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深處、天花板低低的食堂裏,午飯的隊伍挪動得很慢。屋子裏已經很滿了,人聲喧嘩。櫃台上鐵窗裏麵燉菜的蒸氣往外直冒,帶有一種鐵腥的酸味,卻蓋不過勝利牌杜鬆子酒的酒氣。在屋子的那一頭有一個小酒吧,其實隻不過是牆上的一個小洞,花一角錢可以在那裏買到一大杯杜鬆子酒。


    “正是我要找的人,”溫斯頓背後有人說。


    他轉過身去,原來是他的朋友賽麥,是在研究司工作的。也許確切地說,談不上是“朋友”。如今時世,沒有朋友,隻有同誌。不過同某一些同誌來往,比別的同誌愉快一些。賽麥是個語言學家,新話專家。說實在的,他是目前一大批正在編輯新話詞典十一版的專家之一。他個子很小,比溫斯頓還小,一頭黑發,眼睛突出,帶有既悲傷又嘲弄的神色,在他同你說話的時候,他的大眼睛似乎在仔細地探索著你的臉。


    “我想問你一下,你有沒有刀片?”他說。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有些心虛似的急忙說。“我到處都問過了。它們不再存在了。”


    人人都問你要刀片。事實上,他攢了兩片沒有用過的刀片。幾個月來刀片一直缺貨。不論什麽時候,總有一些必需品,黨營商店裏無法供應。有時是扣子,有時是線,有時是鞋帶;現在是刀片。你隻有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上去掏才能搞到一些。


    “我這一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了,”他不真實地補充一句。隊伍又往前進了一步。他們停下來時他又回過頭來對著賽麥。他們兩人都從櫃台邊上一堆鐵盤中取了一隻油膩膩的盤子。


    “你昨天沒有去看吊死戰俘嗎?”賽麥問。


    “我有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可以從電影上看到吧。”


    “這可太差勁了,”賽麥說。


    他的嘲笑的眼光在溫斯頓的臉上轉來轉去。“我知道你,”他的眼睛似乎在說,“我看穿了你,我很明白,你為什麽不去看吊死戰俘。”以一個知識分子來說,賽麥思想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他常常會幸災樂禍得令人厭惡地談論直升飛機對敵人村莊的襲擊,思想犯的審訊和招供,友愛部地下室裏的處決。同他談話主要是要設法把他從這種話題引開去,盡可能用有關新話的技術問題來套住他,因為他對此有興趣,也是個權威。溫斯頓把腦袋轉開去一些,避免他黑色大眼睛的探索。


    “吊得很幹淨利落,”賽麥回憶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把他們的腳綁了起來,這是美中不足。我歡喜看他們雙腳亂蹦亂跳。尤其是,到最後,舌頭伸了出來,顏色發青——很青很青。我喜歡看這種小地方。”


    “下一個!”穿著白圍裙的無產者手中拿著一個勺子叫道。


    溫斯頓和賽麥把他們的盤子放在鐵窗下。那個工人馬上繪他們的盤子裏盛了一份中飯——一盒暗紅色的燉菜,一塊麵包,一小塊幹酪,一杯無奶的勝利咖啡,一片糖精。


    “那邊有張空桌,在電幕下麵,”賽麥說。“我們順道帶杯酒過去。”


    盛酒的缸子沒有把。他們穿過人頭擠擠的屋子到那空桌邊,在鐵皮桌麵上放下盤子,桌子一角有人撒了一灘燉菜,黏糊糊地象嘔吐出來的一樣。溫斯頓拿起酒缸,頓了一下,硬起頭皮,咕嚕一口吞下了帶油味的酒。他眨著眼睛,等淚水流出來以後,發現肚子已經俄了,就開始一匙一匙地吃起燉菜來,燉菜中除了稀糊糊以外,還有一塊塊軟綿綿發紅的東西,大概是肉做的。他們把小菜盒中的燉菜吃完以前都沒有再說話。溫斯頓左邊桌上,在他背後不遠,有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聲音粗啞,仿佛鴨子叫,在屋子裏的一片喧嘩聲中特別刺耳。


