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帶著一隊驍騎回府,來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進屋就看到滿桌子的佳肴,一看就是個無肉不歡無酒不暢的家夥。


    老魁身影如小山,即便坐著也氣焰驚人,何況還有兩條鎖鏈兩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見到徐鳳年,劈頭問道:“娃娃,黃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鳳年點了點頭,坐在白發如雪的老魁對麵凳子上,一言不發。


    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曾想你還是個念舊的主子,這一點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驍這屠夫詭計多端不說,還道貌岸然,口蜜腹劍,共患難可以,若想同富貴,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氣了?就憑你三腳貓功夫,還想跟我打架不成?沒了黃老九,除非北涼王府把剩餘幾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來,才能與爺爺一戰。”


    徐鳳年撇嘴嘀咕道:“老黃不在了,你才敢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魁耳朵靈光,卻不生氣,灑然道:“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沒啥好丟人的,黃老九劍術造詣直追那個沒事喜歡拿著桃花枝作怪的鄧太阿。


    天下學劍人何其多,便是那吳家劍塚,近三十年也沒能出一個能讓王老仙雙手一戰的劍客,爺爺我輸給黃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劍的,除了鄧太阿與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黃老九略輸一籌了,全天下,一雙手數的過來。”


    老人這番話,讓徐鳳年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難怪世間高手就那麽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極其的情有可原嘛。


    可徐鳳年才剛有點佩服,老魁一句話就讓無意間樹立起來的高人形象功虧一簣,“娃娃,哪裏有寬敞點茅房,這裏鑲金戴玉的馬桶爺爺坐不慣,在湖底憋了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個痛快。你趕緊給爺爺找個風水寶地一瀉千裏去,估摸著能讓幾裏路外的人都聞到氣味,哈哈!”


    看著嘴裏還塞著烤肉的老魁就想著去茅房熏人了,徐鳳年臉龐僵硬抽搐,起身喊了仆役領著鎖鏈巨刀拖地的老家夥去茅廁,世子殿下自己趕緊腳底生風溜得遠遠的,一路上不停臭著臉罵道高手你娘咧。


    梧桐苑是徐鳳年長大的地方,因為古語有雲鳳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棲。


    大柱國徐驍總喜歡語重心長說“兒子啊,當年你娘生你的時候,做了個鸞鳳入腹的夢,你是天生注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誰去?”


    一開始徐鳳年還會反駁“那為啥沒世外高人說我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徐驍就開解著說“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個地方屁股紮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還有吳家劍塚那些個老劍士,哪個沒事出來自稱是高手?出來混的都是江湖騙子,他們哪能瞧出我兒的天生異稟”。


    徐鳳年耳朵起繭以後,就幹脆不搭理這一茬,隻覺得身為王朝唯一異姓王的世子,豪奴無數,就不需要自己卷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還是有些豔羨那些風裏來雲裏去飛簷走壁沒事就在城頭房頂比試的大俠好漢。


    至於現在,見識過了馬夫老黃和白發老魁的通天手段,難免有丁點兒遺憾,聽說行走江湖屈指可數的幾對神仙眷侶,都是男的身手絕頂女的閉月羞花,何曾聽說男的玉樹臨風女的武功蓋世?


    等徐鳳年進了梧桐苑這點黯淡心情就雲淡風輕,名叫青鳥的大丫頭迎了上來,纏繞名貴蜀繡的纖柔手臂上停著那隻“六年鳳”矛隼,見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紅薯已經暖好了床,綠蟻趴在棋墩上等公子與她坐隱爛柯呢。”


    徐鳳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著進屋,外屋早有兩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計二十幾個丫鬟女婢原本都是類似“紅麝”“鸚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遊曆歸來後,除了青鳥幸運些,其餘大多都被改了名字,連因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寵愛的大丫頭紅麝都無法幸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紅薯”,其餘還有更倒黴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幹,最不幸的則是因為喜好黃衣裳就得了黃瓜稱呼的一個丫頭了。


