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沼澤究竟有多深?


    索利芒斯盡力去感知淤泥下的堅土,但竟然超出了他的靈力範圍。


    隻是在這一刻,沼澤微微顫動了一下,好像孕婦的胎動,源於最深處的震撼。


    霍,又是一動,這一次的感覺更強烈,地底似乎有什麽力量即將破殼而出。


    不遠處的旁觀者們也驚駭地停止了攻擊,整個沼澤被一股未知的張力向上頂起,落下,又頂起,複落下,火焰中黑色的淤泥衝開浮水而起,鼓起小小的丘陵,隨即火焰雖流水瀉入,複歸平靜,莫非地下有個沉睡千載的怨靈,被烤熾、被侵擾,在迫不及待地呼吸?


    但一切的思維立即被觀感上的強烈刺激中斷,黑色的小丘再一次出現,漲大,然後化作一道衝天的黑色利劍,衝天而起,超過了叢林裏最高的喬木。


    “快躲開——”索利芒斯一聲巨吼。


    噴泉勢盡的巔峰,柔軟的淤泥變成四射的芒,震開漫天花雨,黑色的盡頭,一具接近雕塑的人形單臂伸向天空,似乎還保持著破土而出的原形。


    這是如何強大的衝力呢?噴泉樣的黑劍一頓,地下蘊藉的力量不受控製地張狂起來,沼澤表麵的浮水龍卷風般的盤旋而上,起初以看得清的螺旋急劇上升,而後越轉越快,連火焰都被扭曲和吸引,向中心的巨龍匯攏。


    電光石火的刹那,連人群和生靈也要被巨力帶上天空。


    索利芒斯沒有揣度盤算的餘暇了,他奮力向前衝去,在鐵臂橫掃黑龍的瞬間,化作真身,一株青綠巨碩的杉樹,齊齊切斷了巨龍和沼澤相連的平麵,那混合了風與土,水與火的黑色巨柱,騰空而起,彎作弧形,向達馬他們所在的地麵直衝過去。


    而沼澤下的巨力沒有了中心,砰然化作無數黑色羽箭,億萬道泥土聚成的暗湧向蒼穹直射,紛紛漠漠,灑落成一天狼籍。


    索利芒斯疲憊地摔落在沼澤的表麵,即使是擅長守護的樹精,也難以抵抗這種莫名的力量,他努力想要恢複人形,但隻有頭顱從殘破的樹冠中凝聚出來,身軀還是破破爛爛的木頭,他回頭,歎了口氣:“女人和孩子,抓住我。”


    沼澤的另一端,那個天神般出現的男人正疲憊不堪地喘息,顯然這一躍也耗去了大半精力,他慢慢站起來,腿還在哆嗦,脊梁已經挺得筆直,泥漿從長發和臉龐上淋漓落下,露出一雙眾人熟悉的,惡魔般陰沉的眼睛。


    雖然已經不知多少人被正麵的衝擊絞成齏粉,但顯然剛才那次衝擊的餘波還沒有消除,黑色的巨龍剖開人群直奔村落而去,泥水的巨流前所未有的強悍,凡是迎麵撞上的房屋器皿,幾乎都被施了黑魔法一樣的消失了,泥流震地轟鳴,直到在深不可測的雨林深處消失。


    好不容易,達馬才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他狼狽不堪地站起身子,單手抹了抹頭上額上的黑雨,喘著粗氣:“嗬……啊……梅迪納,你,你得賠償我的損失。”


    梅迪納這才慢慢睜開眼睛,四下打量,目光在迭戈臉上一頓,立即又滑開,他微微一笑:“幸會,老朋友們……這是我找到的第一個冥界裂口,喔,真沒想到,居然撞上你們。”他張開雙臂,向達馬走去,好像要來個熱情的擁抱。


    達馬連連後退:“不不不,您的厚愛還是免了,瓦爾德茲家的兄弟真了不起,都弄得半神半鬼,我這個凡夫俗子擔當不起。”


    “哈哈。”梅迪納大笑起來:“達馬,我真喜歡你這副老樣子——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要我們兄弟打上一場?好了,老朋友,這一套還是換個地方用吧,我包你賺回本錢。”


    他慢慢回轉身子,清楚緩慢地問:“索利芒斯?”


