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急,也很大,不知道它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那是天地間憋著的一口氣,淩厲,永恒,匆匆。


    “我數到三,你再不出手,我就要跑了。”這一回蘇曠的說笑顯然沒有什麽效果,丁桀的眼裏閃過一絲輕蔑。


    蘇曠忽然有了一種錯覺,他好像看見了十年前的丁桀,像是一塊剖石而出的美玉,一柄脫胎試刃的寶劍,眉梢眼角,全是銳氣,舉手投足,不可一世。丁桀緩緩撫摩著袖中的刀柄:“你跑不了。”


    “無趣。哪個還怕了你不成?”蘇曠說得是豪氣如雲,跑得是迅雷不及掩耳。喊出那個“怕”字的時候,他手中的長帛正卷在一名看客的腿上,盡力向丁桀一扔,借著那股力道,人急掠而起。紛紛揚揚的,一蓬細如牛毛的什麽暗器四射開來,幾個人揮兵刃去格,才發覺不過是皮袍上的大毛而已。


    丁桀確實沒有料到這位教主會這麽無賴,一招不過,扭頭就跑蘇曠人在半空,那條長帛小白龍似的翻江倒海地那麽一攪,身邊就空出了三四尺地來。丁桀隻是冷笑管他什麽教主,跳起來總要落地,難不成他還能長翅膀飛了?


    但就在蘇曠跳起來的同時,一道黑影急下而至,從那塊岩石的邊緣飛出,帶起漫漫落雪,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正好接住將要落下的蘇曠,向山下衝去。兩股斜衝直落的力道疊加在一起,成就了一個完美的速度,多數人隻來得及聽見風中一聲呼嘯,看見雪上一道長痕隻有幾個眼力極好的,才看清楚那是一具雙竹板的雪爬犁動手過招難免有傷者,這本是昆侖派運送受傷武人的備用之物,在幾個坡勢和緩的地方配了幾副。


    那個闖陣救人的著實是個聰明人,她在最短的時間裏,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雪山。


    接著第二道風馳電掣的黑影也閃了出去丁桀也踏上了他用來掘雪的那具爬犁,內力催動之下,迅猛不讓前者。


    “南枝,漂亮!”


    “好說,好說。”


    “左轉,甩開他。”


    “你甩一個給我看看?”沈南枝幾乎是趴在爬犁上。這薄薄的兩片竹板像是有了生命,衝過大大小小的雪丘,縱橫馳騁,濺出白沫,痙攣著,亢奮著,咆哮著,簡直不像是人力可以控製的。


    “抓穩了!”爬犁沿著雪崩卷出的大道,又一次飛過一座小小的山丘時,蘇曠單手扣著爬犁,整個身軀像蛇般一扭,雙腿在半空一彈一伸,到竹犁再落地時,方向已經有了些許變化。蘇曠得意地笑,“你看我們合在一塊兒,像不像玄武?”


    “玄武?”沈南枝這才反應過來蘇曠笑話她趴著像個烏龜。她忍著怒火道,“喂,那頭白虎追來了他還真是自信,就這麽篤定我們奈何不了他?”


    他們這一逃一追,已經把後麵的人拉開很遠,任誰也不可能真的在這千丈大山上踏雪無痕,深一腳淺一腳,速度之差不可以毫厘計。看來丁桀確實是忘了,他追得誌在必得,可是根本就沒弄清楚他在追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敵人。


    蘇曠被一言提醒,暗叫一聲慚愧真被丁桀從山上一口氣攆到山下去,這麵子可丟大了。他拍拍沈南枝的後背:“準備好了?一,二,三,走”


    他們倆一起躍起來,足心對著足心當空一蹬,蘇曠已經折返回頭,撲向丁桀。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丁桀又要控製足下的爬犁,又要麵對迎麵而來的蘇曠,到起身出手的時候,已經差了片刻蘇曠要的,就是這個先機。


    他雙掌全出這種淩空而下樸實無華的招數,根本就不留後路。空門全開,這是應該在恃強淩弱的時候發出的致命一擊,丁桀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用這種招式對付自己。


    他的雙掌迎了上去,然後左腕一緊依舊是小擒拿的入門招式,簡簡單單的金絲纏腕。


    丁桀一聲冷笑,一邊左掌內帶,一邊右手如法炮製,纏扣蘇曠的左手但他手裏一輕,整個左臂已經被蘇曠連衝帶擰地卸下了關節。蘇曠的食指中指順臂而上,扣在他左頸的動脈上:“喂,你真的連我隻有一隻手都忘了?”