    進了內屋,徐鳳年跳上床鑽進被窩,摟著一位二八妙齡佳人,整條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過些時日,會更神奇,懷中丫頭隻要走出門,就會惹來蜂蝶,她便是大丫頭紅薯。


    而擅長圍棋縱橫十九道的丫鬟叫綠蟻,號稱北涼王府的女國手,一些個精於手談的清客,碰上她都要頭疼,平常棋盤都是十七道,改十七為十九,是徐鳳年二姐的又一壯舉,在王朝內曾掀起軒然大波,最後被上陰學宮率先接納推崇,這才成為名士主流。


    徐鳳年與綠蟻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輸得難看。


    他下棋其實不算差,連師父李義山都評點為“視野奇佳,惜於細微處布局,力有不逮”,別看這話聽著不像誇人,可從李義山嘴裏說出卻是不小的殊榮。


    當然,若要說徐鳳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稱不上,真正的國手,當屬徐鳳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讓所謂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強悍人物。


    徐鳳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殘局,倒在床上,讓大丫頭紅薯揉著太陽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綠蟻見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擾,徐鳳年起身後說道:“你們都先出去,沒我允許,就是徐驍來了都不讓進。”


    紅薯生得體態豐滿,肌膚白皙腴美,加上先天體香和舉止嫻雅,不刻意爭寵,反而最為得寵,她下床的時候,徐鳳年笑著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臉一紅,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離去,徐鳳年立即正襟危坐,從懷中掏出大概可以稱之為劍譜的錦帛,這可是老黃的畢生心血,徐鳳年再對武學沒興趣,也要鄭重對待,藏入床底一隻材質不詳的樞機盒。


    想要開啟盒子,必須一步不差挪動七十二個小格子,盒子堅硬非凡,便是刀砍劍劈,也別想得到裏麵的東西,徐鳳年動作嫻熟,閉著眼都能打開這娘親的遺物,將劍譜放入,重新把盒子推進床底暗格,這才躺回大床。


    徐鳳年估摸一下時分,那白發老魁怎麽也應該蹲完茅廁,起床出了內室,自己套上錦繡衣衫,喊了聲“黃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黃衣的丫鬟立即去別院拿來三根黃瓜,徐鳳年手裏拿了一根腋下夾了兩根邊走邊啃。


    一開始挺擔心老魁院子方圓一裏內都會臭不可聞,走近了才發現純粹多慮,王府的茅房準備香料無數,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裏去。


    老魁不僅拉完屎,還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幹淨衣裳,坐在台階上,低頭撫摸刀鋒,頭也不抬問道:“娃娃,你還真是不怕?”


    徐鳳年坐在他身邊,輕笑道:“老黃說你不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濫殺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搖頭道:“這話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亂殺人不假,卻不是用刀最厲害的人。娃娃,你這張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歡。”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隻要姑娘喜歡我就成,老爺爺你不喜就不喜,反正揍了武當山的那隻烏龜,我們就分道揚鑣,不過老爺爺若還惦念王府的夥食,盡管留下來大吃大喝,歡迎至極。”


    老人嗬嗬一笑,問道:“那武當山師祖,大概幾品?”


    徐鳳年想了想,道:“應該不高,隻是輩分離譜,三十歲不到的武當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吧?何況江湖上也沒他的名號。”


    老魁點頭恍然道:“哦,那應當是修大黃庭關的武當山掌教王重樓的小師弟,爺爺當年進入涼地有所耳聞,武學資質倒也平平,但專於道法大術,有些玄奇。”


    徐鳳年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老爺爺打得過?”


    老魁灑然道:“小娃娃,爺爺送你一句話,打不打得過,得打過了才知道不是?”


    徐鳳年難免腹誹:“這話聽著豪氣幹雲,可結果咋樣,不是在湖底呆了十幾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鳳年的頭,“別以為爺爺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徐鳳年臉上堆著笑,嘿嘿道:“那咱們往那狗屁武當山鬧一鬧?”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將徐鳳年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兩串鎖鏈鏗鏘作響,“鬧!”


