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緩緩下山,回去的道路比來時漫長了許多。


    龍晴雖恨極了雷家兄弟,卻終於一句話都沒有說,隻默默祈禱,盼紅袍可以載著晶晶脫離險境,回到曼陀山。


    “雷家兄弟,並非你想象中的窮凶極惡。”鳳曦和終於還是開口了。


    “金雕馬幫當年確實窮凶極惡,他們的幫主更是聞風喪膽的魔頭,因為背上紋了一隻巨大金雕,別人倒忘了他原本的名字,隻叫他金雕……那一年,貢格爾草原下了一場暴雪,不少帳篷都塌了,牲畜死了無數。有些人餓到半死,明明看見凍死的牛羊就在幾十步之外,偏偏就是走不出去,後來一橫心走出去,就被風卷進雪堆,再也回不來。”


    他口中隨時淡淡十幾個字,龍晴卻可以想象當時情況的慘烈。


    “不少馬幫也斷了糧食,我想,金雕馬幫這樣的幫派,極少搶劫糧草,多半是抓些女人,擄些財寶上山,想必當時情形也窘迫,倒是收服他們的大好時機,就帶了些兄弟,衝去他們總舵。隻是一上山,卻……唉,當日的情景,我隻怕此生難忘,金雕擺開酒席,將那些姿色平平的女人洗剝殺了,自己專揀心肝大嚼,那些沒吃完的女人,就被活生生丟在門口,不到半刻功夫,就凍成僵屍,我一眼就能看見她們肚腹中的腸子,也是硬邦邦的戳出肚皮之外。


    那時候雷煦明搶了個官家姑娘,玩了不少日子,那姑娘就懷了他的孩子。金雕忽發奇想,要剖出胎兒下酒。雷煦明本來也是鐵石心腸,偏偏拚了性命,說是決不許自己的孩兒被當成畜生吃了。他哪裏是金雕的對手?被活生生吊在門外,要當著他的麵,剖出孩兒下油鍋——還好,還好,我即時趕到了。


    那天我們有一場大戰,殺了一天一夜,總算殺了金雕和他的一幫死黨。但是救下那個姑娘的時候……因為在冰天雪地綁了太久,人雖然救了回來,孩子卻沒了。她醒過來之後,抽了雷煦明一個耳光,就、就一頭撞死在冰柱上。


    雷煦明哭了好久,指天發誓一輩子不碰女人,那時我對他就是嫌惡,也沒什麽用心。後來金雕馬幫的人跟了我,自然收斂了過去的行徑,一直到有一天,他們去截一路富商,見那隨行的女孩兒生得標誌,就又犯了老毛病。雷煦明忽然翻起臉,不許他們動那女孩兒一根寒毛,隻是他一個人,怎麽也不是十幾個人的對手,被痛打了一頓,扔在一邊。那些人抓了那女孩兒,偏要逗逗雷煦明,就把他們倆剝了個幹淨,灌了藥酒,湊成一堆,要看他撐得住,撐不住。雷煦明忽然大叫一聲,他喊——“我就算不做男人,也非做一回人不可”,他、他當著過去兄弟的麵,把自己那玩意兒活生生砍了下來。


    馬幫那群人被嚇傻了,終於放了那女孩兒一條生路……雷煦明算是命大,終於又活了回來。


    龍晴……你看,他是個該死的男人,也做錯過許多事,隻是,終於做對了一樁,是不是?從那以後,我信得過他,搶晶晶這種事,雷煦明,他做不出來。“


    鳳曦和的聲音一直平靜,但卻是壓抑之極的平靜,龍晴看著他,平日俊秀豐美的臉龐也被湖水浸泡的紅腫一片,眼光卻哀慟而沉定。龍晴咬了咬牙:“鳳曦和,是我錯了……我,我信他。”


    二人兩兩對望,隻覺得對方灰頭土臉,遍體鱗傷,但生平卻從來沒有如此之美過。


    一路磕磕碰碰,拖拖拉拉,總算又遙遙可見紅山巨岩暗紅魁偉的影子。


    “總算到家了。”鳳曦和長長出了口氣,“不知莫無他們逃出來沒有。”


    一提到莫無,龍晴麵上的神色頓時有些不善起來,冷冷地哼了一聲。


    隻是,她的冷哼忽然變做了驚喜,手向前一指:“啊,你看,晶晶——”


    山腳下,少年丹東翹首而立,懷裏橫托著的少女,正是晶晶,一看見龍鳳二人,他立即又是驚喜又是交集地揮起手來,“五爺!五爺!晶晶姑娘回來了,被大紅馬帶回來啦!”他嘴裏喊著五爺,一雙眼卻期盼萬分地望著龍晴。


    龍晴急忙衝上前去,一把搶過晶晶,隻見她也已經醒來,隻是身子還不能動彈,口中也不能言語,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滿是驚喜,又好像焦躁地想要說些什麽。


    “姑娘,你看,晶晶回來了,我家表少爺——”丹東果然三句不離本行。


    鳳曦和細細打量丹東,似乎在挑選著措辭——“丹東,你表少爺,究竟——”


