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門首,得祿把寶劍交給李慕白,李慕白就問得碌說:“剛才我跟二爺比劍時,有一個人在旁邊說話,那個人是在府裏作甚麽的?”得祿撇了撇嘴說:“李大爺別理那個人,那人叫小俞,他不過是馬棚裏一個管刷馬喂草的,在貝勒爺跟前他竟敢那樣放肆!幸虧貝勒爺的脾氣好,要換個別的主兒,一定打他一頓板子,把他趕出去。太沒有規矩了!”李慕白又問:“那個小俞在府上幾年了!”


    得祿說:“來了快一年吧!是一個賣皮貨的喇嘛給薦來的,二爺跟那喇嘛熟識,不好意思不用。其實馬棚裏有十幾個人呢,要他也沒有甚麽用處。”


    李慕白點了點頭,便向得祿說聲:“再見!”遂就提著寶劍向南走去。心裏卻想著:那個姓俞的人,一定是一個落拓不遇的英雄,剛才自己那劍法,原是紀廣傑師父的秘傳,不料竟被那姓俞的識破;可見此人不但會武藝,武藝還一定很好。隻是此人為甚麽甘心在那府上作一個管馬的賤役呢?就想明天要注意觀察這個人,果然這人若真是有本領的,自己一定要去告訴鐵小貝勒,不可徒養著一些無能的教拳師傅,卻屈英雄於槽櫪之間。往南走了不遠,就雇上一輛車,一徑回南城去。車走到丞相胡同北口,就叫車停住,給了車錢。下車就走到史胖子的小酒鋪裏。


    史胖子一見李慕白來了,穿著整齊的衣履,手拿著一口寶劍,就笑看說:“李大爺,你到貝勒府去了嗎?”李慕白點頭說:“對了。才見了鐵小貝勒,他送了我一口寶劍,你看看!”史胖子笑道:“我看也不懂。”雖然這樣說著,但是他把劍一抽出,就不禁點頭,嘖嘖地說道:“這口寶劍可真值些錢!”李慕白問道:“你由哪一點看出!”史胖子笑著說:“哪一點我也沒看出。我想既是貝勒送給你的東西,還能夠不是好的嗎?”


    李慕白麵上雖然也笑著,但心裏卻說:史胖子,你不要對我裝傻,你以為我還看不出你是個怎樣的人嗎?回首一看,座上一個酒客也沒有,就想要問一問史胖子的來曆,務必今天叫他說出實話。剛要笑著向史胖子發問,忽見史胖子把酒壺和酒菜給李慕白擺上,說:“李大爺你先喝酒,今兒我有些話,要告訴你呢!”李慕白自斟了一杯酒,飲了半口,就笑著問:“甚麽事?”


    史胖子一手扶在櫃台上,探著頭問道:“李大爺,你知道你相好的那個寶華班的翠纖,嫁給徐侍郎了嗎?”李慕白一聽,真仿佛頭上被人擊了一拳,立刻怔了。就放下酒杯問道:“你聽誰說的?她幾時嫁給那徐侍郎?”


    史胖子說:“李大爺你別著急,聽我慢慢跟你說!”遂把頭更探近些,就說:“自從李大爺那天被官人捕了去,我就猜著了。那件事不但是胖盧三要報仇,並且徐侍郎還要趁著你在獄裏,他把翠纖娶了去。我一時不平,又怕翠纖上了他們的當,心一活動,真跟了那徐老頭子去。第二天我就換上一身幹淨衣裳,到了寶華班,見看了翠纖和那老媽媽,我就向她們說:李大爺好好的一個人,就因為你們,被那胖盧三和那徐侍郎買通了衙門,給陷害了;可是李大爺在北京有很多闊朋友,他這案子又沒有證據,過不了幾天,一定能夠放出來。在這幾天之內,若是那胖盧三、徐侍郎要接你從良,你可無-廴綰尾蛔即鷯λ;要不然被李大爺的朋友知道了,可不能饒你們!”


    李慕白趕緊問說:“她母女聽了你這話,是怎樣答覆的?”史胖子說:“那翠纖親口答應我,說她決不嫁給徐侍郎;可是過了不到三天,那徐侍郎弄了頂轎子,把她娶走了。現在校場五條,跟胖盧三的外家住在一塊兒。徐侍郎和胖盧三每天在那裏胡混。我聽見這件事,本來也生了一陣子氣;可是後來一想,翠纖本來是個妓女,當妓女的還有甚麽良心的;不管徐侍郎老不老,人家母女現在有了著落了!”


