老,女子這般作態,不可愛。”


    宗主冷笑道:“你謝飛魚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空有一身修為,還是藏頭縮尾,到頭來連女兒也不敢認,就是大丈夫了?!”


    書生依舊是笑眯眯打趣道:“女子就是頭發長見識短。”


    真名澹台平靜的高大女子臉色陰沉,顯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動肝火,雖說觀音宗向來不理俗世紛爭,興亡自有天定,可此人當年放出話來,隻要他不出太安城一日,南方大練氣士就不可越過廣陵江一步,這本就是在多此一舉地刻意針對觀音宗。


    看不出真實年紀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靜的臉色,低頭望向水碗,碗中遊曳有一尾寸餘長的黃色小蛟,除此之外,還有兩條小螭和一條赤蛟,長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無蛟,盡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輕聲說道:“咱們都是順勢而動的世外人,知道天地運轉,自有規矩。你想要用此蛟給北涼王徐鳳年補氣,可就壞了規矩。”


    澹台平靜譏諷道:“那你幫陳芝豹捕捉蜀地蛟螭,為他鋪路,就沒有壞了規矩?”


    姓謝的讀書人搖頭道:“體悟天道,你差了太遠,咱們雖是縫補天道的同行,可我勞心,你們練氣士不過是出力。”


    澹台平靜嘴角勾起,憐憫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條黃蛟。


    讀書人環顧四周,和顏悅色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後手,鄧太阿的飛劍嘛,我打架的確馬馬虎虎,可打不過總跑得過,是吧?”


    山頂上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從山頂到蜀中地帶,出現了一串連綿不絕的雷鳴聲。


    澹台平靜身邊出現兩個男子,貌不驚人的中年人,獨臂老人。


    鄧太阿和隋斜穀。


    她投去一個詢問眼神。


    悄無聲息遞出地仙一劍的鄧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這家夥腳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靜歎了口氣,有點惋惜,問道:“接下來你去哪裏?”


    鄧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涼是絕對不去的,有隋老前輩陪你們就夠了。”


    隋斜穀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當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幾年,真不給個機會?你要是答應,我就把一身所學都傳授給那賣炭妞兒。”


    澹台平靜完全就沒有理睬這個老不修的東西,下山去了。


    隋斜穀呲牙咧嘴。


    比起這兩位都要年輕上好幾個輩分的鄧太阿玩笑道:“老前輩,追女子可不是咱們練劍啊,哪能這麽直截了當的。”


    隋斜穀瞪眼道:“你不一樣是個光棍,到了老夫這個歲數,也還是老光棍一條!”


    鄧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輩吉言。”


    笑過之後,鄧太阿感慨道:“吳老頭兒也不真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總算做了件讓我覺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穀點頭道:“出塚九十九劍,加上老夫這把破劍,剛好湊足了一百劍,怎麽都夠北蠻子吃一壺了。”


    鄧太阿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可能的話,也許要加上我這一劍。不過到了那一步,也許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都說不上了。”


    隋斜穀豪氣衝天,大笑道:“不說其它!到時候那可就是整座中原的好劍,加上那三十萬北涼刀啊,這幅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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