    ……武當山有兩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澗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裏一庵十裏宮,丹牆翠瓦望玲瓏,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宮為中心,八十一峰圍繞此峰此宮做垂首傾斜狀,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頂,千年來無數求仙道者歸隱武當,或坐忘懸崖,或隱於仙人棺,聽戛玉撞金梵音仙樂,看霧騰雲湧青山秀水,留下傳奇無數。


    武當是前朝的道教聖地,穩壓龍虎山一頭,離陽王朝創立後,揚龍虎而壓武當,這才讓龍虎山成了道教祖庭。


    武當沉寂數百年,卻沒有人敢小覷了這座山的千年底蘊,現任掌教王重樓雖位占據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傳說當年一記仙人指路破開了整條洶湧的滄浪江,以訛傳訛也好,誇大其詞也罷,終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門老神仙。尤其當他修道教最晦澀最耗時的大黃庭關,更讓整座武當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綿長氣派。


    兩百北涼鐵騎浩蕩。


    一個魁梧老武夫身著黑袍,長刀拖地而奔,塵土飛揚。


    山崩地裂。


    一行人直衝武當山門的“玄武當興”牌坊。


    為首一騎竟然直接馬踏而上,穿過了牌坊,才勒住韁繩。


    百年江湖,膽敢如此藐視武林門派的,似乎隻有那個讓老一輩江湖人談虎色變的徐人屠。


    虎父犬子嗎?


    騎於一匹北涼矯健軍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嘲一笑,望向被這恢弘陣仗吸引來的一群道士,陰沉喊道:“給你們半個時辰,讓那騎青牛的滾出來!”


    這幫武當山道士很為難,他們不是不知道山上有個輩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師叔祖喜歡倒騎青牛,可他們隻是山腳玉清宮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說勞駕不動那師叔祖,便是師叔祖好說話,跑到太真宮最快也需要足足半個時辰,來回便是一個時辰。來者氣勢洶洶,等得住?


    玉柱峰前後分別有大小蓮花峰兩座,大蓮花峰有十餘座洞天福地閉關修行,一側是峭壁的小蓮花峰則默認獨屬於一人。


    這人五歲被上一代武當掌教帶上山,收為閉關弟子,年幼便與這一代掌教王重樓變成了師兄弟。


    武當山九宮十三觀,數千黃冠道士中絕大多數見到這位年輕人,都需畢恭畢敬尊稱一聲師叔祖,更小點的,更要喊太上師叔祖。


    所幸這位年輕祖宗從未下山,隻在進山時見過玄武當興牌坊,以後便再沒接近,遠望一眼都沒有,這二十多年大半時間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宮,就是在大小蓮花峰上倒騎青牛倒著冠,僥幸遇見過真麵目的,回去都跟人說師叔祖脾氣極好,學問極深,風雅極妙。


    山門這邊鬧哄哄,小蓮花峰陡峭山崖邊上的龜駝碑邊上,卻是安靜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輕道士躺在石龜背上曬太陽,一招手,遠處吃草的一頭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懸掛有幾冊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冊,剛要翻閱,略一掐指,跳下龜背,尋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密密麻麻天幹地支,臉色微變,不停自言自語,最終重重歎息。


    細致理了理道袍袖子領口,翻身上牛,倒騎牛,角掛書,下了小蓮花峰,半吟半唱著“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誰曳尾於途中,誰留骨於堂上……”


    出了小蓮花峰,將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靈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邊走邊看,津津有味,直奔武當山腳。


    路上偶有道士駐足喊他師叔或者師叔祖,他都會笑著打個招呼,相當平易近人。


    眾人隻覺得這位年輕前輩實在是勤懇,不愧是在玉清宮內注疏過無數古篆孤本的師叔祖,難怪掌教讚譽一句“天下武學和道統都將一肩當之”。


    卻不知這位口碑極好的師叔祖此時在兩眼放光看一本最為道學家不齒的豔情小說,隻不過貼上了《靈源大道歌》的封麵罷了。


    道士翻來覆去就看一頁,因為舍不得,山上就這一本無上經典,還是當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臨近山腳,一頁顛來倒去看了數十遍,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一臉浩然正氣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臉腫,這書,堅決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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