    李慕白這時氣得臉上發白,擎起酒壺,發了半天怔,又把酒壺放在桌上,就搖頭說:“我不信纖娘甘心嫁那徐侍郎!這裏麵一定另有緣故,一定是胖盧三和徐侍郎拿我那件案子嚇唬她們,她才不得已跟了徐侍郎。現在她不定傷心成甚麽樣子了!”


    史胖子笑道:“無論是怎樣著,反正翠纖到了徐老頭子的手裏了,她要是不願意,不會尋死嗎?


    李大爺,我勸你是好話,本來跟那些窯姐兒們是不能動真心的。我說話嘴直,你要不認得翠纖,還不至於打這回官司呢。李大爺,你是年輕人,又有這一身本事,將來前程遠大,千萬不可跟女人那麽情重。要不然就是鐵漢子,也能叫女人給磨得化成膿水。現在翠纖嫁人了,很好,就由她去吧。李大爺,你好好地幹,將來有了名頭,有了事業,要多少女人都成!”


    李慕白慘笑道:“史掌櫃,你勸我的這話固然很對,我也並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過我決不相信纖娘能夠甘心嫁徐侍郎。因為徐侍郎早就垂涎她,在她身上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可是纖娘總是不答應從良的事,如何又能正是我在監獄裏的這幾天,她便嫁了徐侍郎?這其中一定有緣故,我非要設法再見纖娘一麵問問她不可!”


    史胖子一聽,李慕白把纖娘這樣丟不開,他就知道他們兩人必有終身之約。現在李慕白就像被人搶去了老婆一般,他決不能甘心放手,因此也不再勸他了,就笑著問道:“那麽李大爺,假若你要見這翠纖,你可跟她說甚麽呢?”李慕白很煩惱地喝了一杯酒,聽史胖子這一問,他似乎又有些生氣,就說:“我並不跟她說甚麽廢話,我隻問她嫁徐侍郎是否出於本心?”


    史胖子問道:“假若她說:我願意,願嫁那老頭子;你可怎麽辦?”


    李慕白慘笑道:“那我當然甚麽話也沒有,就算我李慕白當初昏了心,不該跟妓女講真情。可是她此番嫁徐侍郎,若是非出自本心,全是曲情勢所迫,那就是胖盧三、徐侍郎欺辱了我,我誓死也不能忍受,非要與他們拚命不可!”說話時用手捶著桌子,震得酒壺、酒盅都亂響。


    史胖子聽了,微笑看,想了半晌,就說:“這好辦,胖盧三、徐侍郎的外家就在校場五條,離這兒不遠。他們那房子是新蓋的,路西的平間門洞,門口有兩個上馬石,一找就找著。李大爺,你可以在那門前等著,我想翠纖決不能老是不出門。”


    李慕白冷笑道:“見她倒是容易。隻是近日我的身體不大舒服,不想立刻就找她去。”說完這話,見史胖子揚著頭似乎在想甚麽,遂故意作出消了點氣的樣子,笑向史胖子說:“史掌櫃,你放心,我雖然為此事生氣,但是至多不過找他們麻煩麻煩,決不能鬧出甚麽大事來,因為我在這裏還有親戚。”


    他說這話,本是告訴史胖子別害怕,因為史胖子曾給他打過一個鋪保在提督衙門裏。不料史胖子一聽這話,卻拍了拍胸脯,說:“不要緊,李大爺你隨便作去。有甚麽事我史胖子給你擔當!告訴你李大爺,我可不像別的作買賣的人,那麽膽小!”李慕白微笑道:“我都明白!”說話時用眼睛盯了-放腫右幌攏史胖子也眯著眼微笑,似乎兩個人有一種互相了解。


    少時,李慕白把酒喝完,吃了些菜和燒餅,就向史胖子說:“晚上見吧!”遂就回廟裏去了。到了自己住的屋內,李慕白一頭躺在炕上,想著纖娘一定對於自己那番情意,確實深切纏綿,雖然其間曾有過一點小小誤會,可是那天自己向她辭別之時,她曾宛轉可憐地說是一定等候自己回來,可知她確實有意跟自己從良。卻不料胖盧三、徐侍郎知道纖娘對自己的情重,他們就施展手腕,將自己押在監裏,趁勢把纖娘娶了去。


    “哼哼!你們把我李慕白真看成好欺辱的人了!我要不爭這口氣,不把那弱女子救出你們的陷阱,我李慕白還算甚麽男子漢?還在江湖上稱甚麽英雄?”越想胸中的氣越往上湧,恨不得即刻就到校場五條,找著纖娘才好;可是他這時候又覺得頭痛身懶,不願意動轉。


    李慕白一麵躺著,一麵隨手把鐵小貝勒送給自己的那口寶劍抽出,詳細看了看,覺得真是一口古代的名劍,不過又抬頭看了牆上掛著的,自己原有的那口劍,卻又想:這口古劍,隻能當作古玩一般地鑒賞。若說走江湖,或與人比武,還是應當使用自己原有的那口劍。那口劍雖是一件普通的兵器,但是相隨自己多年,自己曾用此劍隨從紀廣傑老師父學藝;曾用此劍與俞秀蓮姑娘比武,挑過姑娘頭上的繡帕;又曾戰敗過女魔王何劍娥、賽呂布魏鳳翔、花槍馮隆、金刀馮茂這幾個人。總之,自己得到今日這樣名頭,是全賴此劍,無論如何是不能棄置它的!


