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吳波金開始上午工作的時候,木材商、也是維拉斯瓦米醫生的朋友,“波裏先生”正離家去往俱樂部。


    此人叫弗洛裏,三十五歲上下,中等個頭兒,身材還不賴。他那又黑又直的長頭發留在腦後,黑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天生灰黃色的皮膚被太陽曬得變了色。由於既不胖也沒變禿頭,所以他看上去倒也並不顯老,可那張曬黑的臉總是很憔悴,臉頰瘦瘦的,眼窩深陷、兩眼無神。他今天早晨顯然沒有刮胡子,身上還是穿著往常的那件白襯衣、卡其布的斜紋短褲和一雙長襪,不過頭上戴的不是遮陽帽,而是寬邊氈帽,帽簷兒遮住了一隻眼睛。他手持一根係著皮鞭的竹棍,後麵還有隻叫弗勞的黑色考克斯班尼犬跟著。


    然而所有這些描述仍屬次要。人們看見弗洛裏,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左臉上那一塊醜陋的胎記,大致呈月牙形,從眼睛一直拉到嘴角。從左側看上去,他的臉上一副受盡折磨、愁容不堪的樣子,仿佛胎記是一塊傷痕似的——這是由於它是暗青色的。對於自己麵容上的缺陷,他心裏十分清楚,因此無論何時,但凡有人在的時候,他總是不時側轉身子,就是因為他極力想讓自己的胎記不被別人看到。


    弗洛裏的房子位於操場最高處,緊貼叢林邊緣。從房門向外望去,操場的地勢向下急劇傾斜,呈現一片枯焦的土黃色,五六間亮白色的平房散布其四周。所有這一切,都在灼熱的空氣中顫動。山下半截腰處的一片白牆裏有一處英國公墓,附近還有座錫頂的小教堂。再過去就是歐洲人俱樂部,當你看到俱樂部的時候——那是一座破舊的獨層木製建築——你就看到全城的真正中心了。在印度當時的英屬印度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緬甸。——譯者注的每座城鎮,歐洲人俱樂部都是其精神堡壘,是不列顛權力的真實所在,是土著官員和百萬富翁們徒然向往的極樂世界。就這一點而言,此地尤為如此,這是因為,凱奧克他達俱樂部引以為傲之處,就是在全緬甸所有的俱樂部當中,它幾乎是唯一一家從不接納東方人會員的。過了俱樂部,赭紅色的伊洛瓦底河奔騰不息,就像一塊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鑽石。河的那邊是大片荒廢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天邊的一片黑色山脈。


    當地的城鎮以及法庭和監獄位於右方,大都隱藏在綠色的菩提樹叢中。佛塔的尖頂在樹叢上方高聳,就像一杆塗了金的尖細長矛。凱奧克他達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北緬城鎮,從馬可波羅時代一直到1910年,之間就沒多大變化,要不是由於此地作為鐵路終點十分方便,恐怕還要在中世紀的迷夢中再睡上一百年。1910年,政府將之作為地區總署所在和重點發展的中心——具體表現就是一批法庭,養著一群肥頭大耳、貪婪成性的律師,還有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以及一座龐大而堅固的監獄,從直布羅陀到香港,英國人到處都建造了這樣的監獄。此地人口約有四千,包括兩百印度人、幾十個中國人和七個歐洲人。另外還有兩個歐亞混血兒弗朗西斯先生和塞繆爾先生,分別是一個美國浸信會教士和一個天主教教士的兒子。全城並無什麽奇特的人或事,隻有一個印度托缽僧,二十年來一直住在集市邊的一棵樹裏,每天早晨拿著一個籃子出來化緣。


    弗洛裏出門時打了個哈欠。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半醉,而強烈的日光令他感到煩躁不已。“媽的,真他媽的!”他望著山下心裏想。由於身邊除了那條狗並沒有別人,於是他和著“神聖,神聖,神聖,啊,您至高無上”的調子唱起了“該死,該死,該死,啊,你可真該死”,同時一邊用手杖擺弄著幹枯的草,一邊踏著滾燙的路下了山。快到九點鍾了,太陽越來越毒。烈日當頭,灼曬持續不斷,就好似被一塊大的墊木擊打一樣。弗洛裏在俱樂部門口停下腳步,心中暗想是進去呢,還是接著往前走,去拜訪維拉斯瓦米醫生。這時候他想起來,今天是“英國郵件日”,報紙應該到了,於是便走了進去,繞過那張巨大的球網,網上麵爬滿了藤蔓,其間還長著星形的紫色小花兒。


    路的兩旁有成片的英國花卉——草夾竹桃、飛燕草、蜀葵、矮牽牛,這些花尚未被陽光曬死,仍舊繽紛恣意地綻放著。矮牽牛格外的大,簡直像是樹。這兒沒有草坪,而是一片當地樹種的灌木叢——仿似大片血紅色花朵的鳳凰木,長著奶油色、無徑花朵的素馨花,紫色的九重葛,緋紅色的芙蓉,粉紅色的薔薇,膽汁綠的巴豆,還有羅望子那羽毛般的葉子。鮮明的色調在強光下甚是紮眼。一名近乎赤身裸體的園丁,正手持水罐行走於花叢中間,樣子活像某種吮吸甘露的大鳥。