    索利芒斯搖動枝葉以示回答。


    梅迪納躬身致意:“幸會,您是位勇士。”


    這次索利芒斯連搖搖樹葉都沒有雅興,在場的其他人或者不識貨,他卻清清楚楚感覺到這個人身上的力量——確切地說,眼前已經不是一個“人”,梅迪納剛才展示的爆發力,好像還隻有昔年見過的特拉洛克女王可以比擬。如果他真的要動手,今天,恐怕在場的人都沒有逃生的機會。


    “達馬”,梅迪納回頭,笑容和藹可親,“能否勞駕幫個小忙?”


    達馬雖然不是精靈,但也不是蠢貨,連忙點頭:“你和我什麽交情?盡管開口。”


    梅迪納指了指沼澤中掙紮的眾人:“那些好像是這位先生的朋友們,沼澤裏既危險又不衛生,您能幫忙把他們拉上來?”


    他自始至終沒有看迭戈一眼,迭戈終於忍耐不住:“哥哥!這些人——”


    梅迪納冷冷掃過一眼,那一眼的溫度幾乎可以讓冷血動物結冰,他嘲諷道:“迭戈,我們瓦爾德茲家族什麽時候淪落到欺負無能者的地步了?很好,你來了——你也來了。”


    達馬連忙打圓場:“嘿,你們兄弟倆好久不見,慢慢敘舊,我去救人,這就去——”


    他奮力向沼澤一跳,半個身子直接向下沉去,梅迪納一手把他拎了起來,皺著眉頭:“我說了,別跟我玩這一套,達馬,我的耐性有限,你要看我的實力,我保證有的是機會。”


    達馬訕訕地退上岸,吃了一驚——眼前這個人究竟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不過幾十天沒見而已,他的氣勢,怎麽淩利到了這個地步?可是……達馬苦著臉,不是他想要故意試探梅迪納,而是麵前這塊沼澤……天知道那些婊子養的土著是怎麽爬來爬去的?他要是真知道怎麽下去,早就下去了。


    索利芒斯抬起頭,吩咐:“大家上岸吧,跟我走。”又低聲對一邊的巨蟒低語:“秋風,回去報信,麻煩來了。”


    梅迪納眯起眼睛,看著幸存的男女老少掙紮著上岸,而那條黑花巨蟒飛速向遠處遊去,他並沒有追擊,隻是伸手扶上索利芒斯的樹幹。


    傾刻間,索利芒斯的軀體回複成人形——他摔開梅迪納的手,又吃驚又憤怒地問:“冥界力量?你是誰?你究竟要幹什麽?”


    梅迪納再次扶上他的肩頭,這一次,索利芒斯沒有掙紮開,梅迪納低聲微笑:“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跟我去一趟亞馬遜,我要拿你……換一個人。”


    索利芒斯掙紮不開,隻是低著頭怒氣衝衝:“你胡說什麽,我又不是亞馬遜的人。”


    梅迪納怪聲怪氣地笑了:“嘿嘿,差不多了……差不多。”


    他似乎已經習慣發號施令:“達馬,帶上你的部下跟我走,我需要人力。”


    達馬還在猶豫,梅迪納補充:“你還想什麽?好朋友,你沒有選擇了,走吧,你不是朝思暮想什麽黃金國度?”


    達馬和迭戈一起脫口而出:“你找到亞馬遜王國了?”


    梅迪納手上一用力,製住索利芒斯即將喊出的話語,冷冷瞥了眼迭戈:“至於你,你自己考慮,去還是不去——”


    他拉著索利芒斯緩緩走過人群,經過吸血鬼的行列時,猛地停住了腳步,目光停在其中一個女郎的臉上,用不敢置信的語氣問:“薇……婭?你怎麽會?你……?”


    薇婭沒有回答,伸手,緊緊拉住身邊的西德。


    索利芒斯隻感覺暴戾的殺氣順著梅迪納的手指走遍全身,幾乎要扭斷他的脈絡,但是很快,梅迪納就冷了下來,盯著迭戈:“時間到了,親愛的弟弟,你沒有機會了,走吧,不然、我馬上殺了你。”


    迭戈握緊拳頭,又放開,跺了跺腳。


    他已經決定服從。


    可是一直拉緊薇婭的西德卻全身蜷縮起來,整個人抱成一團,青色的筋脈在全身浮顯,顫抖得象風中一片枯葉,額頭,臉上……滿是淡青色的汗珠。


    他支撐不住,慘叫一聲就跪了下去:“主人……救我……”


