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過,王仙芝所退千丈直線之上,塵埃飄散,一些稍高土墩土坡更是被老人後背直接破開,所幸交手雙方身處荒郊野嶺,沒有外人看到這驚世駭俗一幕。王仙芝抖了抖腳腕,幹脆踢掉那雙破敗不堪的麻鞋,雙袖碎爛,也被他撕去,露出古銅色的粗壯手臂,肌肉堅若磐石,蘊藏開山裂城的力量。武帝城臨水而建,以觀滄海,每年夏秋交匯,都會有白浪滔天,大潮橫拖千裏,拍打東城牆頭。三十年以前,王仙芝每逢海上起龍卷,都會傲立東城牆頭,以雙臂拍浪弄潮,這三十年以來,先後換了兩人替他去“打潮”,聲勢都不如王仙芝浩大。武夫以力證道,一直為三教中人所不齒,視作不合天道的下乘手法,是王仙芝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扭轉了世人看法,尤其是拓跋菩薩和軒轅大磐諸人相繼功成名就,更讓這條武道的先行者王仙芝如日中天,始終不落西山。


    王仙芝神情平靜,遙望腳下一線遠處,氣機流轉鼓蕩,體內如汪洋肆意。僅論內力,武評前十人,曹長卿比之天下第三的鄧太阿還要出類拔萃,直追拓跋菩薩,可自稱對上王仙芝,仍是難以望其項背。單論戰力,甲子之前的青衫劍神與廣陵江一步不退的羊皮裘老頭,大致持平,可王仙芝卻比甲子以前的自己高出一大籌不止,這也是為何東海一戰,哪怕麵對重返劍道巔峰的李淳罡,王老怪也僅是使出九分力而已。江湖五百年來公認的天下第一出了六七人,到了這最近百年,最終敲定由王仙芝扛鼎,而這個自稱天下第二的老人,無疑要比百年前的逐鹿山魔頭劉鬆濤更加生猛無敵。當年有甲子高齡卻麵容清逸如年輕人的齊玄幀站在斬魔台看天下,為天道把守關門,世間便沒有魑魅魍魎可以作祟。有老而彌堅的王仙芝做定海神針的江湖,也就沒有武夫可以出頭,因此何談一棵新木秀於武林?


    八十年潮來潮去,當初的四大宗師變成了十年一屆的武評十人,高手換了一茬又一茬,沒有誰知道這個老怪物到底在想什麽。


    王仙芝嘴角勾起一個酣暢笑意,終於來了。


    百多歲高齡的老人雙膝微屈,左手攤開向前緩緩伸出,右肩低斜,右手握拳。那名不速之客兩拳贈禮,送了他王仙芝足足一千丈,王仙芝萬萬沒有不還上一禮的理由。


    身穿粗麻衣裳的老人這一平淡無奇的起手式,天地之間既沒有風卷雲湧與其交相呼應的意境,四周也沒有任何飛沙滾石的雄烈氣象。王仙芝收回視線,輕輕呼出一口氣,耳膜劇烈震動。穿過天門那人在兩拳過後,沒有乘勢追擊,隻是在七百丈外微微停頓了一下,等到王仙芝站穩身形,這才開始第三次衝擊,一步一個腳印,卻不是踏在地麵上,而是淩空而行,如同石子打出一串水漂,離地數尺,形成一圈圈氣流漣漪,每一次踩地,都如洪鍾大呂敲在王仙芝心坎上,使得王仙芝不光是耳膜震動得幅度越來越大,甚至連兩側太陽穴都開始一凹陷一突出。王仙芝仍然沒有出拳的跡象,等到那人最後一躍,一步跨過百丈,重重踩地後,蓄勢到了極致,一拳砸來,王仙芝耳膜與太陽穴同時猛然靜止不動,這才一拳轟出!


    兩拳相撞。


    砰一聲巨響。


    兩人雙拳之間側麵橫生出由磅礴氣機散開的一扇“湖麵”,這抹纖薄湖麵猙獰扭曲,震天響聲傳遍荒野,幾隻冬雀低空盤旋,不經意間撞上這麵氣牆,立即被撕裂粉碎得麵目全非。


    王仙芝臉龐那張不見老態的麵皮如同湖水吹皺,浮現一層層細微起伏,然後緩緩歸於平靜。


    兩人出拳手臂都不約而同往後蕩去,然後同時換手一拳,幾乎又是一場響徹平原的冬雷震震。


    王仙芝微微一笑,輕輕縮手。


    那人晃了晃手臂,也沒有怎麽胡攪蠻纏。


    兩人都沒有挪步,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大地撕裂出一條寬度長度都在逐漸拉升的溝壑。


    王仙芝緩緩問道:“是該稱呼你北涼世子還是真武大帝?”


    有一雙熠熠生輝金黃眼眸的年輕男子笑道:“徐鳳年就行。”


    王仙芝望著年輕人那雙逐漸黯淡下去的古怪眼眸,全身氣機如一掛長虹向身後飄伸出去,老人有些遺憾道:“原來才一炷香的風光。也不知道規矩是誰定的,無趣。”


    徐鳳年譏諷道:“想要有趣,你怎麽不去天上找神仙打。”


    王仙芝笑道:“腐草為螢,就算真有飛升證道的天上仙人,也未必是什麽好貨色。”


    徐鳳年問道:“你是想在人間打輸了一架,才能心甘情願跨過天門?”


    王仙芝搖頭朗聲道:“生而為人,死而為鬼,才是最實在的道理。至於神仙不神仙,在老夫看來無非是些貪生怕死的竊賊。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竊命者仙,所以鬼神之說,老夫隻肯信一半。”


    徐鳳年擺手道:“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現在要殺我輕鬆得很,你到底怎麽說?”


    王仙芝笑問道:“你還有沒有機會恢複方才的境界?”


    徐鳳年無奈道:“難。”


    王仙芝點頭道:“隻要有就行,老夫下次就在東海等你。”


    徐鳳年見老人就要轉身,追問道:“你跟隋斜穀沒有打起來?”


    王仙芝仍是轉身徑直離去。


    徐鳳年咽下一口血水,蹣跚返身。


    劍開天門處,薑泥拔出大涼龍雀,神情猶豫不決。


    她不遠處,白衣洛陽蹲在地上,抓起一捧泥土,望著遠方。


    薑泥一抬手,馭來紫檀劍匣,放好大涼龍雀,背在身上。


    洛陽站起身拍了拍手,轉身跟那八百年前真正傾了國的女子對視,冷笑道:“還是這副天生讓男子我見猶憐的皮囊。不過如今比起以往,有心有肺多了。”


    薑泥對她的說法感到一頭霧水,隻是對這個白衣女子天生惡感,當即瞪眼道:“要你管?!”


    洛陽莫名其妙抬手,朝她做了個舉杯一飲而盡的手勢,哈哈大笑,然後問道:“你渴不渴?”


    薑泥不想跟這個瘋女人一般見識,眼角餘光瞥見那個走近的身影,咬了咬嘴唇,毅然轉身。


    徐鳳年停下腳步,閉上眼睛。


    那一年,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穗,被當成貢品選送入宮單名狐的女子,怯怯走在他與大秦皇後身後小路上,還未飲下那一杯鴆酒。


    徐鳳年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頰,繼續前行,走到洛陽身邊。


    而被徐鳳年誤以為會一路逃回太安城的柳蒿師,他的那顆腦袋已經被一記手刀割下,被小姑娘一腳一腳踢著向前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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