    “詞典進行得怎麽樣了?”溫斯頓大聲說,要想蓋過室內的喧嘩。


    “很慢,”賽麥說。“我現在在搞形容調。很有意思。”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就來了。他把菜盒推開,一隻細長的手拿起那塊麵包,另一隻手拿起幹酪,身子向前俯在桌上,為了不用大聲說話。


    “第十一版是最後定稿本,”他說。“我們的工作是決定語言的最後形式——也就是大家都隻用這種語言說話的時候的形式。我們的工作完成後,象你這樣的人就得從頭學習。


    我敢說,你一定以為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創造新詞兒。一點也不對!我們是在消滅老詞兒——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削減到隻剩下骨架。十一版中沒有一個詞兒在2050年以前會陳舊過時的。”


    他狼吞虎咽地啃著他的麵包,咽下了幾大口,然後又繼續說,帶著學究式的熱情。他的黝黑瘦削的臉龐開始活躍起來,眼光失去了嘲笑的神情,幾乎有些夢意了。


    “消滅詞匯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最大的浪費在於動詞和形容詞,但是也有好幾百個名詞也可以不要。不僅是同義詞,也包括反義詞。說真的,如果一個詞不過是另一個詞的反麵,那有什麽理由存在呢?以‘好’為例。如果你有一個‘好’宇,為什麽還需要‘壞’字?‘不好’就行了——而且還更好,因為這正好是‘好’的反麵,而另外一字卻不是。再比如,如果你要一個比‘好’更強一些的詞兒,為什麽要一連串象‘精采’、‘出色’等等含混不清、毫無用處的詞兒呢?


    ‘加好’就包含這一切意義了,如果還要強一些,就用‘雙加好’‘倍加好’。當然,這些形式,我們現在已經在采用了,但是在新話的最後版本中,就沒有別的了。最後,整個好和壞的概念就隻用六個詞兒來概括——實際上,隻用一個詞兒。溫斯頓,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妙?當然,這原來是老大哥的主意,”他事後補充說。


    一聽到老大哥,溫斯頓的臉上就有一種肅然起敬的神色一閃而過。但是賽麥還是馬上察覺到缺乏一定的熱情。


    “溫斯頓,你並沒真正領略到新話的妙處,”他幾乎悲哀地說。“哪怕你用新話寫作,你仍在用老話思索。我讀過幾篇你有時為《泰晤士報》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寫得不錯,但它們是翻譯。你的心裏仍喜歡用老話,盡管它含糊不清,辭義變化細微,但沒有任何用處。你不理解消滅詞匯的妙處。你難道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的詞匯量逐年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他不敢說話,但願自己臉上露出讚同的笑容。賽麥又咬一口深色的麵包,嚼了幾下,又繼續說:


    “你難道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是要縮小思想的範圍?


    最後我們要使得大家在實際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來沒有詞匯可以表達。凡是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隻有一個詞來表達,意義受到嚴格限製,一切附帶含意都被消除忘掉。在十一版中,我們距離這一目標已經不遠了。但這一過程在你我死後還需要長期繼續下去。詞匯逐年減少,意識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小。當然,即使在現在,也沒有理由或借口可以犯思想罪。這僅僅是個自覺問題,現實控製問題。但最終,甚至這樣的需要也沒有了。語言完善之時,即革命完成之日。新話即英社,英社即新話,”他帶著一種神秘的滿意神情補充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2050年,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聽懂我們現在的這樣談話?”


    “除了——”溫斯頓遲疑地說,但又閉上了嘴。


    到了他嘴邊的話是“除了無產者,”但是他克製住了自己不完全有把握這句話是不是有些不正統。但是,賽麥已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無產者不是人,”他輕率地說。“到2050年,也許還要早些,所有關於老話的實際知識都要消失。過去的全部文學都要銷毀,喬叟、莎士比亞、密爾頓、拜倫——他們隻存在於新話的版本中,不隻改成了不同的東西,而且改成了同他們原來相反的東西。甚至黨的書籍也要改變。甚至口號也要改變。自由的概念也被取消了,你怎麽還能叫‘自由即奴役’的口號?屆時整個思想氣氛就要不同了。事實上,將來不會再有象我們今天所了解的那種思想。正統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統即沒有意識。”


    溫斯頓突然相信,總有一天,賽麥要化為烏有。他太聰明了。他看得太清楚了,說得太直率了。黨不喜歡這樣的人。有一天他會失蹤。這個結果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