    俱樂部的台階上站著一個黃棕色頭發的英國人,雙手插在短褲的褲兜裏,他長著硬硬的胡子、淺灰色的眼睛,且兩眼相隔甚遠,而小腿瘦得出奇。此人便是地區警長韋斯特菲爾德先生。他百無聊賴地踮起腳跟前後搖晃著,同時使勁地撅著上嘴唇,好讓胡子刺撓到自己的鼻子。他向一旁稍微歪了歪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其講話方式也非常的簡略,軍人氣十足,隻要是能省略的詞他都給省掉了。他幾乎每說一句話都暗含一個玩笑,可是講話的口吻卻沉重而陰鬱。


    “嗨,弗洛裏老弟。上午這天兒真他媽糟啊!”


    “恐怕每年的這個時候都這樣。”弗洛裏答道。他稍微側了下身,好讓自己帶胎記的臉背向韋斯特菲爾德。


    “是啊,真他媽的。都這麽好幾個月了。去年直到六月份才有那麽點零星小雨。瞧這該死的天,連片雲彩都沒有,就跟他媽的一張又大又藍的搪瓷煎鍋似的。上帝!現在要是在皮卡迪利大街該有多好啊,是吧?”


    “英國報紙來了嗎?”


    “來了。《笨拙畫報》、《品昆》、《浪漫的巴黎人》。讀來叫人想家,對吧?趁著冰塊還沒化,我們進去喝兩杯吧。老萊克斯蒂恩正在裏麵冒熱汗呢。已經快長痱子了。”


    他們進去後,韋斯特菲爾德用憂鬱的口吻評論道,“帶路吧,麥克德夫。”出自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七場,劇中原文為yon,macduff”,但之後人們經常作“leadon,macduff”。——譯者注往裏看,俱樂部是個柚木牆的地方,聞起來有股瀝青味兒,總共隻有四個房間,其中一間裏麵有個可憐的“閱覽室”,有五百來本發了黴的小說,另外一間裏麵有張破舊不堪的台球桌——可這張球桌也很少用它,因為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成群結隊的飛蟲都會圍著燈嗡嗡作響,要麽就是爬滿了桌布。還有一間橋牌室和一間“休息室”,休息室隔著寬寬的陽台直望河流,不過到了這個時間,所有的陽台都要用綠色的竹簾遮住。休息室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地板上鋪著椰葉做的席子,還有幾張柳條桌椅,上麵胡亂扔著些鋥亮的帶插圖的報紙。至於裝飾,則是許多幅“波讓”繪畫,另有些布滿灰塵的黑鹿顱骨。吊扇懶懶地轉動著,把塵土抖到了溫熱的空氣中。


    屋裏有三個人。吊扇下麵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人,麵色紅潤、長相不錯,略微有些發福,他正四肢攤開地仰躺在桌子上,雙手捂著臉,痛苦地呻吟。此人是萊克斯蒂恩先生,一家木材公司的當地經理。他昨兒晚上喝得爛醉,現在正遭罪呢。埃利斯是另一家公司的當地經理,他正站在布告牌前,神情集中地研究某個告示。這是個身材短小、頭發硬直的人,臉色蒼白但棱角分明,總是坐不住。麥克斯韋,代理的地區森林管理官,則躺在一張長椅上讀《野外報》,你隻能看見他那兩條骨骼很大的腿和長滿絨毛的前臂。


    “瞧瞧這個沒樣子的老家夥,”韋斯特菲爾德一邊說著,一邊甚是親切地攬過萊克斯蒂恩先生的肩膀,晃了晃他。“就這麽給年輕人做榜樣,嗯?唉,看在上帝的份上。該讓你清楚四十歲的時候該是什麽樣子啦。”


    萊克斯蒂恩先生咕噥了一聲,聽來隱約像是“白蘭地”。


    “可憐的老夥計,”韋斯特菲爾德說,“又受酒的折磨了,嗯?瞧呐,他毛孔裏都往外滲酒精。讓我想起了那位老上校,以前不掛蚊帳就睡覺。有人問起他的仆人怎麽回事,仆人說:‘夜裏,老爺醉得察覺不到蚊子;早晨,蚊子醉得察覺不到老爺。’你瞧他——昨晚上醉成那樣,然後還要酒。有個小侄女要來陪他啦。今天夜裏到,對嗎,萊克斯蒂恩?”


    “嘿,別管那個老酒鬼了,”埃利斯頭也不轉地說道。他講話總是帶有惡狠狠的倫敦東區口音。萊克斯蒂恩先生又呻吟開了,“——侄女!給我拿點白蘭地,看在上帝份上。”


    “對侄女可真是不錯的教育,是吧?看著自己的叔叔一周七天趴在桌子底下。——嘿,管家!給萊克斯蒂恩老爺上白蘭地!”


