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明明沒有一點兒相似的地方,但站在一起的時候,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述的信任和默契。


    斐迪南並不確定,浮出水麵的瞬間,天空是不是出現了一道彩虹。


    唔,怎麽說呢,說是彩虹,未免太過謹慎了一點兒。那幾乎是七彩流光,幕布般地垂在整個雨林的背後,好像天堂伸手可及一樣。


    “如果以後有人再對我說靈魂沒有分量,我就……”斐迪南苦著臉,把破布一樣的梅迪納拎出水麵——他的靈體已經破損不堪,偏又頑強地不肯消散,被水流打得東搖西晃,大腿以下幾乎消失不見。


    斐迪南皺皺眉頭:“你可以把頭發去掉。不必費這麽大力氣凝聚這種無用的東西吧?”


    梅迪納晃了晃金發上的水珠:“發型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你見過幾個禿頭的魔君?”


    他們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有人得意,有人無奈。


    幾個劫後餘生的吸血鬼陸續爬上岸來。他們本能地覺得,在亞馬遜轉了一圈,反倒是那個手持熾天使之劍的年輕人更值得信賴——雖然這種信賴讓斐迪南無奈得想哭。這是一群什麽樣的非人類啊,嗜血,殘暴,凶狠,打完了打輸了,又變得像綿羊般軟弱無賴。


    斐迪南看看梅迪納:“我們向哪裏走?”


    梅迪納脆弱地哼哼一聲。


    斐迪南的目光匆匆轉過諸人——迭戈神情冷漠;西德則完全成了一尊思考者的雕像;勞瑞哼哼唧唧,顯然除了純血什麽都不渴望;而薇婭則幹脆利落地說:“我是女人,在這個時候是不適宜拿主意的。”


    斐迪南良好的素養及時阻止了他開口咒罵,他扶著劍柄,緩緩站起身子:“我想……至少我們現在,應該離亞馬遜人遠一點兒。”


    薇婭無比讚成他的意見——亞馬遜河水已經恢複了川流不息,無數人類的屍體從那個無底的洞口被成團地拋出,然後堆積在河流表麵,不知被什麽力量左右著,竟然執拗地不肯隨波而下。


    天漸漸黑了,屍體越堆越多。浩瀚得一眼望不到頭的亞馬遜河,似乎多了一個屍體形成的蓋子。


    “梅迪納……你背信棄義!”屍首中,一個嘲諷的聲音響了起來。


    “啊——”薇婭叫,“你們聽見了沒有?”


    梅迪納無力地搖搖頭。身為吸血鬼,應該明白——如果你可以拋棄肉身發生可怕的變化,那麽,別人也可以——那聲音如此熟悉如此陰森,一聽就可以辨別出,那來自達馬。


    梅迪納單手撕開地麵,雙腳在泥土裏漸漸恢複了原形。他本來不想貿然使用亡靈召喚術,但是,如果再不行動,他將再也沒有機會。


    河水中的屍體都被泡得麵容浮腫,衝擊得骨肉分離,根本辨別不出哪一具才是達馬的,但那深深的怨咒越來越強烈,屍體們的四肢開始緩緩遊動。起初,就好像血泊裏的一堆螞蟻,四下亂擠分不出方向,但很快,那個怨念的聲音就占據了上風,雇傭軍的屍首開始向著河灘,一點兒一點兒地漂了過來。


    “斐迪南,你要走還來得及。”梅迪納吸飽了亡靈的力量,重新站起身。


    “已經來不及了。”斐迪南歎了口氣,背對著梅迪納,熾天使之劍發出赤紅色的戰鬥光芒。


    那是多少年前了?他們已經習慣於把後背交給彼此,從大洋的彼岸到亞馬遜河畔,從神采飛揚的少年,到逼不得已的死亡。


    “梅迪納,你不是冥王嗎?那些死人怎麽會攻擊你?”斐迪南低聲問道。


    梅迪納搖頭道:“那些不是亡靈……我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媽的,我怎麽知道人死之後會有這麽多鬼花樣?”