    這個昔年高貴的吸血鬼滿地翻滾,痛苦幾乎把他撕裂,凸出的血管開始萎縮,接著淡紅的血沫泛得滿眼滿嘴,他嘶聲叫:“主人……”


    痛苦好像會傳染一樣,勞瑞也漸漸開始哆嗦,接著就是薇婭。


    梅迪納臉色鐵青地看著這一切,抑製不住地要爆發。


    迭戈左手拇指的指甲在中指上一劃,一滴淡金色的血珠落進西德嘴裏,接著一個耳光抽了過去:“沒有用的東西,爬起來!”


    梅迪納靜靜看著這一切,捏著索利芒斯肩頭的左手幻出無數到黑色的繩索,將他鎖在當地,目不轉睛地看著迭戈,一步一步走了過去,低聲問:“你究竟對他們做了什麽?”


    迭戈情不自禁後退半步,但立即挺起胸:“你不是看見了?既然那個沒用的東西浪費了純血,我就接收了……梅迪納,你少欺人太甚,告訴你,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喜歡力量。”


    梅迪納點點頭:“好極了,弟弟,那就把你的,力量,拿來給我看看。”


    迭戈的忍耐也到了極限,他右手三指向天一豎,一柄赤紅的劍凝在半空:“你以為我怕你?”


    梅迪納微笑,回頭對達馬說:“大家休息,順便看戲。”


    迭戈被徹底激怒了,血劍一指梅迪納,身後僵立的吸血鬼一起撲了上去,連薇婭也被不由自主的力量指揮著攻擊。


    “就這樣?”梅迪納伸出右手,象撣開肩頭一隻蒼蠅一樣捏住一隻吸血鬼,緩緩用力,那隻吸血鬼先是變成鮮紅,然後慢慢變得漆黑,軀體化作一滴滴的黑色液體,慢慢落在地上。梅迪納一手一個地揮開吸血鬼,腳步毫不停留向迭戈逼去:“拿點真本事,好兄弟,我沒有興趣和你比試召喚術。”


    迭戈開始心慌——他沒有想過“真本事”會在這種情況下第一次使用。他的計劃本來是逐步擴充實力,慢慢實驗學來的各種法術,然後才到亞馬遜一展身手。


    但是顯然已經由不得他考慮,梅迪納獰笑的臉幾乎就在眼前,迭戈心慌地舉起劍,叱道:“純血之翼!”


    血劍變成純血的淡金色,劍尖上一隻血紅的蝙蝠漸漸成形,瞬間變得巨大,兩翼張開,遮天蔽日,直向梅迪納衝去。


    梅迪納對剛剛汲取的力量畢竟也不太熟悉,向左一避,蝙蝠的利爪貼著肩頭撕過,帶去一片黑影。


    “唔!”梅迪納一痛,但是眼睛立即開始發光,他身子微微一轉,再度和蝙蝠對麵,那隻巨大蝙蝠在半空一個盤旋,第二次俯衝下來。


    這一次,梅迪納直接迎了上去。


    一紅一黑的兩道影子,兩股颶風一樣在半空相遇。純血蝙蝠大張著嘴,幾乎可以吞下整個人去,梅迪納的右手彎曲,竟然不偏不倚地直接伸向蝙蝠的嘴裏,他的速度快到狂熱的地步,在蝙蝠咬合之前,五指的利爪突進,抓住了蝙蝠胸腔內那顆虛擬的心髒,用力一捏。


    “吱——”蝙蝠想要咬合,梅迪納左手抓住它的上顎,猛地向下一扳,令它的口張到最大,左手已經帶著淡金色的心髒,托在半空。


    幻力凝成的蝙蝠心被掏空,雙翼緩緩合抱住身軀,縮回了血劍之中。


    梅迪納反手一扔,把那顆純血之心扔在薇婭手上,而後單爪捏住了迭戈的咽喉,他左左右右看了迭戈幾眼,狠狠一個耳光抽了過去。


    迭戈被這種過於暴力的打鬥方式震撼到來不及還手,“啊”了一聲,囁嚅:“不哥哥!”


