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天下誰人不識君,很簡單,彈劾人屠。想要一夜之間享譽京城,很簡單,還是罵北涼王。躋身朝廷中樞的晉蘭亭無疑是最好的例子。皇城門外趙家甕兩座牌坊,退朝以後武臣入振武,文官入敷文,井然有序,各自去衙門處理朝政事務,不過很快就去而複還,除去一些京官大佬穩坐釣魚台,沒有理睬中軸禦道上的紛擾,甚至大批恩蔭子弟都調轉馬頭,因為有大熱鬧可看了。國子監太學生先是幾十人攔住了白頭佩刀男子的去路,繼而是百人,千人,洶湧如過江之鯽,明日才入主國子監的晉蘭亭穩如磐石,安靜坐在路旁馬車內,袖手旁觀,已經卸去左祭酒的桓溫笑眯眯站在路邊,沒有刻意阻擋這股士子民心所向,隻是不輕不重說了幾句類似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長輩嘮叨。國子監建築連綿不絕,規模在皇城和內城之間首屈一指,便是六部衙門也無法與之抗衡,曆來太學生一旦群情激奮,都成為朝廷極為頭疼的一樁事情,本就是朝廷自家孩子,罵了沒用,太學生中多的是飽讀詩書舌燦蓮花的高人,打重更是打不得,也不舍得,國子監已經隱約超過江南道士子集團,成為離陽第一大輸出朝臣的魚龍之地。


    別說京城,就是整座離陽朝廷從未出現過如此有趣的一場對峙。


    禦道上聚集了數千名太學生,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梁,不出意外其中佼佼者更會成為離陽的中流砥柱,而且人數不減反增,陣型越來越壯大,占盡天使第,自當氣勢如虹。國子監內許多天策祭酒根本勸說不住這些豪閥寒門出身皆有的得意門生們,何況勸說得也遠遠稱不上不遺餘力,大多數還是樂見其成,隻是督學授業傳道的職責所在,才懶洋洋提上一嘴,幾個不拘小節喜歡跟太學生打成一片的祭酒,還打趣說著得空兒就去京城某地某街購買幾份解饞吃食回來,國子監官員的不作為,無形中助漲了太學生的氣焰,如此一股巨大的書生意氣,震動朝野,一些個毗鄰趙家甕的西楚老遺民見聞以後,也禁不住悲喜交加,難免感慨一句春秋大義轉入趙甕,理當離陽得天下。


    這一方權重勢大,那一邊就愈發顯得孤苦伶仃惹人厭了。


    北涼世子徐鳳年站在天下地軸線之上,摘下那柄從徐驍手上接過的北涼刀,刀不出鞘,雙手放於刀柄,拄刀而立。


    他曾一人一劍守敦煌。他今日則是一人一刀站禦道,獨擋萬人。


    小半座國子監都湧入禦道,堆積得密密麻麻,本以為這名紈絝子弟見著己方恢弘聲勢後,就會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哪曾想還真打腫臉硬扛上了,正好,要不然他們也沒了發揮餘地。聽聞退朝返回的國子監祭酒們說此子竟然佩刀上殿,簡直就是荒謬至極,他們惹不得二皇帝徐瘸子,惹不起離涼入蜀再赴京後眾望所歸的陳芝豹,還不敢教訓這個順杆子往上爬的無良世子?今天不說唾沫淹死他,也要讓他留下那柄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北涼刀!


    一名儒生踏出一步,怒容詰問道:“聽聞北涼放出風聲,你在弱水河畔殺北院大王徐淮南,在柔然山脈殺提兵山第五貉,你可敢對天發誓,所傳不假?!”


    徐鳳年默不作聲。


    儒生向前走出三步,痛打落水狗,掐住七寸,追問道:“別說殺二人,你徐鳳年何時去的北莽?可否說來一聽?”


    眾人眼中的北涼世子,絕大多數人皆是頭一次親眼目睹,若非是知曉人屠嫡長子的身份,又有無數北涼境內士子赴京,訴說痛罵此人的荒唐行徑,否則換成平時路上偶遇,恐怕都要心生嫉妒,或是暗讚幾聲好風流的俊哥兒,委實是皮囊好得無法無天了,尤其是當他身穿一襲禦賜五爪九蟒的藩王世子補服,真是有那麽點卓爾不群的意味。隻是這人劣跡斑斑,罄竹難書,先帝駕崩時,清涼山上竟是燈火輝煌,歌舞升平,滿城皆知。上次遊曆江南,竟是用馬拖死了一名才學醇厚的名流士子,更在廣陵道上指使扈從大開殺戒,血流成河。及冠之後,也不見任何收斂,身上全無半點溫良恭儉,隻聽說北涼王府梧桐院每日都有投井自盡的貞烈女子,隻聽說近年來尚未等到世襲罔替,就已經開始販官賣爵,按官帽子斤兩去賣,再拿去青樓一擲千金買笙歌,這樣的膏粱子弟,如何有資格佩刀上殿?豺狼當道,置天下讀書人於何地?