    溫斯頓吃完了麵包和幹酪。他坐在椅中略為側過身子去喝他的那缸咖啡。坐在他左邊桌子的那個嗓子刺耳的人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一個青年女人大概是他的秘書,背對著溫斯頓坐在那裏聽他說話,對他說的一切話似乎都表示很讚成。溫斯頓不時地聽到一兩句這樣的話:“你說得真對,我完全(so)同意你,”這是個年輕但有些愚蠢的女人嗓子。但是另外那個人的聲音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即使那姑娘插話的時候,也仍在喋喋不休。溫斯頓認識那個人的臉,但是他隻知道他在小說司據有一個重要的職位。他年約三十,喉頭發達,嘴皮靈活。他的腦袋向後仰一些,由於他坐著的角度,他的眼鏡有反光,使溫斯頓隻看見兩片玻璃,而看不見眼睛。使人感到有些受不了的是,從他嘴裏滔滔不絕地發出來的聲音中,幾乎連一個宇也聽不清楚。溫斯頓隻聽到過一句話——“完全徹底消滅果爾德施坦因主義”——這話說得很快,好象鑄成一行的鉛字一樣,完整一塊。別的就完全是呱呱呱的噪聲了。但是,你雖然聽不清那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麽,你還是可以毫無疑問地了解他說的話的一般內容。他可能是在譴責果爾德施坦因,要求對思想犯和破壞分子采取更加嚴厲的措施。他也可能是在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他也可能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前線的英雄——這都沒有什麽不同.不論他說的是什麽,你可以肯定,每一句話都是純粹正統的,純粹英社的。溫斯頓看著那張沒有眼睛的臉上的嘴巴忙個不停在一張一合,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種假人。說話的不是那個人的腦子,而是他的喉頭。說出來的東西雖然是用詞兒組成的,但不是真正的話,而是在無意識狀態中發出來的鬧聲,象鴨子呱呱叫一樣。


    賽麥這時沉默了一會,他拿著湯匙在桌上一攤稀糊糊中劃來劃去。另一張桌子上的那個人繼續飛快地在哇哇說著,盡管室內喧嘩,還是可以聽見。


    “新話中有一個詞兒,”賽麥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叫鴨話(duckspeak),就是象鴨子那樣呱呱叫。這種詞兒很有意思,它有兩個相反的含意。用在對方,這是罵人的;用在你同意的人身上,這是稱讚。”


    毫無疑問,賽麥是要化為烏有的。溫斯頓又想。他這麽想時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悲哀,盡管他明知賽麥瞧不起他,有點不喜歡他,而且完全有可能,隻要他認為有理由,就會揭發他是個思想犯。反正,賽麥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究竟什麽地方不對頭,他也說不上來。賽麥有著他所缺少的一些什麽東西:


    謹慎、超脫、一種可以免於患難的愚蠢。你不能說他是不正統的。他相信英社的原則,他尊敬老大哥,他歡慶勝利,他憎恨異端,不僅出於真心誠意,而且有著一種按捺不住的熱情,了解最新的情況,而這是普通黨員所得不到的。但是他身上總是有著一種靠不住的樣子。他總是說一些最好不說為妙的話,他讀書太多,又常常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聚會的地方。並沒有法律,哪怕是不成文的法律,禁止你光顧栗樹咖啡館,但是去那個地方還是有點危險的。一些遭到譴責的黨的創始領導人在最後被清洗之前常去那個地方。據說,果爾德施坦因本人也曾經去過那裏,那是好幾年,好幾十年以前的事了。賽麥的下場是不難預見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隻要賽麥發覺他的——溫斯頓的——隱藏的思想,那怕隻有三秒鍾,他也會馬上向思想警察告發的。