    管家是個又黑又壯的德拉威人德拉威人,印度南部的前印歐人成員。——譯者注,黃虹色的雙眼非常明亮,像是狗的眼睛,他托著一隻銅盤端上些白蘭地。弗洛裏和韋斯特菲爾德則要了杜鬆子酒。萊克斯蒂恩先生灌了幾口白蘭地,又坐回椅子上,嘴裏順從地咕噥著。他的臉長得結實而淳樸,小胡子活像一把牙刷。此人確實頭腦簡單,除了他所謂的“好日子”,就不再有什麽追求了。他太太對他的管束隻有一招兒,那就是從來不準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超過個把鍾頭。隻有那麽一回,就是兩人結婚後一年,她要離開他兩個禮拜,沒料想提前一天趕回家的時候,發現萊克斯蒂恩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兩邊各有一個赤條條的緬甸女孩兒攙著,另外還有個女孩兒拿著瓶威士忌,往他嘴裏灌了個底兒朝天。自此以後,她就對他嚴加看管,如同他常常抱怨的那樣,“就像一隻餓貓盯著他媽的老鼠洞。”可是,他還是設法享受了不少“好日子”,盡管都是急匆匆的。


    “我的上帝,今天早晨我的頭可真疼死了,”他說。“韋斯特菲爾德,再把管家叫過來。我得趁我家老婆來之前再來一杯白蘭地。她說等我們侄女來了以後,要把我的酒減到一天四杯。去她們的吧!”他沮喪地說。


    “你們這些人都別犯傻了,聽聽這個吧,”埃利斯惡狠狠地說道。他說話的方式很怪、很傷人,還沒怎麽開口就把人給冒犯了。他故意誇大自己的倫敦東區口音,因為這能讓他的話帶有諷刺口氣。“你們都看到老麥克格雷格的這則告示了吧?大家都給我注意。麥克斯韋,起來聽著!”


    麥克斯韋放下手中的《野外報》。他是個容光煥發、金發碧眼的年輕人,還不到二十五六歲——相對於他的職位而言可真夠年輕的。此人四肢粗壯,睫毛又厚又白,讓人想起拉貨車的小馬。埃利斯把告示從布告欄上扯了下來,動作十分輕巧,又充滿了憤恨。告示是麥克格雷格先生貼上去的,他既是副專員,又兼任俱樂部的幹事。


    “你們聽聽,‘根據建議,由於本俱樂部內尚未有東方人會員,而允許公職官員獲得大多數歐洲人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如今已成為慣常之事,無論其為土著抑或是歐洲人,因此我們應考慮在凱奧克他達地區遵循此慣例。此事將於下次大會上進行公開討論。一方麵,可能會有人指出——’哦,行了,根本沒必要全念完。他要是筆杆子不抽風就連個告示也寫不出來。反正重點就是,他要求我們違反規則,吸納一個親愛的小黑鬼進這家俱樂部。比方說,親愛的維拉斯瓦米醫生。我都叫他‘偽劣死萎靡先生’。可真有意思,不是嗎?肚皮大、個頭小的黑鬼隔著橋牌桌直往你臉上呼大蒜的臭氣。老天爺,想想吧!我們可得站到一塊兒,堅決反對這個主意啊。你們說呢,韋斯特菲爾德?弗洛裏?”


    韋斯特菲爾德泰然自若地聳了聳瘦瘦的雙肩。他已經坐在桌邊,點了一根黑色、刺鼻的緬甸雪茄。


    “沒辦法,隻能忍著,”他說。“現如今這些狗娘養的土著都進了各個俱樂部了。我聽說連佩穀俱樂部都是。你知道,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兒。我們可能是全緬甸最後一個抵製他們的俱樂部了。”


    “的確如此,而且我們可一定要堅持啊。我寧肯死在水溝裏也不要看見這兒有一個黑鬼。”埃利斯掏出一截鉛筆。就像有些人在細枝末節中就能表現出來一樣,他一臉怨恨的神情,把告示重新按到布告欄上,在麥克格雷格先生的簽名處寫了一個“大傻瓜”,字跡很小但十分清晰——“好了,這就是我對他的主意的看法。就是他本人來了,我也會這麽對他說的。你怎麽看呢,弗洛裏?”


    弗洛裏一直未講話。盡管生性並非寡言之人,可他在平時的俱樂部交談裏不大有話說。他正坐在桌旁讀《倫敦新聞》上g.k.切斯特頓的文章,同時左手撫摸著弗勞的頭。然而埃利斯屬於那種不停地纏著別人、非要對方發表意見的人。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弗洛裏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埃利斯鼻子周圍的皮膚突然發白,幾乎成了灰色。對於他而言,這可是生氣的意思了。他會在沒有任何前奏的情況下突然冒出一連串的髒話,讓人大吃一驚,假如對方尚未習慣每早都聽上這麽一通的話。


    “我的上帝,我早該料到在這種事情上,也就是不讓那些又黑又臭的豬玀進入咱們唯一可以行樂的地方,你會顧及體麵支持我的。哪怕那個大肚皮、油乎乎的小個子黑鬼醫生是你最好的夥計。我可不在乎你跟那些集市上的人渣交朋友。如果你高興去維拉斯瓦米家,跟他那些黑鬼朋友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俱樂部外頭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可是老天爺,要是你說把黑鬼招進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猜,你很想讓小維拉斯瓦米進俱樂部吧?咱們講話他插話,用他的汗手碰我們,衝著咱們的臉直呼大蒜的臭氣。老天爺,要是叫我在俱樂部裏看到他那張豬嘴,我就一腳把他踹出去。油乎乎、大肚皮的小——!”