    梅迪納的怒不可遏:“來啊,你的力量呢?拿出來啊?”他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扇了過去:“力量?你懂什麽叫力量?我告訴、告訴、告訴你!你想要力量,就要先學會隱忍,要對最強的人臣伏,不然的話,就向最強的人挑戰!你要去搶,去殺戮,隻有懦夫才靠暗算自己的親人獲得力量!你懂不懂?爸爸媽媽把妹妹生下來是要你保護的,不是讓你利用的!你不配、不配、不配!你想知道什麽叫最強?我再告訴你一遍,真正的強者讓人想要殺死,取代,憎恨而不是惡心,迭戈•瓦爾德茲,我讓你看看力量!”


    梅迪納猛地跺了跺腳,村落間,叢林裏,深埋的土下,黑色的亡靈在光天化日之下鑽出地麵,一排排集結,鋪天蓋地地排列成行,連雨林都一望成為黑色。


    勞瑞顫抖著喊:“不能殺他——他死了,我們都會完了——薇婭也完了。”


    梅迪納的暴怒頓時平靜,自己也被這召喚嚇了一跳,揮揮手令亡靈軍團退下,冷笑:“這小子值得我用這個陣勢對付?”


    他頹然放開了手,被打得幾乎魂飛魄散的迭戈一跤跌倒在地上。


    薇婭怯怯走了過來,低聲:“哥……”


    梅迪納苦笑著看看自己:“我不是你哥哥了。”他又掃了一眼迭戈:“薇婭,你已經沒有哥哥了,這兩個人,都是魔鬼——我也沒有你這種蠢貨妹妹——說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哥哥……”薇婭終於哭了出來,“那天……那天你走了……迭戈騙了爸爸和勞瑞,把西德的、屍體帶回自己房間,他……放幹了自己的血,換成他的血,然後告訴我,說、說有魔法可以救活他。”


    一直怯懦躲在一邊的西德站起來,低頭,似笑非笑:“確實有一門古老的魔法,可以替換純血繼承人,就是在七天七夜裏,迭戈不斷吸我的血,然後……薇婭一直把她的血給我,一直到最後一滴純血都離開我為止。薇婭在第一天就昏過去了,迭戈殺了很多人,撐過了那七天,然後帶著我們的身體回到曼圖亞。”


    他撫著胸口,似乎還有疼痛:“曼圖亞的古堡裏,有許多邪惡的魔法書,迭戈在第一個月圓之夜,完成了純血的新生,也把我和薇婭,變成了第一代被他控製的吸血鬼。我們必須每七天喝到一滴純血,否則就會一直處在被吸幹血液的極度痛苦裏,而且,永遠沒法子死去。”


    迭戈不說話,西德接著說:“再後來,勞瑞才發現這一切,但是已經遲了,他也變成吸血鬼,他被控製之後,交出了更多的祖傳藥水和許多邪惡幽靈召喚的魔法書。迭戈很快就把整個曼圖亞城堡的人都變成真正的邪惡吸血鬼,但是我們的血源不足了,我們不能驚動教廷,到了煉出血劍的那一天,迭戈就決心來這裏碰碰運氣,我想……你的計劃一直在打動他。”


    西德鞠了一躬:“梅迪納,那顆赤血蝙蝠之心已經可以挽救薇婭,而我……我求你殺死我,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求你。”


    梅迪納看了看這亂七八糟的一堆人,慣有的笑容浮上麵孔:“西德……看來你以為我是修道院的人?你求我?當初你聽我的怎麽會搞成這個局麵?薇婭已經是你的女人了,她也為你變成這個樣子——直說吧,在場的諸位已經沒有人類了吧?”達馬在一邊打了個哆嗦,梅迪納接著往下說:“從今以後,我已經沒有義務對薇婭負責,要負責的,是你。你堅持不過去,就接著做迭戈的仆人,我不介意看看曼圖亞家族的少爺狗一樣在地上打滾。”


    西德臉色一下子開始發青,他失聲叫:“不——你不知道——我堅持過整整五天——我不行——”


    梅迪納輕蔑地掃了他一眼:“那就撐到第六天試試。”


    他哼了一聲,拎起鎖在一邊的索利芒斯,索利芒斯搖搖頭:“真可惜。”


    梅迪納看著他,笑了起來,精靈族實在是更聰明一點——隻有這一棵樹看出來,剛才暴怒之下貿然施展冥界召喚術的時候,他也靈力透支,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如果迭戈的意誌稍微強硬一點的話,誰也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麽。


    隻可惜沒有如果,這才是強者和最強者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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