    不過,別人也會一樣,但是賽麥尤其會如此。光有熱情還不夠。正統思想就是沒有意識。


    賽麥抬起頭來。“派遜斯來了,”他說。


    他的話聲中似乎有這樣的意思:“那個可惡的大傻瓜。”派遜斯是溫斯頓在勝利大廈的鄰居,他真的穿過屋子過來了。


    他是個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的人,淡黃的頭發,青蛙一樣的臉。他年才三十五歲,脖子上和腰圍上就長出一圈圈的肥肉來了,但是他的動作仍很敏捷、孩子氣。他的整個外表象個發育過早的小男孩,以致他雖然穿著製服,你仍然不由得覺得他象穿著少年偵察隊的藍短褲、灰襯衫、紅領巾一樣。你一閉起眼睛來想他,腦海裏就出現胖乎乎的膝蓋和卷起袖子的又短又粗的胳膊。事實也的確是這樣,隻要一有機會,比如集體遠足或者其他體育活動時,他就總穿上短褲。他愉快地叫著“哈羅,哈羅!”向他們兩人打招呼,在桌邊坐了下來,馬上帶來一股強烈的汗臭。他的紅紅的臉上盡是掛著汗珠,他出汗的本領特別。在鄰裏活動中心站,你一看到球拍是濕的,就可以知道剛才他打過乒乓球。賽麥拿出一張紙來,上麵有一長列的字,他拿著一支墨水鉛筆在看著。


    “你瞧他吃飯的時候也在工作,”派遜斯推一推溫斯頓說。“工作積極,噯?夥計,你看的是什麽?對我這樣一個粗人大概太高深了。史密斯,夥計,我告訴你為什麽到處找你。你忘記向我繳款了。”


    “什麽款?”溫斯頓問,一邊自動地去掏錢。每人的工資約有四分之一得留起來付各種各樣的誌願捐獻,名目之多,使你很難記清。


    “仇恨周的捐獻。你知道——按住房分片的。我是咱們這一片的會計。咱們正在作出最大的努力——要做出成績來。我告訴你,如果勝利大廈掛出來的旗幟不是咱們那條街上最多的,那可不是我的過錯。你答應給我兩塊錢。”


    溫斯頓找到了兩張折皺油汙的鈔票交給派遜斯,派遜斯用文盲的整齊宇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還有,夥計,”他說,“我聽說我的那個小叫化於昨天用彈弓打了你。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我對他說,要是他再那樣我就要把彈弓收起來。”


    “我想他大概是因為不能去看吊死人而有點不高興,”溫斯頓說。


    “啊,是啊——我要說的就是,這表示他動機是好的,是不是?他們兩個都是淘氣的小叫化子,但是說到態度積極,那就甭提了。整天想的就是少年偵察隊和打仗。你知道上星期六我的小女兒到伯克姆斯坦德去遠足時幹了什麽嗎?


    她讓另外兩個女孩子同她一起偷偷地離開了隊伍跟蹤一個可疑的人整整一個下午!她們一直跟著他兩個小時,穿過樹林,到了阿默夏姆後,就把他交給了巡邏隊。”


    “她們為什麽這樣?”溫斯頓有點吃驚地問。派遜斯繼續得意洋洋地說:


    “我的孩子肯定他是敵人的特務——比方說,可能是跳傘空降的。但是關健在這裏,夥計。你知道是什麽東西引起她對他的懷疑的嗎?她發現他穿的鞋子狠奇怪——她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別人穿過這樣的鞋子。因此很可能他是個外國人。七歲孩子,怪聰明的,是不是?”


    “那個人後來怎樣了?”溫斯頓問。


    “哦,這個,我當然說不上來。不過,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派遜斯做了一個步槍瞄準的姿態,嘴裏哢嚓一聲。


    “好啊,”賽麥心不在焉地說,仍在看他那小紙條,頭也不抬。


    “當然我們不能麻痹大意,”溫斯頓按照應盡的本分表示同意。


    “我的意思是,現在正在打仗呀,”派遜斯說。


    好象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們腦袋上方的電幕發出了一陣喇叭聲。不過這次不是宣布軍事勝利,隻是富裕部的一個公告。