    這通言論持續了足足好幾分鍾,而且給人印象出奇的深,因為都是些真心實意的話。埃利斯的確痛恨東方人——簡直可說是厭惡至極,好像他們是什麽邪惡或不潔之物似的。身為一家木材公司的助理,他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斷跟緬甸人接觸,可怎麽也看不慣黑人的臉。誰要是對東方人表現出一點兒友善,他都感覺是可怕的變態。此人非常聰明,在公司裏亦是一把能手,然而,常常有那麽些英國人,決不該讓他們踏上東方的土地,不幸的是,他就是其中一員。


    弗洛裏坐在那兒撫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弗勞的頭,沒有同埃利斯對視。即使在情況最好的時候,臉上的胎記也令他不願直視別人的臉。而當他準備講話的時候,能夠感覺出自己的聲音在顫——因為在本該語氣堅定的時候,他的聲音反倒有些發顫,他的臉有時候也控製不住地抽搐。


    “沉住氣,”他終於開口了,情緒不高,而且有氣無力。“沉住氣,沒必要這麽激動。我可從來沒有提議過接納什麽土著成員。”


    “哦,是嗎?可我們都他媽知道你很想這樣啊。那你為什麽每天上午都去那個油乎乎的印度人家裏?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像他是個白人似的,而且還用他那惡心的黑嘴唇舔過的杯子喝酒——想到這兒我都想吐。”


    “坐下,老夥計,坐下,”韋斯特菲爾德說,“別提這個了。喝一杯吧。天兒這麽熱,不值當吵架。”


    “我的上帝,”埃利斯說道,語氣稍有些平靜,他左右踱了幾步,“我的上帝,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夥計,的的確確搞不懂。本來就有個老麥克格雷格,莫名其妙地非要嚷嚷著給俱樂部接納一個黑鬼,而你們又都逆來順受地不吱聲。我的老天,我們來這個國家到底是幹什麽的?假如咱們在這兒不統治,那還不如幹脆滾蛋呢!我們跑到這兒是來統治這幫該死的黑豬的,他們曆來就是奴隸,可我們並沒有用他們能夠理解的唯一方式統治他們,反倒是平等相待起來,而你們這些愚蠢的混蛋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再就是那個弗洛裏,跟那個黑人稱兄道弟的,那個家夥僅僅因為在印度一家所謂的大學呆過兩年就自稱醫生。還有你,韋斯特菲爾德,號稱專整那些八字腳板、隻知索賄的懦夫警察。還有麥克斯韋,把時間全都花在追歐亞混血妓女上。對,就是你,麥克斯韋,我已經聽說你在曼德勒跟那個叫莫莉•佩雷拉的小臭婊子的事兒了。我猜想,要不是他們把你給調到這兒,弄不好你都要娶她了。你們好像都蠻喜歡那些肮髒的黑畜牲的。老天爺,我真搞不懂咱們這些人都是怎麽了。確實搞不懂。”


    “來,咱們接著喝,”韋斯特菲爾德說。“喂,管家!趁著冰沒化再上點啤酒,嗯?啤酒,管家!”


    管家拿來幾瓶慕尼黑啤酒。埃利斯馬上和其他人一起坐到桌邊,兩隻小手撫摸著一瓶涼啤酒。他的腦門兒在出汗,一幅悶悶不樂的樣子,不過已經不再上火了。不管什麽時候,他總是憤恨不已、頑固任性,可怒火消得也快,也沒人為此道什麽歉。吵架可說是俱樂部生活中的家常便飯。萊克斯蒂恩先生感覺好些了,此刻正在端詳《浪漫的巴黎人》上的插圖。現在已經過九點了,屋裏十分悶熱,滿是韋斯特菲爾德的雪茄所發出的刺鼻煙味兒。上午出的一身大汗,讓所有人的襯衣都緊貼後背。負責拽吊扇繩兒的男童躲在門外,在強烈的日光下打起了瞌睡。


    “管家!”埃利斯喊道,當管家出現時,他嚷著說,“去把那個該死的孩子叫起來!”


    “是,主人。”


    “還有,管家!”


    “什麽事,主人?”


    “咱們還剩下多少冰塊?”


    “大約二十磅吧,主人。我覺得隻能夠今天的。我發現如今保持冰塊低溫可真夠困難的。”


    “你他媽的少這麽講話——還什麽‘我發現可真夠困難的!’難道你剛吞了一本字典不成?‘對不起,主人,冰塊冷不了’——這才是你該說的話。哪個家夥英語開始講得太好了,我們就得讓他走人。我可受不了會講英語的傭人。你聽見沒有,管家?”


    “是,主人,”管家說道,隨即退出。


    “老天!一直到禮拜一才會有冰塊,”韋斯特菲爾德說,“弗洛裏,你要回叢林裏嗎?”