    丁桀看著手裏那隻惟妙惟肖的假手,劈手向後一砸,剛要硬扛著站起來,蘇曠手上又加了三分力氣:“你沒機會。你雖然不記得我,你的功夫我可是刻骨銘心。”


    沈南枝被這一蹬踢出去老遠,哼哼唧唧地扶著腰,一瘸一拐地過來:“蘇曠,你要拿他怎麽辦?”


    “蘇曠?”丁桀眼裏有一絲異樣閃過,“你是……十年前找過我的那個蘇曠?”


    十年前?蘇曠回過頭,看見沈南枝的眼神裏也是一樣的錯愕驚詫是了,難怪他興致勃勃地要見識“胡家父子”,難怪他無憂無慮善惡分明,什麽都可以偽裝,但這種清澈單純的少年的眼神,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


    “你究竟忘了多少?”蘇曠一把抓住他,“孫雲平你還記不記得?周野呢?戴行雲呢?段卓然呢?左風眠呢?”


    丁桀眼裏有警惕:“你怎麽會認得卓然和風眠?”


    他提到“卓然”的時候,好像提起一個家鄉的好朋友,輕快而親昵那一定不是一個已經往生的朋友。


    蘇曠啞然失笑。看來丁桀並不是被洗去了十年的時光,而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痛苦迷惘和思索。他現在要麵對的,是昔年的天才少年丁桀即使落在所謂的“魔教教主”手裏,也沒有絲毫畏懼。丁桀根本就不怕死,未及弱冠的少年又怎麽會怕死?他們隻會怕衰老和平庸。


    “左風眠是不是跟你上山來了?說!”蘇曠急切之下手勁已經不輕,丁桀哼了一聲,脫臼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滿臉都是痛苦的不屑,“我本來還說你是明珠暗投,不想魔教中人果然不可理喻。士可殺,不可辱。”


    蘇曠放棄了,隨手拍中他穴道,一對一抬,接上了他的手臂我這也叫辱你?這個叫做:小兄弟,不好意思我弄疼你了你他媽的當初是怎麽修理我的?


    沈南枝在蘇曠身邊坐下:“蘇曠,我們走吧。柳銜杯沒有你想的那麽夠意思,看見丁桀衝你來了,他直奔玉宮救他三弟去了……魔教歸魔教,正道歸正道,既然丁桀能忘,你也幹脆當不知道得了。其實他這樣有什麽不好?他很快樂,不是嗎?”


    “屁。”蘇曠也不知道是懶得看丁桀還是不敢看,“眼看著就到而立之年的人了,裝什麽少年郎?我認識的那個阿桀,不是這樣的南枝,優門裏還有幸存的人,我猜這一定是差不多的什麽幻術,我要去找他們。”


    “你瘋了?他們現在在那一群人手裏!”沈南枝激動起來,“你何必代丁桀做決定,非要把他變成你想看見的樣子?”


    “我……”蘇曠猛轉過頭去。丁桀內力不錯,這些年的風霜磨礪沒在他臉上留下什麽痕跡,他看起來真的是陽光而活潑,唇紅齒白,臉上有鮮明的憤怒。爰得萱草?何以解憂?他們都曾經在低迷時這麽哼哼過,現在好了,人家真的忘憂了。


    “有人上山來了!”沈南枝向山下一指。一列人,走得不慢,領頭那個烏發微卷,低著頭,腰帶上彎刀明亮是周野。


    蘇曠學乖了,一指點中丁桀的啞穴,順手把他往雪堆裏一塞現在一切皆有可能,鬼知道周野是什麽樣的。


    周野也看見了蘇曠,他邁開大步當先趕上:“你們怎麽才走到這裏?”


    打打鬥鬥一天的路,被這兩具爬犁半個時辰衝下來。


    蘇曠關切地道:“周野,你沒出事吧?”