    晶晶眼裏的焦躁更盛,龍晴心裏忽然如白光一閃——紅袍在哪裏?紅袍又為什麽不回曼陀山?她一時想不清其中關由,隻是女子特有的一種感覺似乎在昭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她猛然抬頭招呼:“鳳——”


    幾乎就在她抬頭的瞬間,丹東袖中忽然滑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入了鳳曦和的小腹。


    龍晴狂吼一聲,幾乎同時一掌揮出,丹東左掌與龍晴一對,咯噔噔連退三步——龍晴一番苦戰,實力自然要打一個大大的折扣,但是丹東竟然接得下她全力的一掌,這份功力,又哪裏象一個十六七歲的懵懂少年?


    來不及再出手,龍晴連忙回頭望去,鳳曦和滿臉的驚異,已緩緩栽倒在地上。


    他似乎死也不信,這個在紅山腳下長跪不起的少年,竟有如此的城府和武功,目光如炬的鳳曦和,終於也看走了眼。


    隻是有些失誤,一次,已是致命的。


    創!龍晴反手,吳鉤劍已在掌中,鳳曦和的倒下如同金針刺穴,令她頓時又抖擻起來,凜聲問,“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丹東手中是一柄二指寬,一尺長的匕首,幾滴鮮血猶自掛刃,他微微一笑:“代天巡狩,清楚匪類之人。”


    龍晴冷笑:“原來是朝廷的鷹犬,莫無呢?蘇曠呢?既然來了,就一起見個真章吧。”


    丹東倒也不已為忤,朗聲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莫先生,蘇兄,龍姑娘見召,你們就出來吧。”


    龍晴幾乎是倒抽一口冷氣——亂石叢中蘇曠緩緩站起身來,抱了抱拳,緩步走來。他低聲對丹東道,“莫先生不肯乘人之危,已經走了。”又笑吟吟對龍晴道:“鐵敖先生門下蘇曠、方丹峰,見過蕭門龍姑娘。”


    龍晴隻覺得一陣熱血就向頭上湧,要冷靜要冷靜,她對自己喃喃說。蕭門龍姑娘,原來這個看上去人事不懂的公子爺兒竟然是九城總捕頭鐵敖的人,自己的師承來曆也早就被人看透。她不是鳳曦和,不是那種從小就在江湖闖蕩,曆盡艱辛的人,真正的出生入死,她經曆的不多,而象現在這樣的絕對劣勢,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從火山逃出命來,她確實已經筋疲力盡,而麵前兩個人氣定神閑,看上去倒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更重要的是,這裏距離紅山總舵不過百步之遙,而鳳曦和的手下卻都未曾露麵,他們莫非已經遇到了不測?


    一念及此,龍晴手心已經開始冒汗,忍不住去想——若是鳳曦和,若是他遇到這種情形,又該怎麽辦?似乎采取任何的攻勢都是多餘,唯一的主動倒是——看了看地上的鳳曦和,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龍晴反倒漸漸定了下來,誓死一搏,怕是眼前兩人最喜歡看到的結局吧,而他們既然不動自己,多少對自己的師門還有幾分顧忌。龍晴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腦中一掠而過,在蘇方二人眼中,卻隻見她笑嘻嘻地抱劍而立,“二位大人就直說了吧,你們要怎麽樣?”


    方丹峰眼中略有一絲驚訝:“鳳曦和是朝中重犯,我們必要帶他回去。龍姑娘若不插手,我們不願冒犯。”


    龍晴點點頭,向右走了三步,索性坐了下來,一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方丹峰本已真氣運足全身,預備接下龍晴雷霆萬鈞的一擊,隻是她竟然就此跳出戰局,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了看地上的鳳曦和,方丹峰便有了主意,冷笑一聲道,“五爺又何必裝死?我剛才那一劍刺得雖然是要害,但以五爺的身手,一時半會,是死不了的吧?”說著,一腳向鳳曦和肋下踢了過去,人之軟肋本來就是空門,若鳳曦和真是裝死,必定沒有不動的道理。


    隻聽“喀喇”一響,鳳曦和肋下一根肋骨已經斷了,但身體僵硬,哪裏有活人的樣子?


    方丹峰勉強笑笑,對蘇曠道:“鐵先生有過交代,隻要把鳳曦和的人頭帶回去,案子就算結了,蘇曠,你上還是我上?”