    “是的,我現在就該到那兒了。我進來隻是看看有沒有英國來的信。”


    “我就想自己出去趟,還能撈一點兒出差津貼。我沒法兒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呆在這混蛋辦公室裏。坐在該死的吊扇下麵,一張張地簽賬單。抽著紙煙卷,上帝,我可真希望仗再打起來。”


    “後天我要出門,”埃利斯說,“那個該死的牧師不是要在禮拜天搞儀式嗎?無論如何,我也得當心別碰上。這該死的練跪。”


    “下個禮拜天,”韋斯特菲爾德說,“我答應要親自參加的,麥克格雷格也是。可真夠讓那個可憐的牧師難堪的。六個禮拜才來這兒一次。等他真來了,不妨組織次聖會。”


    “唉,該死!那我就哭著唱聖歌,就算是幫牧師了,但是我可受不了那些他媽的土著基督徒擠進咱們的教堂。一幫馬德拉斯馬德拉斯,印度東南部港市。——譯者注傭人和克倫人克倫人,居住在緬甸南部及東部的泰族居民。——譯者注教師,還有那兩個黃肚皮,弗朗西斯和塞繆爾——他們也自稱是基督徒。牧師上一回來咱們這兒的時候,他們倆居然膽敢跑到前排跟白人坐在一起。應該有人出來跟牧師說說才對。我們對那些在緬甸的傳教士聽之任之,真他媽傻到家了!居然去教那些集市上掃大街的,說他們跟咱們沒什麽分別。‘抱歉,先生,我是跟主人一樣的基督徒啊。’真他媽厚顏無恥。”


    “這兩條腿怎麽樣?”萊克斯蒂恩先生說著,遞過來一本《浪漫的巴黎人》。“弗洛裏,你懂法語,這裏麵隱含的是什麽意思?老天,它讓我想起了我在巴黎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休假,當時我還沒結婚呢。老天,要是能再去一次就好了!”


    “你們聽說過‘有一個沃金女郎’的故事了嗎?”麥克斯韋說。他是個話不多的年輕人,然而跟其他小夥子一樣,他特別喜好黃段子。他講了一個沃金女郎的故事,眾人哈哈大笑。韋斯特菲爾德又講了一個情感奇特的伊令女郎的故事,而弗洛裏則講了一個處處小心的霍舍姆牧師的故事,引來更多的笑聲。就連埃利斯也心情大好,編了好幾個段子;埃利斯的笑話總是非常的詼諧風趣,但也汙穢得要命。大家都精神一振,盡管天兒很熱,氣氛卻十分友好。他們喝完了啤酒,剛要打算再要些喝的,這時外麵傳來鞋子踏台階的聲響。一個人正在開玩笑,厚實的聲音搞得地板都當當作響:


    “是的,的確非常的幽默。我把它寫進我發表在《布萊克伍德》雜誌上的一篇小文章裏了。我還記得,當年我駐紮在卑謬緬甸西南部城市。——譯者注的時候,另有一件相對——哦——有趣的事情就是——”


    很顯然,麥克格雷格先生已經到俱樂部了。萊克斯蒂恩先生驚呼:“該死!我老婆來了!”說完把空酒杯推得遠遠的。麥克格雷格先生和萊克斯蒂恩太太一同走進休息室。


    麥克格雷格先生是個體格很大的人,快奔五十歲去了,鼻子扁平、麵相和善,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由於他肩膀寬大,而且總有往前伸頭的怪癖,讓人奇怪地聯想到一種海龜——事實上,緬甸人也確實在私底下管他叫“海龜”。他身穿一件幹淨的絲綢襯衣,不過腋窩處已被汗水浸濕。他幽默地佯裝敬禮,算是跟諸位打了個招呼,然後在布告欄前站下,麵帶微笑,樣子好似一個校長在擺弄著背後的教鞭。他的溫厚麵容倒也頗為真誠,可他身上那種刻意的親切、努力表現出來的沒有官架子,讓人們在他麵前並不怎麽自在。他講起話來明顯是模仿他早年認識的某位牧師或校長的口氣。但凡大詞長句、引經據典、諺語格言,在他眼中都算是笑料,在前麵綴上些裝模作樣的“嗯”、“啊”的,表明隨後就要有玩笑了。萊克斯蒂恩太太三十五歲上下,暫且不論身材,將之拉長了看的話倒也還算標致,像個穿著時尚之人。她講話的口吻總是唉聲歎氣、牢騷滿腹的。她一進來,其他人都站起身來,而萊克斯蒂恩太太則精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在吊扇下麵最好的位子上,用她那瘦長的、活像蠑螈的手扇個不停。


    “哦,天哪,這麽熱,這麽熱!麥克格雷格先生用他的車來接的我。他人可真好。湯姆,那個下賤車夫又在裝病了。說真的,我覺得你應該用鞭子好好抽他一頓,讓他腦子清醒清醒。在這種大熱天兒頂著個太陽到處走,簡直太可怕了。”