    屍體已經開始登陸河岸,腐肉和腸子拖拖拉拉地拽了一地。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一聲急切、凶殘的號令,每一具屍體都開始行動。它們伸手撕扯開自己的胸腔和腹腔,將膿血、腐肉、筋脈和內髒毫不吝惜地扔在地上。食腐的鳥類被衝天的臭氣吸引,在墨藍的蒼穹盤旋,竟不敢落下——那是一種怎樣的詭異?好像兩萬人在公共浴池裏一起莊嚴肅穆地脫衣,隻是他們脫去的,是自己的肉體。


    屍骸群中,一具中等身材的白骨走了出來,伸出嶙峋的手,從下頜伸進自己的腦子裏,把黃黃白白的腦漿掏了出來,隨手扔在地上。然後,那聲音就從空洞的骨骸裏傳了出來:“排出廢物,真是一身輕鬆——梅迪納,這當然不是亡靈。你應該聽說過白骨軍團吧?”


    梅迪納當然聽說過。


    在許多古戰場上,都曾流傳過白骨軍團複活的傳說——據說,最深處的恨意會在臨終時深入骨髓,維係著白骨不朽。而白骨之間有著異常強烈的感應,如果一個骷髏有足夠強大的意誌力,就能夠成為骷髏王,進而影響到周圍的一小批骷髏兵,最後則會帶動整個地下的骷髏兵。


    由於骷髏是沒有腦子的,所以它們的戰鬥、行動,都會異常彪悍。無論是人類戰士還是亡靈軍,都對這種奇特的物種懷有深深的恐懼——傳說在洪荒時代,某處的人類曾被亡靈軍團和骷髏兵滅國,而後,對靈魂和白骨的爭奪引發了這兩個可怕力量之間的大戰,其結果導致了諸神時代提前一千年結束。


    神一旦死去,邪惡的力量就像洪水一樣泛濫開來。


    斐迪南閉了閉眼睛,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還能看見一個活蹦亂跳的“人”。


    梅迪納低聲問道:“怎麽了?”


    斐迪南唇角抽搐地說:“沒什麽。”


    那些挖開土就能找到力量的亡靈當然不會明白,斐迪南是人,他餓了,頭暈,手指在微微顫抖,人類迷人的肉體是禁不起如此反複的興奮和衰竭的,他需要進食然後休息,最好一覺睡醒可以忘記眼前的一切。熾天使之劍確實有源源不絕的力量,但這力量終歸需要肉體去承擔。


    梅迪納轉瞬間明白了一切,稍微移動身軀,轉為自己麵對已經逼近的骷髏軍團:“達馬,你想要什麽?”


    達馬沒有回答,第一個骷髏兵已經衝了上來。


    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短兵相接,梅迪納並不確定冥界的力量可以對眼前這個枝枝杈杈的家夥起多大作用,而達馬也更不敢小覷那個昔日如噩夢一樣的夥伴兼對手。


    骷髏的骨架和梅迪納的身軀在空氣中交錯而過,實體沒有接觸,但力量已在空中對撞。骷髏兵的骨架像狂風中的枯枝一樣被吹散,而梅迪納的胸口卻留下了一個淡淡的肋骨的影子。


    斐迪南立即明白,梅迪納的力量在亞馬遜水底幾乎消耗殆盡,完全沒有硬拚的資格。他一步邁出,熾天使之劍橫掃出去。一陣骨骼斷裂的清脆響聲,三個骷髏被攔腰折斷——但隨即,斷裂的雙腿依舊大步邁向前,而地上滾了幾圈的骷髏頭淩空飛起,向著他的麵門直咬了過來。


    斐迪南的劍鋒直穿過骷髏的巨口,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熾天使之劍帶著三個頭骨第二次橫掃,準確無誤地擊中了麵前骷髏兵的脊椎骨,灑下一地齏粉。


    一個武器攻擊力超強卻體力透支,一個奄奄一息而冥力並無用武之地。


    梅迪納回頭:“斐迪南,放棄你的肉身,我把力量給你。”


    他倆的目光在半空相撞,都強硬到沒有絲毫退讓的餘地,隻是片刻——可能隻是一具白骨走出一步的時間,梅迪納就讓步了,他甩了甩頭發:“斐迪南,你快跑!留心那幾隻吸血蝙蝠,我自有辦法。”


    他伸出手,目光微微遲疑了一下,但手臂立即伸向了在一邊呻吟顫抖的勞瑞。勞瑞的一聲驚叫還沒完全脫口而出,梅迪納的指爪已經洞穿了他的胸膛,掏出了一顆鮮血淋漓的心髒,一口吞了下去——他並不是特別厭惡這個人,但此時此刻,最弱的一環必定要被犧牲。