    “同誌好!”一個年輕人的聲音興奮地說。“同誌們請注意!我們有個好消息向大家報告。我們贏得了生產戰線上的勝利!到現在為止各類消費品產量的數字說明,在過去一年中,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國全國都舉行了自發的遊行,工人們走出了工廠、辦公室,高舉旗幟,在街頭遊行,對老大哥的英明領導為他們帶來的幸福新生活表示感謝。根據已完成的統計,一部分數字如下。食品——”“我們的幸福新生活”一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裕部最近愛用的話。派遜斯的注意力被喇叭聲吸引住了以後,臉上就帶著一種一本正經的呆相,一種受到啟迪時的乏味神情,坐在那裏聽著。他跟不上具體數字,不過他明白,這些數字反正是應該使人感到滿意的。他掏出一根肮髒的大煙鬥,裏麵已經裝了一半燒黑了的煙草。煙草定量供應一星期隻有一百克,要裝滿煙鬥很少可能。溫斯頓在吸勝利牌香煙,他小心地橫著拿在手裏。下一份定量供應要到明天才能買,而他隻剩下四支煙了。這時他不去聽遠處的鬧聲,專心聽電幕上發出的聲音。看來,甚至有人遊行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提高到一星期二十克。他心裏想,昨天還剛剛宣布定量要減低(reduced)到一星期二十克。相隔才二十四小時,難道他們就能夠忘掉了嗎:是啊,他們硬是忘掉了。派遜斯就是很容易忘掉的,因為他象牲口一樣愚蠢。旁邊那張桌子上的那個沒有眼睛的人也狂熱地、熱情地忘掉了,因為他熱切地希望要把膽敢表示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都揭發出來,化為烏有。賽麥也忘掉了,不過他比較複雜,需要雙重思想。那麽隻有(alone)他一個人才保持記憶嗎?


    電幕上繼續不斷地播送神話般的數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家俱、鐵鍋、燃料、輪船、直升飛機、書籍、嬰孩的產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發瘋以外,什麽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時每刻,不論什麽人,什麽東西都在迅速前進。象賽麥原來在做的那樣,溫斯頓拿起湯匙,蘸著桌子上的那一攤灰色的粘糊糊,畫了一道長線,構成一個圖案。他不快地沉思著物質生活的各個方麵。一直是這樣的嗎?他的飯一直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四周,一間天花板很低、擠得滿滿的屋子,由於數不清的人體接觸,牆頭發黑;破舊的鐵桌鐵椅挨得很近,你坐下來就碰到別人的手肘;湯匙彎曲,鐵盤凹凸,白缸子都很祖糙;所有東西的表麵都油膩膩的,每一條縫道裏都積滿塵垢;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劣質杜鬆子酒、劣質咖啡、涮鍋水似的燉菜和髒衣服混合起來的氣味。在你的肚子裏,在你的肌膚裏,總發出一種無聲的抗議,一種你被騙掉了有權利享受的東西的感覺。不錯,他從來記不起還有過什麽東西與現在大不相同。凡是他能夠確切記得起來的,不論什麽時候,總是沒有夠吃的東西,襪子和內衣褲總是有破洞的,家俱總是破舊不堪的,房間裏的暖氣總是燒得不暖的,地鐵總是擁擠的,房子總是東倒西歪的,麵包總是深色的,茶總是喝不到,咖啡總是有股髒水味,香煙總是不夠抽——除了人造杜鬆子酒以外,沒有東西是又便宜又多的。雖然這樣的情況必然隨著你的體格衰老而越來越惡劣,但是,如果你因為生活艱苦、汙穢肮髒、物質匱乏而感到不快,為沒完沒了的寒冬、破爛的襪子、停開的電梯、寒冷的自來水、粗糙的肥皂、自己會掉煙絲的香煙、有股奇怪的難吃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這豈不是說明,這樣的情況不是(not)事物的天然規律?除非你有一種古老的回憶,記得以前事情不是這樣的,否則的話,你為什麽要覺得這是不可忍受的呢?


    他再一次環顧了食堂的四周。幾乎每個人都很醜陋,即使穿的不是藍製服,也仍舊會是醜陋的。在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個個子矮小、奇怪得象個小甲殼蟲一樣的人,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喝咖啡,他的小眼睛東張西望,充滿懷疑。溫斯頓想,如果你不看一下周圍,你就會很容易相信,黨所樹立的模範體格——魁梧高大的小夥子和胸脯高聳的姑娘,金黃的頭發,健康的膚色,生氣勃勃,無憂無慮——是存在的,甚至是占多數。實際上,從他所了解的來看,一號空降場大多數人是矮小難看的。很難理解,各部竟盡是那種甲殼蟲一樣的人:又矮又小,沒有到年紀就長胖了,四肢短小,忙忙碌碌,動作敏捷,胖胖的沒有表情的臉上,眼睛又細又小。在黨的統治下似乎這一類型的人繁殖得最快。