    由於嫌從自家到俱樂部的四百米路太累,萊克斯蒂恩太太從仰光買來一輛黃包車。除了幾輛牛車和麥克格雷格先生的那輛汽車,這可就是凱奧克他達唯一的帶輪子的交通工具了,這是因為整個地區總共也沒有十裏公路。萊克斯蒂恩太太寧可呆在叢林,也不願放任丈夫不管,因此飽受濕透的帳篷、蚊蟲的叮咬和罐裝食品之苦;而她的補償方式就是一回總部就對一些雞毛蒜皮之事抱怨不止。


    “真的,我覺得這些傭人都懶得讓人吃驚,”她歎氣道。“您同意嗎,麥克格雷格先生?整天價都是些可怕的改革,還有他們從報紙上學來的蠻橫無禮,我們如今好像都管不了這些個土著了。在某些方麵,他們簡直都變得跟國內的下層階級一樣可惡了。”


    “哦,我相信還不至於吧。不過,恐怕民主精神確實正在悄然蔓延,甚至包括這兒。”


    “不多久之前,甚至就是在大戰前,他們還老實巴交、畢恭畢敬呢!那時候在路上看到我們經過,他們那額手行禮的樣子,多討人喜歡啊。我還記得我們一個月隻付給我們的管家十二盧比,他就像條狗一樣熱愛我們,真的。再看看現在,他們非得要四五十盧比才行,我發現要想留住一個傭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拖欠他幾個月的工資。”


    “老式的那些傭人都要絕跡了,”麥克格雷格先生表示同意。“在我年輕的時候,誰的管家要是無禮,你隻需寫張條子‘請抽此人十五鞭子’,把他送到牢房裏就行。唉,歲月如流水!恐怕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啊,你可說對了,”韋斯特菲爾德憂傷地說。“這個國家永遠也不再適合居住了。要我說的話,大不列顛對印度的統治已經完蛋了,成了失去的自治領。是我們滾蛋的時候了。”


    屋子裏的眾人隨即發出一片附和聲,甚至包括他眼裏公認的左翼分子弗洛裏,還包括來緬甸尚不足三年的年輕的麥克斯韋。沒有哪個駐印英國人會否認,印度正在走向毀滅,或者說從來就沒否認過——因為印度就像《笨拙畫報》一樣,早已不比從前了。


    與此同時,埃利斯已從麥克格雷格先生身後扯下那張惹人厭的告示,現在正把它伸到對方眼前,用其惡狠狠的語氣說道:


    “喂,麥克格雷格,我們已經看到告示了,大家都覺得推選一名土著進俱樂部,這想法純粹是——”埃利斯本打算說“純粹是扯淡”,可想起萊克斯蒂恩太太還在場,於是連忙改口說“純粹是沒有道理。不管怎麽說,這個俱樂部是咱們來找樂子的地方,我可不願意見到土著人在這兒晃來晃去的。我們很希望尚且有這麽個地方,可以讓我們躲開他們。大家也都完全讚成我的看法。”


    他環顧眾人。“說得對,說得對!”萊克斯蒂恩先生粗聲喝道。他清楚他太太猜得出他一直在喝酒,而他認為這麽做做樣子能給自己找個借口。


    麥克格雷格先生對那張告示置之一笑。他看到自己名字上用鉛筆寫的“大傻瓜”了,而且私下裏也覺得埃利斯的做法很失禮,但他還是用了一個玩笑將之大事化小。他極力要做俱樂部裏的老好人,如同他在工作時間要極力維持自己的尊嚴一樣。他說道:“看來我們的朋友埃利斯不太歡迎他的——嗯——雅利安兄弟加入嘍?”


    “是的,很不歡迎,”埃利斯的回答很尖刻。“也不歡迎我的蒙古兄弟。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喜歡黑鬼。”


    聽到“黑鬼”一詞,麥克格雷格先生拉長了臉,因為在印度,這個詞兒是犯忌的。他本人對東方人不存在任何偏見,實際上,他蠻喜歡他們的。倘若不給他們自由的話,他簡直覺得他們是世上最討人喜歡的人了。所以每當看到他們被任意辱罵,他總是深感痛心。


    於是他板著臉回答道:“他們明顯不是什麽黑鬼,而你卻用這個令他們很不快的名字稱呼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適?緬甸人屬於蒙古人種,而印度人則屬於雅利安或者德拉威人種,他們全都不同於——”


    “啊,扯淡!”埃利斯說道,他根本不把麥克格雷格先生的職位當回事兒。“管他們是黑鬼還是雅利安人,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反正我的意思就是,我們不想看見這家俱樂部裏有任何的黑皮。如果你采取投票表決方式的話,就會發現我們所有人一致反對——除非弗洛裏想要他那個親愛的夥伴維拉斯瓦米來,”他補充道。


    “說得對,說得對!”萊克斯蒂恩先生再次喊道。“你們瞧我的,我堅決投反對票。”


    麥克格雷格先生噘著嘴唇,樣子很是古怪。他如今的處境非常尷尬,因為推選土著會員並非他本人的主意,而是專員傳達的命令。然而他也不是喜歡推諉之人,因此他用一幅調解的口氣說道:


    “咱們將此事推遲到下次大會上討論好嗎?在此期間,我們可以做出更為成熟的考慮。現在,”他湊近桌子補充道,“誰跟我一起來點——嗯——酒精飲品?”