    “哥哥——”西德被突如其來的巨變震得清醒過來,攥緊雙拳就要向上衝。斐迪南一把拉住他,轉身就向叢林深處跑去。


    勞瑞喪生得實在太快,快到靈魂沒有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吞噬了。而他的身體立即被撲上來的白骨淹沒,一陣啃蝕撕扯,新鮮的、血淋淋的白骨已經誕生。


    白骨軍素來是以這種方式增添新生力量的,達馬還沒來得及阻止,梅迪納就已經冷冷笑了起來。他雙臂展開,嘴唇微微翕動,而勞瑞的上下牙床也跟著動了起來。


    達馬反應過來:“拆開那副骨頭……”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電光石火之間,新的骷髏王誕生了。


    剛剛吞噬了生魂的梅迪納似乎又恢複了一些活力,他展開的雙臂越伸越長,向著天空如雙翼般招展。


    一種奇怪的、黏稠的、死亡的黑色在天和地之間蔓延,無數食腐的禿鷲兀鷹驚覺出異樣,振翅就要高飛,但立即被那層黑霧粘住。


    黑霧開始翻騰,鳥兒們的羽毛像是在沸水中煮過一般紛紛脫落,血肉淋漓成雨;而黑霧鑽進地麵,也像是有形有質的液體一樣滲入土壤中。那些年代久遠的骨骸推開土壤和植物的根蔓,也踉蹌顫抖著鑽了出來。


    在叢林中,大多數骨頭都被啃吃幹淨,完整的骨骸並不多見。這支新的軍隊看起來實在寒酸——骨骼上帶著陳年的牙印,骨縫裏夾雜著砂土,甚至還有蚯蚓和螞蟻在骨架上爬來爬去……骨骼們懵懂地咯吱咯吱向前走去,被不知名的召喚引向不知名的戰場。


    “勞瑞。”梅迪納收攏雙手。他知道這樣無節製地使用冥界力量的後果,但是已經別無他法。


    勞瑞的骨架走了過來,如同對著昔日的迭戈:“主,喀喀,人。”


    梅迪納伸手摘下一朵淡紫色的、長著長長藤蔓的小花,從勞瑞空洞的眼眶裏穿了過去,拍了拍他的頭骨:“我給你一次獨當一麵的機會——勞瑞,去吧,帶著你的新同伴,給我除掉那個骨頭架子。”


    勞瑞可能是第一次毫無畏懼也毫無依賴地點頭:“是。”


    梅迪納微微一笑,很是得意於自己的審美眼光。空中的白骨群鷹弩箭般向著達馬的軍團俯衝,短兵相接,骨頭和骨頭鉤連在一起,折斷、牽連、碰撞……


    梅迪納知道這隊力量並不能支撐太久,但對於斐迪南他們來說,已經足夠了。白骨軍團適宜平地作戰,在叢林裏根本寸步難行——他伸手招來一隻最大的骨鷹,疲憊地躍了上去,在達馬的注視下向天空飛去。


    這真是奇特的景色——漆黑的夜幕裏,銀月的光華灑滿雨林,一隻白骨的鷹竟然從月光下飛過。白色的骨翼之上,赫然站立著一具漆黑的、隻能隱約分辨出人形的軀體。


    那一刻,無數人類正在甜睡之中,而他們古老祖先的靈魂,已被不知名的力量驚動,漸漸蘇醒。


    黑影掠過大地,斐迪南抬頭,遙遙一望。


    他看不分明,但知道那就是梅迪納——畢竟,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不怕摔死地一再飛高。


    望向天空的一瞬,斐迪南的左手稍微鬆了鬆。


    一陣劇痛傳來,接著小臂酥麻甚至冰冷……他低頭,看見了西德一張扭曲到猙獰的臉。西德吸得那麽瘋狂那麽饑渴,來不及灌進喉管的血液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斐迪南的右手依舊握著熾天使之劍,隻要輕輕一揮,就再也沒有任何問題。但他立即做出了決定,順手把劍往地上一插,右手扼住了西德的咽喉,費力地吼道:“鬆口,西德!殺死你哥哥的不是我。”他手上用力,一邊緊扣西德的喉頭一邊向上抬著他的下頜骨。西德的嘴無力地張開,露出了斐迪南血肉淋漓的左手腕。


    身後衝撞的勁風傳來,一左一右。左邊那個迅捷凶狠如影隨形,而右邊那個多少有些柔弱遲鈍。


    莫名其妙的一場爭鬥,斐迪南想,嗜血的欲望真的大過求生的可能?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和角度遲疑了——他奮力甩開西德,身軀向右邊急閃過去——如果注定要死在吸血鬼的手裏……那麽,就讓那個他曾經深深愛戀過的女人解決掉自己吧。


    西德的身子重重撞在半截被砍斷的杉樹樹樁上,隨即滾落在地。他的眼睛血紅,第二次站起身——現在梅迪納或者迭戈於他而言並無分別,他們都是魔鬼和畜生,既然注定要死在這兄弟倆手裏,不如拚了!