    想到這裏,長歎了口氣,躺也躺不住。就坐起身來,把那口古劍也掛在牆上,遂即出了廟門。到了南半截胡同他表叔祁殿臣那裏,上前一打門。少時來升由裏邊出來,見了李慕白,趕緊請安,麵上並帶著驚異之色,說道:“李大爺,您怎麽這些日子沒來呀?”李慕白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遂就問說:“老爺在家裏沒有?”來升說:“在家裏,現在會著客哩。李大爺請進來吧!”李慕白說:“既然老爺會著客,我也不進去了。這些日因為得罪了一個人,被人陷害了,坐了幾天監獄。”


    來升故意驚訝的說道:“是嗎?到底為其麽事呀?”李慕白說:“你們老爺一定早就聽人說了。我這案子,現在是一點事也沒有了。幸而有一個鐵小貝勒跟我是朋友,他給我保出來的。你就把這話告訴你們老爺,叫他放心就得了。”來升連連點頭說:“有貝勒爺給你作保,那自然甚麽事也沒有了。”李慕白又說:“我現在還住法明寺,打算過一個來月就回家去了。你回頭把這些話告訴老爺,我過幾天再來。”


    說畢,轉身就走。出了南半截胡同,在大街上呆呆地怔了一會,就信步到了校場五條,找史胖子所說的那個胖盧三和徐侍郎的外家。李慕白不由心中發生一種妒恨,恨不得闖進門去,見著纖娘,問她嫁徐侍郎是否出於真心?並把胖盧三抓住,報複他陷害自己之仇。


    可是李慕白在這門首附近徘徊了半天,隻見那小門緊閉著,並不見有一個人出來。李慕白心中忽然另想起來一個辦法,就不冉在這裏徘徊,轉身走去。回到廟中,此時頭上、身上越發覺得難受,就想:莫非我要生病麽?一想到病,不由灰心大半,躺了一會就睡去了。


    醒來天色已晚,到了史胖子的小鋪裏,吃了晚飯,因為店鋪裏的人很多,史胖子正忙著,李慕白也未得跟他閑談。悶悶地回到廟中,在院中來回的散步,這時的天氣已是新秋,仰麵著天碧青如洗,連一縷雲也沒有。明月已然半圓,三三五五的星光,閃爍著眸子窺人。兩廊停棺材的地方,黑黝黝地,使人心中發生恐怖。砌下蟲聲唧啷,似議論著人間一切煩惱之事-


    钅槳縱肴幌肫鷯嶁懍姑娘,立刻就像秀蓮姑娘的明眸笑靨、窈窕的身材,在月下出現了一般。


    不禁一重思慕的情緒又湧在心頭,就跟自己道:我也太固執了,如今秀蓮的父親已死,孟家二少爺又沒有下落,姑娘的青春不可長此擱誤。我既然這樣愛她,何不親自去見孟老鏢頭和俞老太太,重提親事,與俞秀蓮姑娘結成眷屬呢!這樣一想,又恨不得即刻起身往宣化府去;可是又想:這兩月來,在謝纖娘的身上枉用了情意,未免有些對不起秀蓮。


    正自想著,忽然一陣秋風吹來,李慕白打一個冷戰,心裏立刻又明白了。覺得跟秀蓮求親的那件事,實在作不得!自己還是極力為她找著孟恩昭,看他二人成了美滿的姻緣,自己才算心安,才不愧一個磊磊落落的英雄。仰望明月,慨然地呼吸了一下,就直到屋裏,連燈也不點,就關門睡去。窗外的蟲聲依舊唧唧地,仿佛比剛才的聲音遠大;李慕白極力摒除一切思慮,不覺就入了睡鄉。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然被一陣輕微的、異樣的話聲所驚醒。睜開眼睛一看,紙窗上鋪著淡淡的一角月影。院中除了唧唧的蟲聲之外,並有一種輕輕的擦摩之聲。李慕白就知道窗外有人,趕緊坐起身來,輕輕地下了炕,由牆上抽出自己那口寶劍,慢慢把門打開,走出了屋子。隻聽耳邊颼地一聲響,可看不見人。


