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還是沒能找到活幹,三周後才時來運轉。我的兩百法郎讓我不用為房租煩惱,可是所有別的方麵都糟糕得不能再糟糕。日複一日,我和鮑裏斯走遍巴黎,以每小時兩公裏的速度,在人群中遊蕩,感覺無聊,也累,卻一無所獲。我記得有一天,我們來回十一次走過塞納河。我們在員工通道外麵一晃悠就是幾個鍾頭,等到經理出來,我們會巴結地走上前,帽子拿在手裏。我們得到的答複總是一個樣:他們不想雇一個瘸腿的,也不想用生手。有次差一點就要我們了。我們跟經理說話時,鮑裏斯站得筆直,手裏沒拄拐杖,經理沒看出他腿瘸。“對,”他說,“我們需要兩個人在地下室幹活,也許給你們幹。進來吧。”鮑裏斯一動就露了餡。“唉,”經理說,“你腿瘸。可惜——”


    我們去職業介紹所登記過,還應征過招工廣告,可是去哪兒都步行奔波,讓我們行動遲緩,好像我們因為晚到半個鍾頭而什麽活都錯過了。有一次,我們差一點點就幹上了清洗鐵路貨車的活,可是最後一刻,他們沒請我們,而是挑了法國人。有一次我們看到一家馬戲團的招人廣告去應征,要求是得挪凳子,掃垃圾,演出中還得站在兩個木桶上,讓一頭獅子在你胯下躥過。我們比指定時間提前一個鍾頭趕到,卻發現已經有五十個人在排隊等。顯然獅子具有某種吸引人之處。


    一次,有間職業介紹所給我發了封藍件(注;指以前在巴黎用氣壓傳送的急件,因信件一般用藍紙,故稱藍色急件或藍件)——幾個月前我在那裏登記過——電報上說有位意大利紳士想學英語,要我“馬上來”,並應承一個鍾頭能掙二十法郎。我和鮑裏斯已經陷入絕望,這是個黃金機會,我卻沒法抓住,因為我不可能穿著露肘的外套去職業介紹所。後來我們想到我可以穿鮑裏斯的外套——跟我的褲子不襯,但褲子是灰色的,從遠處看,也許能被當成法蘭絨的。鮑裏斯的外套我穿著太大,隻能不扣紐扣,還要一直把一隻手揣在口袋裏。我匆匆出門,浪費了七十五生丁坐公共汽車去那間職業介紹所。趕到後,卻得知那個意大利人已經改了主意,離開巴黎了。


    有一次鮑裏斯建議我去中央菜市場試著找份搬運工的話。我淩晨四點半趕到,那裏正幹活幹得熱火朝天。我看到一個戴禮帽的矮胖男人在指揮幾個搬運工幹活,就走到他跟前請他給我一份活幹。他沒答話,而是先抓過我的右手,摸摸我的手掌。


    “你有力氣,是嗎?”他說。


    “很有力氣。”我扯了個謊。


    “好。讓我看看吧,你去把那一筐搬起來。”


    那是個裝滿土豆的柳條筐。我抓牢了,卻發現別說搬起來,根本一點都挪不動。那個戴禮帽的人看著我,聳聳肩就走開了。我也馬上就走。沒走多遠,我扭頭看到四個人把那筐土豆抬到馬車上,它可能重達三百英擔,那人看出我沒用,就用這個辦法打發我走。


    有時鮑裏斯覺得有希望時,會花五十生丁買張郵票給他過去的相好寫信要錢。其中隻有一位複了信。那個女人除了跟他好過,另外還欠他兩百法郎。鮑裏斯看到有他一封信,認出了筆跡而欣喜若狂。我們抓著信衝上鮑裏斯的房間去看,就像小孩拿著偷來的糖果一樣。鮑裏斯看完後一言不發遞給我。信上寫道:


    我的小色狼,打開你有趣的信之時,我是何等喜悅,它令我想起我們美滿相愛之時,以及我從你嘴唇處得到的無比甜美之吻。此等記憶,永遠縈繞於心,如同已謝花朵之芳香。


    至於你要我還兩百法郎一事,唉!我無能為力。你有所不知,親愛的,得知你的艱難處境,我心如刀割。但又能如何?在如此悲慘的生活中,人人皆遇麻煩,我亦不免。我的小妹妹一直患病(唉,可憐的小東西,她受罪不淺!)我們尚不知如何付醫生之診金。我們已一文不名,向你保證,我們過得甚為艱難。