    “這叫什麽問候!”周野不滿,濃眉一蹙,“風頭都被你們魔教搶光了。路上碰見幾撥人,嗷嗷叫著往山上衝,說是魔教重出江湖,還多了個年輕的教主我就估計是你扶正了。”


    他看起來有點兒疲憊,但笑得很爽朗:“怎麽了蘇教主?愁眉苦臉的,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讓哥哥我開心開心。”


    蘇曠反手把丁桀拽了出來:“請吧。”


    “你敢傷他!”周野勃然變色,拔刀就砍,“你變卦了!”


    蘇曠知道他非來這手不可,仰麵避過:“你跟他敘敘舊吧,我們相識日淺,我也測不出他腦子壞到什麽地步了。”他隨手摘下周野腰間的酒囊,退出十步開外,坐下,笑嘻嘻地灌下一口烈酒去。


    他喝得慢而凶狠,每一口酒咽下,似乎都要衝開胸中塊壘。


    他看著周野由平靜到驚詫,由驚詫到咆哮,由咆哮到無可奈何。周野幾乎是跪在丁桀麵前:“阿桀!洛陽城裏數萬丐幫弟子不會都洗過腦!你這樣怎麽回去,你怎麽回去啊!”


    周野不會明白,丁桀無論怎麽做,都已經回不去了。


    一口,一口,再一口……他們是跟著那個在美人肩山窩裏遙望星空的丁桀走到這裏的,接下去的路,怎麽走?


    “蘇曠,怎麽辦?”周野走過來,奪過酒袋,也灌下一大口酒。


    酒是極烈的燒刀子,本來是預備對付山上的寒氣的,但就被兩個人這麽傳來傳去,慢慢喝幹。周野的眼睛有點兒發紅:“我猜到是誰了。”


    “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麽不早說?”


    “我知道她不對勁,可沒想到這樣。”蘇曠皺眉,“我之前是一個捕快,幹我們這行,到了最後的時候,實在沒有證據,就要賭一把。有時候你站在一個幕後操縱者身後,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你猜不透他的動機,可你就是知道他有個什麽目標……這一路上,左風眠就給我這種感覺。總覺得她說得很少,也沒有做什麽,但是她一出現,整個事情就變得不可逆轉。我一直在想,她要什麽。權力?武功?財富?都不是,即便是丁桀,她好像也沒有特別想去抓住的欲望。現在,我知道了。”


    周野也知道了:“她要的是……過去?可她怎麽做到的?”


    “這個得問她,或者問你你臨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丁桀答應過我不會帶左風眠上山,一定是在山下就有了變故。”


    “沒什麽特別的。”周野想了想,“那天他看了你很久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啦,大概想說聲謝謝,又說不出口。然後他就叫我第二天動身,再然後,忽然決定收孫雲平做徒弟。再然後……我想到一點兒不對,就去找他,但發現他去找風眠了。風眠在哭,痛哭。我想風眠也很苦,就沒打攪他們。”


    蘇曠眼裏有光一閃:“你想到有什麽不對了?”


    周野有點兒窘迫:“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柳銜杯製住她,她身子底下在流血?我本來以為是孩子出事,後來一搭她的脈,詭異得很,好像是既有喜脈,又在月事裏……”


    “月事?”蘇曠急道,“你為什麽不說?”


    “女人的事情我怎麽懂?”周野臉都快紅了,“我又沒給幾個孕婦搭過脈,亂七八糟的什麽脈象沒可能?丁桀不是在那兒嗎,有什麽事情她自然會和丁桀說。”


    蘇曠慢慢搖頭:“那個孩子不是丁桀的。”


    周野瞪大眼睛:“什麽?”


    “丁桀從北邙山上下來,見到戴行雲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孩子不是他的。”蘇曠伸手,三個手指輪流彎下,“不是戴行雲的,不是丁桀的,想必也不是段卓然的。這下沒人了,看來不是你的,就是我的。”


    周野嘴張得老大,半天才合攏,拍拍蘇曠的肩膀:“你行……看來隻能是你的了。”


    “如果沒有一個神秘人物的話,那就隻有一種可能左風眠根本沒有懷孕。”蘇曠想起了她的那些小孩子的衣裳,“她根本不像個孕婦,而且,既然她不在乎自己的名節,也沒有必要一直曖昧著不明說。”


    “可是她的肚子……她的脈象……”周野無法相信。


    “你們彼此太熟悉,又彼此太提防,都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答案,誰也沒有去證實一下,是不是?再說大家都是練武的,有時候未免太相信脈象。脈象總有可以改變的法子,想讓肚子微微隆起來一點兒就更容易……這也是我想去問優門門人的緣故。”蘇曠沉吟,“現在的問題是,周野,如果是你,你願意回到你們那個……所謂的過去的好時光嗎?”