    蘇曠看天:“當然是你了,我見不得血。”


    方丹峰“呸”地一啐,右手小銀劍當空直落,向鳳曦和頸上砍去,空中微微一頓,他斜斜瞥向龍晴,龍晴連挪動一下的意思也沒有,隻眨了眨眼,“我對死人從來沒有興趣。”


    “哼——”方丹峰冷笑一聲,一劍疾落,鮮血頓時四湧開來。


    龍晴一直微笑著,隻是在方丹峰劍鋒落下的一刹那,她的三枚指甲一起陷入皮肉中,肌肉痙攣,鮮血如注,幸好本就紅衣如火,外人一眼也瞧不出來。


    刷——最後的關頭,方丹峰改直劈為平削,帶走了鳳曦和從頸部到肩頭的一塊皮肉,人皮隨著劍勢飛向空中,如血紅的蝶飛舞。


    鳳曦和還是僵硬不動地躺在地上,龍晴還是笑吟吟地觀望,方丹峰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罷了,帶回去驗明正身。”


    或許有活人的軀體可以經受這樣的痛楚,隻是,隻怕沒有活人的神經受得了如此打擊吧。方丹峰終於伸出手,搭向鳳曦和的脈搏。


    “方大人,代我問候莫無,我和他的帳,必有兩清的一天,隻盼你二位也可以容我一戰。”龍晴歎了口氣,一邊站起身,一邊還劍入鞘。


    “放——”方丹峰隻來得及說出一個字,鳳曦和已經動了。他依舊臥在地上,隻是雙指駢出,向著方丹峰的心窩疾插過去,二人距離不過二尺,即便方丹峰來得及回劍削去他的手臂,也已經斃命當場。


    幾乎同時,背後一縷勁風已至,那一劍的速度,完美地詮釋了孤注一擲。


    龍晴的吳鉤劍脫手而出,卻不是向著方丹峰,而是蘇曠。這一劍力道何其之急,蘇曠幾乎無路可退,隻得硬生生一個鐵板橋向下直倒,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龍晴手中劍鞘直點向急閃的方丹峰的後背,


    這幾乎是龍鳳二人合畢生之力的一擊,方丹峰全力閃過鳳曦和那勢在必得的一指,背心卻是一痛,巨大的力道透過軀體直達五髒,似乎整個胸腹都翻江倒海地扭曲起來。


    “晴兒,到了這個田地,你下手竟然還留情麽?”鳳曦和雙手齊出,已將方丹峰雙臂一起拗斷,又微笑著道:“做了這麽些年捕快,你連直接斬斷我四肢都不知道……咳咳,也算活該死在這裏……咳咳……”


    他一邊說,嘴角鮮血一邊湧出,小腹一劍,肋下一腳,都是致命的傷,若不是邊上還有一個高深莫測的蘇曠,他隻怕當即也要倒下。


    蘇曠早已站起身來,但是方丹峰落入敵人手中,他一時也不敢撲上去,隻歎氣:“低估了龍姑娘,我們倒真是該死。”


    “彼此彼此。”龍晴回頭,直到此時,她才臉色慘白,一頭冷汗——剛才,方丹峰眼裏的怨毒絲毫不加掩飾,如果他們真的就這樣砍下鳳曦和的人頭,餘生,她何以自處?


    “蘇曠!拿下他們,不許因私廢公!”地上的方丹峰依舊隻是吼,眼裏滿是血絲,猙獰之極,讓龍晴忍不住懷疑,這當真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麽?


    蘇曠緩緩走來,龍晴忍不住喝道:“站住!”


    蘇曠笑了:“龍姑娘,鳳五爺明顯已經是強弩之末,我隻要在這裏多站一會兒,勝負就已經定了,是不是?”


    龍晴冷笑:“大人神機妙算,小女子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你就盡管站著吧,別忘了姿勢優美些,我也飽飽眼福。”


    “好利的一張口,隻是龍姑娘心裏也承認我說的是事實吧。”蘇曠無奈搖搖頭,覺得無論多麽厲害的女人,說起話來總是蠻不講理,他清清嗓子,決定直截了當談條件:“你們放了這孩子,我留下,如何?”


    龍晴和鳳曦和對望一眼,這條件太優厚,優厚得怎麽聽怎麽像假的。


    “你他媽瘋了?”方丹峰罵道。


    蘇曠瞪了他一眼:“出門時候大人怎麽交代?你死在這裏也算不上因公殉國,瞎摻和什麽!”


    方丹峰立即乖乖閉嘴。


    蘇曠又笑:“五爺,為了表示一下誠意,你可以先製住我,隻不過……我要龍姑娘一諾。”


    龍晴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放心,我一定放了姓方的,鳳五若敢食言,我就和他翻臉。”


    鳳曦和忽然覺得一個性情太直爽的女人也麻煩。


    鳳曦和示意,龍晴小心翼翼走過去,反手點住蘇曠的穴道。蘇曠抱臂而立,嘴角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一臉平和坦蕩,目光卻似乎深不可測。連鳳曦和也不禁奇怪起來——他明明費盡心思才占了如此上風,為什麽偏偏要束手就擒?


    龍晴不待他指示,已經將方丹峰雙臂安上,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腳:“滾吧小子,我知道你有骨氣的很,爬也要爬回去報信的。”


    方丹峰的傷也已經極重,跌跌撞撞向遠方走去,腳步一行逶迤。


    似乎長長地鬆了口氣,鳳曦和已經仰天倒了下去,正向著龍晴的方向,龍晴隻得一把接住,將他抱了起來,嘴裏罵道:“死土匪,暈倒也不忘占人家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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