    富裕部的公告結束時又是一陣喇叭聲,接著是很輕聲的音樂。派遜斯在一連串數字的刺激下稀裏糊塗地感到有些興奮,從嘴上拿開煙鬥。


    “富裕部今年工作做得不壞,”他讚賞地搖一搖頭。“我說,史密斯夥計,你有沒有刀片能給我用一用?”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六個星期以來一直在用這一片。”


    “啊,那沒關係——我隻是想問一下,夥計。”


    “對不起,”溫斯頓說。


    隔壁桌上那個呱呱叫的聲音由於富裕部的公告而暫時停了一會,如今又恢複了,象剛才一樣大聲。溫斯頓不知怎麽突然想起派遜斯太太來,想到了她的稀疏的頭發,臉上皺紋裏的塵垢。兩年之內,這些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她。派遜斯太太就會化為烏有。賽麥也會化為烏有。溫斯頓也會化為烏有。奧勃良也會化為烏有。而派遜斯卻永遠不會化為烏有。


    那個呱呱叫的沒有眼睛的家夥不會化為烏有。那些在各部迷宮般的走廓裏忙忙碌碌地來來往往的小甲殼蟲似的人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那個黑發姑娘,那個小說司的姑娘——她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他覺得他憑本能就能知道,誰能生存,誰會消滅,盡管究竟靠什麽才能生存,則很難說。


    這時他猛的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原來隔桌的那個姑娘轉過一半身來在看他。就是那個黑頭發姑娘。她斜眼看著他,不過眼光盯得很緊,令人奇怪。她的眼光一與他相遇,就轉了開去。


    溫斯頓的脊梁上開始滲出冷汗。他感到一陣恐慌。這幾乎很快就過去了,不過留下一種不安的感覺,久久不散。


    她為什麽看著他?她為什麽到處跟著他?遺憾的是,他記不得他來食堂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坐在那張桌子邊上了,還是在以後才來的。但是不管怎樣,昨天在舉行兩分鍾仇恨的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後麵,而這是根本沒有必要的。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要竊聽他,看他的叫喊是否夠起勁。


    他以前的念頭又回來了:也許她不一定是思想警察的人員,但是,正是業餘的特務最為危險。他不知道她看著他有多久了,也許有五分鍾,很可能他的麵部表情沒有完全控製起來。在任何公共場所,或者在電幕的視野範圍內,讓自己的思想開小差是很危險的。最容易暴露的往往是你不注意的小地方。神經的抽搐,不自覺的發愁臉色,自言自語的習慣——凡是顯得不正常,顯得要想掩飾什麽事情,都會使你暴露。無論如何,臉上表情不適當(例如在聽到勝利公告時露出不信的表情)本身就是一樁應予懲罰的罪行。新話裏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詞,叫做臉罪。


    那個姑娘又回過頭來看他。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在盯他的梢;也許她連續兩天挨著他坐隻是偶然巧合。他的香煙已經熄滅了,他小心地把它放在桌予邊上。如果他能使得煙絲不掉出來,他可以在下班後再繼續抽。很可能,隔桌的那個人是思想警察的特務,很可能,他在三天之內要到友愛部的地下室裏去了,但是香煙屁股卻不能浪費。賽麥已經把他的那張紙條疊了起來,放在口袋裏。派遜斯又開始說了起來。


    “我沒有告訴過你,夥計,”他一邊說一邊咬著煙鬥,“那一次我的兩個小叫化子把一個市場上的老太婆的裙子燒了起來,因為他們看到她用老大哥的畫像包香腸,偷偷地跟在她背後,用一盒火柴放火燒她的裙子。我想把她燒得夠厲害的。


    那兩個小叫化子,噯?可是積極得要命。這是他們現在在少年偵察隊受到的第一流訓練,甚至比我小時候還好。你知道他們給他們的最新配備是什麽?插在鑰匙孔裏偷聽的耳機!


    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帶回來一個,插在我們起居室的門上,說聽到的聲音比直接從鑰匙孔聽到的大一倍。不過,當然羅,這不過是一種玩具。不過,這個主意倒不錯,對不對?”


    這時電幕上的哨子一聲尖叫。這是回去上班的信號。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跟著大家去擠電梯,溫斯頓香煙裏剩下的煙絲都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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