    周野明白了蘇曠的意思。丁桀還年輕,不滿三十歲,他現在的狀況或許沒那麽糟他依然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誌得意滿,順心如意;他依然善良,俠義,還多了幾分妒忌死人的單純。他扔下了所有的重擔,輕裝上陣。真要花那麽大力氣把他拽回這個陰冷糾纏的世界麽?讓他繼續沒有笑容沒有痛快生不如死地撐著?


    記得當時猶年少,十九州內皆兄弟,鮮衣怒馬洛陽城,美人如玉劍如霜,攜手許下宏願,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敵愾,恨不得邀天下人同看我丐幫兒郎。


    “那真是段好日子。”周野看著遠方,微笑,甩了甩長發,“不過,蘇曠,我和你想的一樣,他不是女人,是我們的兄弟。”


    沈南枝臉上就有點兒不高興了,她怪聲怪調地諷刺:“兩位男子漢,你們準備怎麽辦?就帶著這樣的丁桀上山?”


    “蘇曠,信得過,就把丁桀交給我。”周野站起來,“不管怎麽說,他們當我是副幫主,我帶著幫主上山,總比你去好。如果此事不成”


    “我一樣取道白玉宮,直奔冰湖。”蘇曠握了握周野的手,“既然我們都許諾過,丁桀說得沒錯,這場遊戲該中止了。昆侖派雖然不動手,但這場盛會何異於借天殺人。南枝,你以為呢?”


    “也好,”沈南枝看了看丁桀,“不過我有個建議,你們為什麽不試試全部告訴他?就像他當初說服你們一樣?瞧不起女人也就算了,不用連年輕人一塊兒瞧不起,是不是?”她跺跺腳,轉身就走。


    “呃,阿野,交給你了。”蘇曠連忙去追,邊追邊回頭,“你惹了個不該惹的麻煩。”


    沈南枝一肚子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蘇曠嬉皮笑臉地道:“南枝,幫我裝一下這隻手好不好?”


    “女人怎麽了?女人怎麽了?”沈南枝語速很快,一句頂兩句,“我好像沒看見你那群兄弟怎麽幫你,一路上是老娘我鞍前馬後為你蘇大俠效力吧?”


    “不要遷怒,那話又不是我說的。”蘇曠戳戳她,“再說,周野也不是說你。”


    “我就是受不了那種人,一張嘴就男人女人的!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看你笑嘻嘻地很讚同嘛。”沈南枝一腳踢起一大團積雪,“你不過是不掛在嘴上,你敢說你沒有瞧不起?我就覺得左風眠很倒黴,小時候被一堆哥哥們寵上天去,寵著寵著,他們就忽然大業為重女人靠邊起來。這稍微鬧出點兒事,嘿,馬上就被罵成蛇蠍之心了。為什麽?”


    蘇曠肉麻兮兮地深情凝望:“原諒那個目光短淺的家夥吧,如果你這種又堅強又美麗又義氣又能幹的女人再多一點兒,我保證他會說丁桀嘛,男人嘛,隨他去了。”


    沈南枝大笑起來,一屁股坐下:“你溜須拍馬的功夫還真是與時俱進。過來幫我揉揉腰,剛才摔得不輕。”


    蘇曠趕緊獻殷勤:“我一片肺腑之言”


    沈南枝怕他沒完沒了:“得了得了,我快吐了。”


    “你見過幾個教主給璿璣閣天工掌教聖女揉腰?”蘇曠一本正經。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朋友真是老的好,天大的麻煩,哈哈一笑就能過去。


    “蘇曠,說真的啊,我這次下山,會去找東籬。他想躲,我不想躲了。這麽多年,我們該成親了嗷!”沈南枝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見蘇曠驚喜得說不出話,扶著腰笑道,“幹嗎?舍不得我嫁人還是怕我嫁不出去?”