    管家被叫了上來,他們點了一些“酒精飲品”。天兒從未這麽熱過,人人都渴得要命。萊克斯蒂恩先生剛要準備點酒,看見太太眼神不對,隻好聳了聳肩,悶悶不樂地說“我不要了”。他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幅可憐兮兮的表情,看著萊克斯蒂恩太太喝下一杯加了杜鬆子的檸檬水。而麥克格雷格先生雖然簽單子要的酒,可喝的還是普通的檸檬水。在凱奧克他達的所有歐洲人當中,他是唯一的一位恪守在黃昏前絕不喝酒的人。


    “行啊”埃利斯嘟囔著說,腦門兒貼在桌子上,手裏煩躁地把弄著杯子。同麥克格雷格的爭執又讓他坐不住了。“行啊,但我堅持剛才說的話。這個俱樂部不要土著!就是因為在這種小事上一再地讓步,我們已經毀了大英帝國。這個國家暴亂橫行就是由於我們對他們太手軟了。唯一有效的政策,是把他們當成臭泥。這可是個關鍵時刻,能得到的威望,我們一點也不要放過。大家必須合起夥來,一起說:‘我們是主人,你們是要飯的——’”埃利斯用他那小小的拇指向下按著,仿佛是在碾一隻蛆——“你們這些要飯的要安分守己!”


    “這不可能,老夥計,”韋斯特菲爾德說。“根本不可能。有紅頭文件綁著你,你能怎麽辦?這些土著叫花子可比我們懂法律。當麵冒犯你,等你一要揍他,他扭頭就跑。除非你下定決心要收拾他,否則無能為力。可如果他們沒膽子跟你打的話,你又怎麽去收拾他?”


    “我們在曼德勒的長官總是說,”萊克斯蒂恩太太插言道,“最後我們還是要離開印度的。年輕人是不會再跑到這兒來的,幹上一輩子換來的隻是粗魯無禮和忘恩負義。我們走就是了。到時候那些土著會求著咱們留下來的,咱們就說,‘不行,給過你們機會了,是你們自己不把握的。現在好了,我們走,你們自己治理自己吧。’這樣的話,得給他們多大的教訓!”


    “都是那些法律法規的把咱們給毀了,”韋斯特菲爾德鬱悶地說。正是因為過於守法才導致印度帝國的覆亡,這是韋斯特菲爾德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題。照他看來,能夠拯救帝國免於毀滅的,唯有來上一次大規模的叛亂,隨後施行軍事管製。“淨是些公報文件的,如今政府裏的印度人才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咱們的氣數已盡了,能做的事情無非就是關掉商店,讓他們自作自受。”


    “我可不同意,絕對不同意,”埃利斯說。“隻要我們想的話,完全可以在一個月內扭轉局麵,僅僅需要一點點膽量而已。就說阿姆利則阿姆利則,印度西北部城市,英軍曾於1919年在此大肆屠殺印度民族主義分子。——譯者注吧,瞧他們後來服服帖帖那樣兒。戴爾雷吉納德•戴爾,率領英軍在阿姆利則屠殺印度人的將領,被人稱為”阿姆利則的屠戶“。——譯者注明白該怎麽對付他們。可憐的老戴爾!他幹的可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英國國內的那些膽小鬼應該對此負責的。”


    其他人一片歎息,跟羅馬天主教集會上一提到瑪麗一世的時候所發出的歎息一模一樣。即使是對屠殺和戒嚴十分憎惡的麥克格雷格先生,聽到戴爾也直搖頭。


    “唉,可憐人啊!純屬佩吉特議員們的犧牲品,或許他們會發現自己的錯誤,但為時已晚了。”


    “我的老長官曾經講過這麽個故事,”韋斯特菲爾德說,“印度團裏有個上了年紀的陸軍士官長——有人問他假如英國人離開印度會怎麽樣。那個老夥計說——”


    弗洛裏把椅子推到後麵,起身站了起來,這種言辭絕對不能——對,也決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他必須趁自己一時性起開始砸家具或者往畫上扔瓶子之前,馬上離開這個房間。這些枯燥無味、嗜酒如命、不明事理的肥豬!他們是不是想要模仿《布萊克伍德》雜誌上的那些劣等故事,一周又一周、一年又一年,一字不差地重複同一套惡毒的胡話?難道他們裏麵就沒人想點新的東西可說?唉,這是什麽地方、什麽人哪!我們的文明——這種建築在威士忌、《布萊克伍德》雜誌、“波讓”繪畫上的邪惡文明,是多麽糟糕啊!上帝可憐可憐我們吧,畢竟我們都屬於這種文明啊。


    弗洛裏可沒這麽說出來,而是極力地避免形之於色。他站在椅子旁邊,略微向眾人傾了傾身子,臉上說笑不笑的,一幅拿不準別人喜不喜歡自己的樣子。


    “恐怕我得走了,”他說,“很不湊巧,我在早飯前還有事情要料理。”