    李慕白四下張望,隻見月影橫斜,星光稀稀,一團團白雲在深青色的天空上飄蕩,四下絕無人聲。


    兩廊停棺之處,依舊黑黝黝的。李慕白就想:大概那賊是跑在棺材後麵藏著去了。於是手挺寶劍,在兩廊巡視了一番;不要說賊,就連個鬼魂也沒有。李慕白便飛上房,四下張望,依舊沒有一點賊人的聲影。李慕白剛要跳下房去,這時忽見自己住的那間屋裏,窗紙一亮,仿佛有人在屋裏點火,可是旋即滅了。李慕白飛身下房,這時就從屋中跳出一個人來,手持寶劍,向李慕白就刺。李慕白一麵還手,一麵見這個人身材不高,用手巾蒙著半個臉,寶劍使得極為凶猛。李慕白微微冷笑,手中的劍一步也不讓。


    兩刀相磕,鏘鏘作響,往來跳躍,上下飛躍,交手二十餘回合,李慕白漸漸詫異了。這個人的劍法太好了,自己生平還沒遇見這樣的對手。於是改變劍法,一點也不敢鬆懈,想要勝了那個人。可不想那個人的劍法也改變了,寒光對舞,此來彼迎,各盡生平的本領,但是誰也不能勝了誰。李慕白就想把他的劍架住,問問他到底是甚麽人,來找自己是何用意。可是還沒有說話,就見那人又退了兩步,颼的躥上房去,比一隻貓還要輕快。李慕白說聲:“朋友,你別走!”遂也躥上房去。可是四下看時,那個人早已沒有蹤影了。


    李慕白提著寶劍,不禁自言自語她笑道:“好,好!我總算沒白到北京來,如今竟遇著對手了!”於是下了房,到屋內點起燈來一看,隻見牆上掛著的,今天鐵小貝勒送給自己的那口寶劍沒有了。李慕白一見此人是專為這口寶劍而來,心裏就明白了,不由得十分高興。他這種高興比創傷魏鳳翔、拳打瘦彌陀、折服金刀馮茂的時候,還要高興得多。當下把門閉上,熄下燈,躺了一會。這時仿佛剛才的一些柔絲煩緒,全都被另一種物件打斷了一般,少時就睡去了。


    到了次日,頭上依舊覺得有些發暈。起來,到附近的藥鋪裏買了一服丸藥,拿到史胖子的小酒鋪裏,就著茶服下去了。然後又與史胖子談了一會閑話,並沒提說昨夜丟失寶劍之事。待了一會,就與史胖子說聲:“晚上見。”雇了一輛車,到鐵貝勒府去。但是到府上一問,鐵小貝勒並沒在家。又要到馬圈裏,找那刷馬的小俞,問他幾句話;可是又想:自己雖不是鐵小貝勒的貴客,但府上這些仆-耍都對自己很是恭敬。倘若自己忽然去拜訪他府上的刷馬的人,未免叫他們要生疑。


    當下在府門前徘徊了一會,很盼著那小俞這時候牽看馬從馬圈裏出來。可是等了半天,連那小俞的影子也沒有,隻得想著將來再見他吧!遂就離了府門,慢慢向南走去。走了不遠,覺得腳步很沉重,頭還是有些發暈,就雇了一輛車,回丞相胡同去了。到了廟中,就一頭躺在炕上睡去。午飯也沒有吃,直到天色黃昏的時候,方才起來。


    李慕白身體既不舒適,又覺得煩惱無聊,不禁長長地歎氣,就想:纖娘的事,今晚無論如何要辦清楚了。辦完這件事,自己就再無牽掛了。然後休養些日,就往延慶找德嘯峰去了。遂就先到了史胖子的心酒鋪裏,吃過了晚飯,又與史胖子隨便談了一會話,便回到廟中。


    點上燈,躺在屋裏歇息,心中卻還很盼著昨天晚上盜劍的那個人重來。雖然今天的身體不太舒適,可是依舊想與那劍法高強的蒙麵人,較一個上下高低。他連門也不閉,直到三更以後,院中除了蕭蕭的秋風之聲和唧唧的蟲鳴之外,再也沒有一點異樣的聲息。李慕白心想:是時候了,遂就振作起精神,站起身,換上一身青布的緊身衣褲,腰中勒好了帶子,換上薄底軟鞋;然後熄了燈,挾著長夜和寶劍出屋。仰麵一看,天空的雲很是陰沉,月光像一個愁慘的女人麵孔,躲在灰色的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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