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青城山,徐鳳年雇傭了四條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這一灘水勢極為湍急,兩岸高山對峙,懸崖峭壁,水麵最窄處不過五十丈,凶險僅次於那相傳有道教聖人倒騎青牛而過的夔門關,這一段水路峽中有峽大峽套小峽,灘中有灘大灘吞小灘。徐鳳年一身白袍,站於船頭,對一旁抱著武媚娘的魚幼薇笑道:“我們方才經過的是書灘和劍灘,是武當祖師爺呂洞玄藏天書與古劍的地方,別以為那就是險峻了,接下來的峒嶺峽才是險地,我們的四艘大船已是極致,再大些,別管是多熟悉水勢的船夫,都得乖乖觸礁沉船。當年我和老黃嚇得半死,我還暈船,吐了老黃一身。所以這邊漁民都說書灘劍灘不算灘,峒嶺才是鬼門關,等下船身搖晃得厲害,你就別站在這裏了。”


    魚幼薇望著前方景象,有些臉色發白,剛想轉身,卻瞪大眼睛,隻見一葉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


    直衝為首那艘有大戟寧峨眉坐鎮的大船!


    一位青衫文士模樣的年輕男子手持竹竿。


    青衫青年雙手持杆,插入水麵,腳下小舟後端翹起。


    與此同時,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烏青竹竿彎曲出一條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給掀翻成底朝天!


    這位青衫客是龍王老爺不成?


    其餘三艘船上的船夫們嚇得膽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驚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腳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麵,順流直下,飄然而逝。


    徐鳳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語道:“這技術活兒忒霸道了。”


    ——————


    到了雄州,離京城便不遠了。


    本朝六位宗室藩王皆有封地,除了從小憎惡兵戈殺伐的淮南王趙英,五個藩王皆有大小不等的兵權,最少鎮守一州,如靖安王趙衡,膠東王趙睢,琅琊王趙敖,還有兩位則更加手擁重兵,目前身在西楚舊都大凰城內的廣陵王,掌管著原先西楚王朝一半的遼闊疆土,這些年致力於鎮壓不斷反彈的叛亂,凶名昭彰。那屯兵於舊南唐國境上的燕剌王無需多說,麾下兵強馬壯,驍將如雲,一直在跟北涼鐵騎爭甲雄天下的名號。當年顧劍棠大將軍被召進京後,可謂是徹底的卸甲下馬,近乎獨身入京師,解散舊部大多在這兩位強勢藩王手中。


    春秋國戰的硝煙尚未散盡,天下初定,以宗室幾大親王屏藩社稷是明智之舉,王朝上下對此並無異議,唯獨異姓封王的徐驍,惹來朝野非議,當初除了顧劍棠有望坐鎮邊疆,文臣謀士更多是想讓驍勇不輸徐驍的燕剌王移師北涼,隻是最終塵埃落定,顧劍棠與燕剌王都沒能帶兵赴北。雖說藩王大權煊赫,可一部《宗藩法例》卻對這些宗室親王諸多禁錮,愈是離京城近的藩王,愈是嚴格,例如雄州的淮南王趙英,兩遼的膠東王趙睢,這兩位藩王,宗室動輒得咎,王子王孫被廢為庶人的不在少數,像那燕剌王,按照宗藩規矩不得輕易入京,連先皇去世,當今天子都以祖訓不得違的理由對要求入京的燕剌王加以拒絕,傳言這位藩王麵北遙遙祭拜,以至於吐血暈厥,數月臥榻不起,一片赤子孝心,讓原先對這位桀傲暴戾藩王印象十分糟糕的北方士子紛紛扼腕痛惜。


    雄州麻姑城,州牧刺督一幹文官武將都出城三十裏,陣仗浩大,隻為了迎接一位路經雄州的人物。


    淮南王劉英並未出城,按照《宗藩法例》規定藩王不得擅自離開封地,即便是出城省墓上墳或者出城踏春秋狩,也要向州牧代由京城上奏,得到欽準,方可出行,否則一州官員都要受到重責牽連,膠東王曾經以身試法,導致錦州州牧被罷官到底,刺督等一眾武將調離兩遼,官階連降兩級發配南國邊境,歸燕剌王管轄。而《宗藩法例》第一條,則是“兩王不得相見”。淮南王劉英素來以循規蹈矩著稱,事事不敢逾越宗室雷池半步,偶有子孫違規被罰,溫文爾雅的淮南王也從不出聲,福禍相依,劉英成了進京麵聖次數最多的藩王,賞賜頗豐。


    十數位當年都曾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北涼鷹犬,環繞一輛馬車。其中便有當年一刀劈下紫禁山莊莊主頭顱的範鎮海,有老一輩武道宗師槍仙王繡的同門師弟韓嶗山,有滿身毒器號稱破盡金剛境高手的獨眼龍楊春亭。


    三百重甲鐵騎,更是馬蹄如雷。


    雄州州牧姚白峰與所有人一同敬畏作揖。


    簾子並未掀開,更沒有走出車廂,隻是傳來沙啞聲音:“入城。”


    竟然無人敢於流露絲毫憤懣神色!


    要知道姚白峰可是北地三州士子的領袖人物,更是雄州豪閥姚氏的當家,當年首輔張巨鹿還是大黃門時,便多次向姚州牧請教學問,姚氏足足五代人俱是首屈一指的理學大家,姚門五雄,從率先提出見聞德性,到格物致知,再到即物窮理,一脈相承,與南方上陰學宮的朱門理學並稱輔國雙魁,南北交相輝映,一直被曆代帝王青睞器重。姚白峰一生致力於將家學演化為國學,門生遍天下,如此超然地位,此時卻依然對著馬車上那名都不屑露麵的武夫低頭。


    怪不得理學大家沒有骨氣,天下十大高門豪族,被這位人屠剔除大半,誰不怕?!


    何況他六十歲高齡納小妾,清流士子隻當作一樁道德文章得了顏如玉的美談,人屠卻直言不諱罵他老不正經,姚大家聽到後氣得閉門謝客半年,直到門生高徒勸慰,才重新講學。


    麻姑城內,淮南王劉英赤足不束發,亂發披肩,驅散奴婢,獨自站在小榭中醉酒,喃喃自語,有些瘋癲。


    臨近城門,被罵做老匹夫的北涼王微微駝背著掀開簾子,側望向一把年紀的姚白峰,問道:“姓姚的老不正經,劉英人呢?”


    身上無肉騎馬尤其酸疼的姚白峰無奈道:“回稟王爺,按照我朝祖訓,淮南王不當與你相見。”


    正是北涼王徐驍的家夥眯眼哦了一聲。


    馬隊經過麻姑城中軸大道,所有人皆是跪地不起,不敢抬頭。


    隻是每隔一小段路程,便有喝聲響起。


    不絕於耳。


    讓姚白峰這群官員一陣頭皮發麻。


    “錦州十八-老字營青山營,步卒朱振,參見大將軍!”


    “遼西天關營騎卒宋恭,參見大將軍!”


    “琵琶營弓手龔端康,參見大將軍!”


    ……


    此時,姚白峰等人都不由自主記起那首《煌煌北涼鎮靈歌》的末尾詞句,著實氣焰駭人。


    “徐驍生當是人傑,徐驍死亦做鬼雄。笑去酆都招舊部,旌旗百萬斬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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