    “他敢。”蘇曠是真的高興壞了。這一對好朋友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多少年來躲躲閃閃,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明明彼此深愛,就是不切入正題。


    “大概會挑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你要記得,下山之後盡快來武夷山,我們缺個主婚人。”沈南枝麵如桃花,“你不會不給麵子的,對吧?”


    “那是自然。你們的喜酒我要是還不喝,大概就可以戒酒了。”


    “要備一份賀禮哦,我也不要別的,你要記著,平安下山不管最後是什麽結果,一定要活著來喝我的喜酒。沒有主婚人,我是不會成親的。”沈南枝望著他,“阿曠,我不知道丁桀對你有多重要,但要記著,你不是隻有他一個朋友。我們都不是什麽俠義道人物,當心昆侖山血流成河。“


    “傻丫頭。”蘇曠驟然間有點兒想哭眼下丁桀忽然傻了,柳銜杯帶著魔教眾人直闖玉宮,他們辛辛苦苦爬了一半的山,驟然間又跌至穀底……前途如何,真的是生死未卜。


    沈南枝號稱“見勢不好拔腿就跑”,但真到了危急關頭,衝進人群裏的總是這個姑娘。她有點兒胖乎乎的,但不影響自詡“天下第一美人”;她愛發脾氣,但從不抱怨;她愛開玩笑,但也能看得見朋友玩笑下的陰霾;她說自己無情無義,但隻要交給她的事情,沒有一件做不好……蘇曠輕輕抱住她:“我有點兒吃東籬的醋了。”


    “那位姑娘姓雲?等她回來,引見給我們認識,以後沈家和蘇家,就是世交嘍。”沈南枝暢想未來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她一手推開蘇曠,拔下靴子,倒一倒裏頭的積雪,“阿曠,拿出點兒你往日的豪氣來,別婆婆媽媽的。誰擋路就滅了誰我們走!“


    “擋我者死。”遙遙地,柳銜杯回聲一般,也發出了命令。


    嶙峋突兀的一塊灰色巨石上,有身影在埋伏著,正待發出伏擊。但他們沒有想到,被伏擊的對象居然敢從下向上搶先發動突襲。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這種劍與劍的對決,成敗往往就隻在分秒之差。


    天顏手裏拿的是天笑的劍,一路走來沒怎麽大打出手。冰雪四子傷了兩個,多少是件丟麵子的事情。天顏擅長的是長兵刃,近身搏擊本來就不是她的專攻,當頭一柄刀落,而她根本躲都沒躲。


    “天顏”天笑吼著。隻是,那兩條身影乍合的瞬間,天顏手中的劍已經自那人襠下刺了進去,同時猛折腰,整個身軀幾乎反彎成一個環那人的刀鋒就停在她蓓蕾般的胸前。


    雙雙墜落。這一劍從襠下直穿過後腰,那個人像鐵板上的蝦,跳了兩跳,身子痛苦地一彎,喉嚨裏的聲音已經不似人聲這個清秀如冰雪的女孩兒怎麽會下這麽辣的手?


    “我讓你留活口!這種活口還有什麽用處?”柳銜杯不悅。


    天顏嘴角一彎,正待反駁,卻被天笑扯了扯後肘。她單膝跪下:“是,屬下該死。”接著足尖一點地,向第二道身影衝了過去。


    柳銜杯沒有多做追究,隻是覺得詫異天笑受傷之後,天顏瘋了一樣賣命,她出劍之狠下手之快,幾乎已經和闖蕩多年的老殺手有一拚。


    隻有天笑明白為什麽。天蕩的腿傷還不過是皮肉傷而已,但他的傷恐怕要靜養兩三個月才能動手。隻是轉眼之間,柳銜杯對他的態度就已經變了,變得可有可無,甚至在隊伍行動慢下來的時候,還會對他不滿地皺皺眉頭。


    天顏在內疚,隻是做大哥的怎麽也受不了這種補償的方式。


    除了內疚,憤怒也在慢慢滋長,但天顏什麽也不說,隻將滿腔戾氣發泄在劍上。十三個人,她劍下放倒了四個,包括領頭的老大天賦,功底,訓練……她一樣都不缺,隻缺實戰。


    夜羽閣的十三飛天都已經倒在了雪地上,染出了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紅。他們呻吟著,翻滾著,隻盼眼前這個老頭子能幹脆地結果了他們。