    然而,一個柔軟冰冷的身軀,撞進了他的懷抱。


    “走開。”西德顫抖著。


    薇婭的雙手纏上了西德的脖頸,原本潔白的牙齒憑空多出四顆獠牙,既嫵媚又詭異。隻是,她的眼睛還是那麽的忠誠:“西德……殺了我吧,如果可以平息你的憤怒,你殺了我,就像我哥哥殺死你哥哥那樣。”


    “白癡,你們要做的,是殺了那個拿劍的人!”迭戈一把抓住薇婭的頭發,“梅迪納就要來了,快,趁著劍不在他手上,吸了他的血,我們快走!”


    “迭戈·瓦爾德茲,我想你或許忘記了,我是怎麽從亞馬遜人手裏拿回我的劍的。”斐迪南緩緩站了起來,左手的傷口被一團青翠欲滴的霧氣包裹著,極速愈合,而地上的熾天使之劍好像被一股氣流激活了一樣,輕輕一躍,跳回了他手中。斐迪南克製著自己的暴怒和厭惡,“你們三個夠了沒有?”


    鴉雀無聲。迭戈和西德的手慢慢放鬆,無力地垂下——熾天使之劍是吸血鬼的天敵,他們還沒有送死的胸襟。


    半空中,黑影一閃,梅迪納的白骨坐騎碎成一地狼藉,梅迪納笑嘻嘻地站到四個人之中:“我說,你們在幹什麽?”


    斐迪南壓低了聲音:“我明明看見你從天上飛過去,看見我們為什麽不下來?”


    梅迪納笑得和藹可親:“從來沒有這麽威風過,不好意思,多炫耀了一會兒。”


    斐迪南一拳打過去,“少來這一套!梅迪納,你明明什麽都知道!”


    梅迪納毫無尷尬:“好兄弟,我也隻是好奇——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麽從亞馬遜人手裏拿回這把破劍的。”


    斐迪南眨了眨眼:“你呢?又是誰告訴你冥界的秘密的?梅迪納,別告訴我你一看見冥王就有吃了他的衝動。”


    梅迪納的眼光裏,詢問的意思漸漸濃起來——是她?


    斐迪南的目光中卻是肯定——是她。


    梅迪納猛地轉過身:“走,斐迪南,我們去找她,看看那個小巫婆究竟在搞什麽鬼。”


    斐迪南收起劍,從梅迪納身側毫無表情地走了過去:“我隻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和我玩這種花樣了。”


    梅迪納跟了上去,無辜地笑笑:“抱歉……斐迪南,你知道的,我隻是習慣了而已。”


    迭戈發現根本沒有人和他說話,那兩個“人”並肩前行。他們明明沒有一點兒相似的地方,但站在一起的時候,卻有著一種難以言述的信任和默契。


    迭戈開始理解梅迪納寧死也要救出斐迪南的想法了,隻是不服氣——梅迪納明明比自己更險惡更暴戾,偏偏就有那麽一個人,可以隨時隨地給予他背對背的信任。


    而那個人比梅迪納更神奇——他還是人的肉體,卻不知如何就獲得了奇跡般的力量,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兒?在所有人都煞費苦心地謀求力量的時候,憑空跳出來一個斐迪南,打破了人類和靈界的所有平衡。


    迭戈的眼裏噴著火,看著包裹著斐迪南手腕的那團青霧漸漸消失。那青霧不僅帶走了斐迪南的傷口,似乎還帶走了他的饑餓、虛弱和疲倦。這是哪裏來的靈力?而梅迪納和斐迪南打的又是什麽啞謎?在這片土地裏,究竟還藏著什麽樣未知的秘密?


    迭戈決心拋開麵子跟過去,這當然不是出於所謂的好奇心,而是——他已經隱隱聽見了白骨軍團披荊斬棘的前進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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