    “留下再喝點兒吧,老兄,”韋斯特菲爾德說道,“上午的時間還早呢。來杯杜鬆子酒,給你開開胃。”


    “不了,謝謝,我真得走了。來吧,弗勞。再見,萊克斯蒂恩太太。再見,各位。”


    “布克•華盛頓布克•華盛頓,美國黑人教育領袖。——譯者注退場了,這個黑鬼的朋友,”等弗洛裏沒影兒後,埃利斯說道。不管是誰,埃利斯總是喜歡待別人離開房間後說人家點壞話。“估計又去找維拉斯瓦米了。要不就是為了不交酒錢溜走。”


    “哦,這夥計還不賴。”韋斯特菲爾德說,“就是時不時來點兒布爾什維克的言論。不過你可別以為他是當真的。”


    “噢,的確是個很好的夥計。”麥克格雷格先生說。在印度的每個歐洲人都很注意職務和膚色,也都是好夥計,除非有時候做了非常惱人的事兒。這可算是個榮譽稱呼。


    “就我看來,他也有點太布爾什維克了。我可受不了誰成天價跟土著混在一起。假如他本人就有黑人血統,我也不會感到驚訝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麽他臉上有塊黑斑的原因。花斑一塊。而且瞧他那黑色的頭發、檸檬色的皮膚,看起來就像個歐亞混血。”


    他們斷斷續續又講了些弗洛裏的謠言,但並不太多,因為麥克格雷格先生很不喜歡謠言。這些歐洲人在俱樂部裏繼續呆到喝完又一輪酒。麥克格雷格先生講起他在卑謬的逸聞趣事,這類故事可以換成任何背景。而後,談話又轉回到那個讓人永不生厭的老話題上——土著人的傲慢無禮,政府的消極倦怠,還有那個大英統治稱得上是大英統治、給那些家夥十五鞭子的美好時代。這個話題從來不會被擱下太久,部分上是因為埃利斯樂此不疲。而且,對於這些歐洲人的很多怨恨,你也會原諒的,跟東方人一起生活和工作,哪怕對聖人的脾氣也是一種考驗。而他們所有人,尤其是官員,都深知其中的折磨與淩辱。幾乎每天,當韋斯特菲爾德,或者麥克格雷格先生,甚至是麥克斯韋上街的時候,那些中學生,長著年輕的黃色臉龐——像金幣般光滑的臉龐,滿是黃種人臉上常有的那種令人氣惱的鄙視——就會衝著走過來的他們冷笑,有時候在他們身後用土狼般的惡笑起哄。駐印英國人的生活也不全是一團糟,在不舒服的營地,在悶熱難當的辦公室,在充滿灰塵和瀝青味兒的陰暗平房裏,他們或許有權脾氣暴躁一點。


    到十點鍾了,天氣熱得實在無法忍受。每個人的臉上都堆著又扁又亮的汗珠,男士們的前臂上亦是如此。麥克格雷格先生那間絲綢外衣的後背上,汗跡越來越大。外麵那耀眼的強光,不知怎地穿過掛著綠色竹簾的窗戶射了進來,照得人眼睛疼痛、頭腦昏沉。大家想到自己那難以下咽的早飯,還有後麵那漫長而枯燥的時間,都覺得心煩意亂。麥克格雷格先生歎著氣起身,扶了扶從出汗的鼻子上滑下來的眼鏡。


    “唉,如此歡樂的相聚居然要結束了,”他說道,“我得回家吃早飯了。帝國的憂慮。你們誰跟我同路?我的司機在車那兒等著呢。”


    “噢,謝謝您,”萊克斯蒂恩太太說,“請帶上我跟湯姆吧。這種熱天兒不用走路可真讓人鬆一口氣。”


    其他人也都站起身來。韋斯特菲爾德伸著懶腰,從鼻子裏打著嗬欠。“我覺得最好馬上就動起來。假如在這兒多坐一會兒,我就會睡著的。想想一整天都要憋在那間辦公室裏!成筐的文件。上帝呀。”


    “大家別忘了今晚上的網球啊,”埃利斯說,“麥克斯韋,你這個懶鬼,你可別再躲起來了。四點三十整,你給我拿著拍子過來。”


    “您先走,女士,”麥克格雷格先生在門口殷勤地說。


    “快帶路吧,麥克德夫,”韋斯特菲爾德說道。


    他們出門來到耀眼而熾熱的日光下,地表散出的熱量就好像火爐的氣息一樣。絢爛奪目的花兒在驕陽的炙烤下,沒有一片花瓣在動。刺眼的日光將疲倦滲入你的骨髓。這實在有些可怕——在緬甸和印度,一直到暹羅、柬埔寨、中國,炫目而湛藍的天空上全都萬裏無雲,想到這兒實在讓人害怕。等待麥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車,金屬板燙得不能觸摸。一天當中的可怕時段開始了,也就是緬甸人所說的“腳步無聲”的時段。幾乎沒有什麽活物在動,隻有人除外,還有一隊隊受到高溫刺激的黑螞蟻,呈帶狀穿過小徑,再就是順著氣流展翅翱翔的無尾禿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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