    柳銜杯蹲下,摸出一柄隻有食指長的小銀刀,輕輕剜進了麵前一人的胃部。那人的一聲慘叫還沒出喉,柳銜杯已經左手一抬,砸在了他的下巴上,將慘叫變成了悶聲。


    柳銜杯的臉比冰雪更冷,眼睛裏全是殺氣。他深深吸了一口寒氣,從腰帶中拈出個扁扁的水晶匣子來,裏麵是無數針尖大小的小蟲。


    天笑臉色一變:“屍蠱!”


    柳銜杯咬咬牙,用銀刀挑出一個小蟲,就要往麵前那人的傷口裏送一隻滿是皺紋斑點的手握住他的手腕:“二弟!”


    “大哥,丁桀翻臉了,我們沒機會了。”柳銜杯不回頭,“不用千屍伏魔陣,我們怎麽見三弟?”


    “我不信三弟願意讓我們這樣見他。”況年來毫不退讓,“銜杯,我不會看著你傷天害理。”


    柳銜杯回過頭,瞳孔裏有夜一樣的黑:“大哥!我們三十年沒有傷天害理,可最後是什麽結果?這世上有誰對得起我們?千屍伏魔陣我早就動用過了,殺一個是殺,多十個八個也沒什麽了不起這些人活該!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難道不該死?他們沒殺過人?隻要殺過人,按朝廷律法就都是問斬既然是該死,屍首給我用用有什麽不對?”他一個個指過去,“你認得他是誰?他是誰?大哥,你醒醒吧!這世上隻有我們兄弟三個,沒有別人可信!天下有誰你我殺不得?老三現在不知怎麽樣,說不定還生不如死……咱們發過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忘了?你要真說俠義,咱們現在就扭頭下山,免得再造殺孽。”


    況年來的手在抖。


    柳銜杯抓住他:“大哥,認命吧。我們還有幾年活頭?救出老三,也就死而無憾了。”


    先是曉之以理,再是動之以情,況年來的手抖得更厲害。


    “放了他們也是活不了,你看看這血流得。大哥,種上屍蠱其實……人沒那麽痛苦的……”柳銜杯一點點推開他的手,聲音像在蠱惑,“你轉過身,別看,啊?”


    況年來的手落了下去,斷了似的墜在半空。


    “不行!”天顏衝過來,“我們答應過蘇曠的,你忘了?”


    “是丁桀先翻台,怪不得我。”柳銜杯對天顏可沒那麽客氣,“滾開!”


    天顏擋在地上那人麵前,手有點兒顫抖,劍上還有血珠,但口吻很堅定:“除非你先殺了我!”


    “天顏!”三子和柳銜杯同時大叫,柳銜杯怒不可遏:“大膽,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是你不是我。”天顏緩緩地橫劍當胸,她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三十年前棄教而出的是你,把這群武林中人引到回望崖的也是你!勾結丁桀的是你,現在毀約的還是你!柳左使,你以為我銀沙教教主是喊著玩的?你當眾亂立教主是什麽罪過?現在扔下教主又是什麽罪過?銀沙教哪裏對不起你?這三十年,你知道我們怎麽過的日子嗎?好,你願意回來,還是當你的左使,有人欺負你兄弟,我們給你報仇可你剛才說什麽?說世上除了你們三個,有誰殺不得?你下一個要殺誰?我哥?他傷得很重,是你的累贅吧?”


    柳銜杯的手也慢慢向劍柄移去。


    天顏冷笑:“你敢殺我?你終於敢動手了?這兩天我們打了七場仗,柳左使,你一直在保存實力,是不是?”


    她年紀小,但牙尖嘴利,分明在逼著柳銜杯翻臉。


    “天顏,跪下!”天笑捂著胸口走過來,當先跪倒,“小妹忤逆,請使者恕她年少無知。”


    “哥”天顏委屈,猶豫了片刻,但還是跪倒了。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唯兄命是從。


    天笑雖然和天顏一樣年輕,但說話的分量大大不同。他畢竟是四子之首,而冰雪四子是銀沙教近年來最傑出的後生,合教上下寄予厚望。他平時很少說話,一旦開口,這麵子柳銜杯不能不賣:“罷了。”


    “啟稟使者,”天笑叩下頭去,“無論如何,現在昆侖山上人人知道蘇曠是我教教主,總不能說立就立,說廢就廢。依屬下之見,眼下情勢未明,若蘇教主真的已經死在丁桀手下,我們再報複不遲。否則,豈不是自斷後路?”