    那位在國子監中一直以擂台辯論無敵手


    著稱的儒生,沒有因為那白頭男子雙手拄刀的虛張聲勢而絲毫露怯,隻是覺得滑稽可笑,這裏是天子腳下,是天下拱衛的泱泱京城,豈能容你一個腹中空空的外地佬來這裏抖摟威風!儒生再次重重踏出三步,其不畏權貴的文士風采,令人傾倒,身後不斷厚實的陣型隨之上前三步,聲響沉悶,春秋那些隻知爭搶權勢的武夫讓神州陸沉,我輩書生就要拔回神州齊五嶽!儒生隻覺得胸中浩然正氣要直衝雲霄,抬起手臂直指不作聲的白衣男子,厲聲道:“大秦皇帝坐擁天下全盛之力,仍受製於匹夫,我離陽豈可步其後塵?!朝廷處處敬你北涼一丈,北涼何曾一事敬朝廷一尺?天禍小人,使其得誌!”


    北涼刀悄然入地一寸,徐鳳年淡然笑道:“刻薄之見,君子不為。”


    聲音不大,卻是禦道都清晰入耳。少數識貨者頓時刮目相看。


    儒生朗聲譏笑道:“君子二字從你口中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鳳年,你既然不願正麵回答我那兩問,我便再問你一問,你可想知道自己這些年在北涼的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果不其然,國子監近萬人太學生隻見他家夥啞口無言,根本不敢接話,更沒有膽量反駁。


    晉蘭亭提著車簾子,嘴角冷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徐鳳年也有今天,當年在北涼境內,讓我那般受辱,活該你有今天被萬人唾棄白眼!等我進入國子監,更要讓你徐鳳年和徐驍父子二人一同在史書上聲名狼藉,遺臭千百年!以後等我晉三郎也如張首輔這般有了遍布朝野的門生,再去編撰史書,少不得讓你們二人淪為奸佞賊子!


    老爺子桓溫個頭不高,隻得揀了個石墩子站上去,伸長脖子望去,也沒誰會覺得這位老翁是在幸災樂禍,隻是覺得桓祭酒一如既往的詼諧智慧。連初入國子監的太學生都對那北涼世子無比輕視,自覺高過一等,何須坦坦翁桓溫上心?不過瞧著桓老爺子言笑晏晏,外人也不知在官場上老而彌堅的老人心中真正所想。


    北涼刀卻已入地三寸,徐鳳年雙手僅是虛按刀柄。


    儒生如得天助,雖仍是無官家身份的一介書生,但氣勢驚人,繼續前行,距離那北涼世子不過百步路程,正要再出聲聖人教誨和道德文字,不曾想那裝聾作啞的白頭世子竟然率先發難,“入釘唯恐不深,拔釘唯恐不出。”


    太學生多得是擅於言語含蓄的聰明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在譏諷朝廷對北涼卸磨殺驢。徐鳳年繼續平靜說道:“我隻知春秋之中,徐驍麾下士卒戰死沙場三十多萬,嘉和年間征伐北莽,馬革裹屍又十餘萬,隨後十年中,又有八萬餘人戰死。你們罵我徐鳳年無才無德無品無誌,都無妨,可又何曾記得這五十萬人埋骨何處?國子監數萬讀書人,終年佳篇頌太平,可曾為五十萬人做祭文一篇?”


    儒生漲紅了臉怒道:“五十萬人為國捐軀,死得其所,與你徐鳳年何關?”


    徐鳳年平聲靜氣道:“我將為中原大地鎮守西北,北涼三州以外,不受北莽百萬鐵騎一蹄之禍。”


    儒生正要詰難一番,徐鳳年卻已經輕輕拔出北涼刀。


    借萬人之憤,養一刀之意。


    禦道一瞬撕裂兩百丈。


    禦道中央人仰馬翻,好不熱鬧,許多太學生艱難狼狽地爬出溝壑,罵聲喧沸。


    徐鳳年懸好涼刀,沿著那條養意一刀劈就的鴻溝邊緣,緩緩前行。


    經過那名戰戰兢兢的儒生身邊,徐鳳年目不斜視,隻是輕輕笑道:“我殺沒殺第五貉,等你死了自己去問。”


    儒生嘴唇鐵青發紫,一屁股坐在地上。


    車廂內晉蘭亭好像看到那北涼世子冷眼瞥來,嚇得手腕一抖,摔下簾子。


    國子監右祭酒大人臉色蒼白,色厲內荏道:“徐鳳年,我晉蘭亭有今日成就,與你無關!你休要恃力猖狂!”


    站在石墩子上的桓溫揉了揉臉頰,喃喃自語:“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是儒士勝儒士。好一個坐鎮西北,隻為百姓守國門啊。”


    暢通無阻輕鬆穿過萬人太學生,白衣白頭男子步入馬車前,這個曾經對六百北涼老卒久久彎腰不肯起的北涼世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轉身麵朝先前意氣風發的國子監萬人,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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