    拿出勇氣,我的小色狼,永遠要拿出勇氣!記住壞日子不會是永遠,現在顯得何等不堪之麻煩,最終亦會煙消雲散。


    放心吧,親愛的,我會永遠記著你。讓從來不曾停止愛過你的我,給你最真摯的擁抱,


    你的


    伊馮娜


    這封信讓鮑裏斯失望得直接上床睡覺,那天再沒心思出去找活幹。


    我的六十法郎花了兩周左右,我已經不再裝作是去下館子,我們經常在我的房間裏吃飯,一個坐床上,一個坐椅子。鮑裏斯會貢獻出他的兩法郎,我則貢獻三四個法郎。我們買麵包、土豆、牛奶和乳酪,用我的酒精燈煮湯。我們有一口燉鍋、一個咖啡杯和一把勺子,每天我們都要為誰用燉鍋、誰用咖啡杯喝而推讓一番(燉鍋盛得多一些),讓我不高興但沒說的是,每天都是鮑裏斯首先不再堅持,用了燉鍋。有時候我們晚上的麵包多一點,有時候不多。我們的鋪蓋越來越髒,我有三周沒洗澡了,鮑裏斯說他已經幾個月沒洗過澡。讓這一切尚可忍受的是有煙抽。我們的煙絲足夠,因為不久前鮑裏斯遇到一個當兵的(當兵的抽煙不要錢),以每包五十生丁的價錢跟他買了二三十包。


    比較而言,這一切讓鮑裏斯遠比我更受罪。因為走路和睡地板,讓他一天到晚腿疼背疼;他俄國人的大胃口也倍受饑餓的折磨,盡管好像一直沒有瘦下來。總的來說,他情緒好得叫人吃驚,而且幾乎永遠心懷希望。他經常嚴肅地說有位聖人護佑他,每當形勢很嚴峻時,他會去陰溝裏找錢,說那位聖人經常往裏麵丟一張兩法郎的鈔票。有一天我們在皇家路上等候,那裏有間俄國餐館,我們要去那裏找活幹。突然,鮑裏斯決定去瑪德琳教堂為他的護佑聖人點一根價值五十生丁的蠟燭。後來往外走時,他說他還是要做得牢靠點,就神情肅穆地用火柴點著一張麵值五十生丁的郵票,作為對永生之神的獻禮。也許那些神和聖人關係不睦,反正我們那次沒找到活。


    有幾天上午,鮑裏斯徹底絕望。他會躺到床上,一邊啜泣,一邊咒罵跟他同住的猶太人。最近,那個猶太人開始不耐煩每天付鮑裏斯兩法郎,更糟糕的是,還擺出一副施恩的架勢,叫人無法忍受。鮑裏斯說我作為英國人,想象不出一個出身高貴的俄國人去接受一個猶太人的施舍是何等折磨。


    “一個猶太佬,我的朋友,一個名符其實的猶太佬!他這樣做根本沒廉恥。想想看吧,我,俄國軍隊裏的上尉——跟你說過了嗎?我的朋友,我可是當過西伯利亞第二步槍團的上尉。沒錯,上尉,我父親是個上校。瞧我現在,從一個猶太佬那裏討吃的。猶太佬……”


    “我跟你說說猶太佬什麽德性吧。戰爭剛開始的頭幾個月裏,有一次,我們在行軍,到一個村子裏停下來過夜。一個老得不像樣子的猶太佬,像猶大一樣,長著紅胡子,他溜到我住的地方。我問他想幹嗎。‘長官,’他說,”我給您領來一個姑娘,漂亮姑娘,才十七歲,隻要五十法郎。’‘謝謝你,’我說,‘你把她領走吧,我可不想染上什麽病。’‘病!’那個猶太佬叫起來了,‘哪裏,上尉先生,根本不用擔心。這是我自己的閨女!’跟你說,這就是猶太人的民族性格。


    “我跟你說過了嗎?我的朋友,以前在俄國部隊裏,向猶太佬吐口水被認為不應該,沒錯,我們認為俄國軍官的口水珍貴得不能浪費到猶太佬身上……”等等,等等。


    哪天他心生絕望,鮑裏斯通常會聲稱他病得沒法出去找活幹,蓋著顏色發灰、臭蟲孽生的床單,抽煙,看舊報紙。有時候我們下棋。我們沒棋盤,就在一張紙上寫棋步,後來我們用一塊包裝箱的側板做了張棋盤,用鈕扣、比利時硬幣什麽的拚了一副棋子。像很多俄國人一樣,鮑裏斯熱衷下國際象棋。他有句口頭禪是國際象棋跟愛情及戰爭的規則一樣,你下棋能贏,在其他兩方麵也能贏。他還說你要是有了一張棋盤,就不在乎餓肚子,我覺得當然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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