    “你……抬出蘇曠壓我?”柳銜杯蹙眉,似乎在估算眼前的少年究竟有多大的底氣。


    “不敢。隻是我們人手本來就不足,若是再有紛爭,恐怕左使的心願也難以達成。”天笑第二次叩頭,“左使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銀沙教幾乎因為內訌而被外人所滅,諸位長老因此立下教規,一人之親友,即為合教之親友。袁不慍袁先生既然被羈押在白玉宮,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柳銜杯笑起來,摸了摸天笑的頭頸,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有你們哥兒幾個這句話,我就放心咯。好,不殺人,藥扔下,我們走。以後惹不起,咱們還躲不起啦?嗯?”


    “哎呀,大哥。”看著柳銜杯走遠,天顏扶起天笑,“這老狐狸,以後必定會防著我的,你幹嗎呀?”


    “你根本殺不了他。更何況,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早就存心死在這山上了。惹出亂子,我看你回去怎麽交代。”天笑瞪了妹子一眼,“以後不必這麽搶著出手,我們等蘇曠,他一定會來。”


    才不過兩天工夫,他們都有點兒懷念那個掛名的教主了。至少無論到什麽時候,他一定是第一個出手的人……


    這個晚上,所有人都聽見了天笑那遏製不住的喘息聲。他整個晚上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要吞下周圍所有的空氣。越往高處走,空氣越是稀薄,天笑完全在憑一個年輕而強壯的身子硬撐著。除他之外,受傷的還有五人。別的門派有了傷者可以立即找爬犁下山就醫,但銀沙教不能,暴露就是死。


    在第二個黃昏,他們看見了昆侖玉宮。


    那本來不過是個普通的白石建築,甚至很是簡陋粗糙,但在這個地方,就大概可以稱之為奇跡了。它大約二十丈長,七丈寬,雙進,鑿平了峰頂的一壁,依山而建,前一進高與山平,後一進高出峰頂一丈。那一圈灰色的山峰,圍攏供奉著的就是冰湖。落日仿佛為玉宮加了冕,金色的王冠襯得它如仙如幻,似一位天帝在俯瞰茫茫的雪山。而金冠上最奪目的一簇光芒,就是冰湖正中大青石柱的頂端,上麵雕刻著五百年間無數男兒的夢想和榮譽。


    天笑他們看得快要癡了,而柳銜杯草草在雪麵上勾了一幅草圖:“午夜動手,我們從東峰側麵攀過去,如果不慍說的那個天窗還在,跳進去就是昆侖的藏經閣……天笑,你們六個留在這兒休息,臨走時我們會把帳篷布置好,等我們回來。”


    天顏看看哥哥,天笑的嘴唇都開始發青。她懇求:“至少讓三哥留下照看大哥吧,他的腿傷還沒有痊愈,高來高去也不合適。”


    柳銜杯難得通情達理:“好,就這麽定了。天笑,你也不用擔心,你還這麽小,不會留下什麽病根。”


    或許是因為三弟就在咫尺之遙,他第一次笑得像個長輩,慈祥極了。


    山頂的風送來歡聲笑語,有人在招呼,有人在寒暄,有人在約戰,還能聽得見年輕而激動的聲音在高呼:“丁幫主丁幫主”


    “唔,丁桀還是到了。”柳銜杯屈指一算,“後天就是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有人來了,我們躲起來。”


    他們一起蜷縮在山崖一側的灰色岩石的陰影中。這裏是個死角,四周依勢堆著積雪,搭起的又是同樣的灰白色的篷子,即使離近了細看也未必能看出有人在此埋伏。


    他們等待著,等待著。或許是因為昆侖山太高,正月裏的最後一彎殘月使足了力氣,搖搖晃晃地升了起來。今夜無星,月亮像黑色天幕中露出的一線血紅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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