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行宮本是昔年契丹族某王爺的居所,後來風吹日曬,屋宇殘破,便隻留下了青崗石的牆基,龍晴喜歡極了達裏湖的景色,決心長住塞北,就雄心勃勃地要手建一所自己的行宮。


    開始是一個人,後來多了幾個妹妹,再後來,龍晴便開始下山擄掠些個富家公子,一邊借此斂財,一邊看著他們幹活,心中說不出的得意快活。


    妹妹們越來越多,眼見房子又不夠住,恐怕要多下幾次山搶人了……步入行宮,龍晴皺眉思忖著。


    手伐的鬆木,手染的清漆,每一個女孩子的“閨房”都是親手建出來的,五花八門地遍布山頭。一眼看上去沒有半分“行宮”的樣子,倒是象極了三月裏的森林,各色灌木、野花、蘑菇鋪滿了叢林,莫名的生機勃勃。


    龍晴的屋子在山巔,她從小喜歡高梁大棟,住所務必寬敞,這回有了自行動手的機會,哪裏肯放過?她的臥室,倒和人家客廳相仿;她的客廳,隻和旁人院落差不多。


    小妹妹們沒有說謊——她離去三日,桌椅門窗果然擦得鋥亮,連地板恐怕也是用心思細細洗過。剛剛汲來的山泉水,剛剛劈好的鬆明子,一套青花細瓷茶具分明在誘惑著她火燒火燎的喉嚨。龍晴忽然想起今日掠上山的男子,拍了拍身邊的晶晶,“去,把那個蘇曠帶過來。”


    蘇曠不是被帶過來的,而是被抬過來的,滿臉的憤懣不平。龍晴一指解開他的穴道,懶洋洋地靠在軟塌上:“你,會沏茶不會?”


    蘇曠手足酸軟地歪在地上,“大丈夫……有所不為……”


    周圍的女孩兒一起笑了起來,晶晶撇著嘴:“姐姐,他既然不會沏茶,就叫他去砍樹好了,六組裏麵一直缺人呢!”


    沏茶再有shi身份,總比砍樹要好得多,蘇大少爺這回腦子轉得到快:“等等,我是說,大丈夫有所不為,那個,也有所必為。本公……我……小生沏茶還是會的。”


    龍晴甩了甩手:“晶晶,帶他下去沐浴更衣!”隨即輕輕拿起團扇,用力扇了兩扇,“一身臭汗,汙了我上好的龍井。”


    蘇曠第二次被推進客廳的時候,一眾女孩兒還是“嗚——”地驚呼了一聲的,隻見濕漉漉的黑發披在挺拔的肩背上,襯得他當真俊眉修目,神采不凡。


    然而等到俊美修目神采不凡的蘇公子開始燒水沏茶的時候,連龍晴也點了點頭——那確實是書香門第特有的優美和儒雅,修長的十指在晶瑩的水柱與茶具間靈活穿弄,實在是一番美景。蘇曠一旦侍弄起這等雅事來,白日裏的酸腐氣竟是一掃而空。


    “龍……龍姑娘……”蘇曠惶恐萬狀,遞上茶盅,臉竟然脹得通紅。


    龍晴瞪眼:“你沏個破茶,臉紅什麽?”這茶沏得頗有水準,功底火候一毫不差,入口溫潤,回甘無窮,將龍井的甘甜幽香發揮到淋漓盡致。


    蘇曠羞答答道:“那個……莫非……沏茶之後,要、呃、要侍寢了麽?”


    龍晴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一口茶水咽下肚去,“啪”得一拍桌子:“你胡說什麽!”


    蘇曠頭更低:“姑娘那樣看著我……還……還叫我沐浴更衣……”


    “放屁!”龍晴忍無可忍將手裏的蓋碗當頭擲去,周圍的女孩子笑成一團,你扶著我的肩,我摟著你的腰,從未見過龍姐姐出過這等窘況。


    “晶晶!再笑……再笑我剝了你的皮!”龍晴的臉竟然也紅了,“帶他下去,從明天開始編進三組砍樹。”


    晶晶知道姐姐真的惱羞成怒,極力忍著笑,去扯那蘇曠,蘇曠叫苦不迭,“姑娘——姑娘開恩哪,我隻是隨口問問——”


    “隨口?”龍晴怒氣衝衝,“老娘要人侍寢,也看不上你這種膿包!”


    她嘟噥著嘴,叉著腰,惡狠狠說“老娘”的樣子實在是可笑無比,身邊的姐妹平日混得極熟,其中一個便隨口開起了玩笑:“那是自然,咱們龍姐姐等著鳳姐夫上門哪!”


    龍晴的臉色一下陰沉了下來:“淨兒,年紀輕輕的,滿口胡唚什麽?”說罷轉身走進了臥室,重重摔上門。


    女孩兒們銀鈴般的笑聲被生生打斷了,一個女伴埋怨起方才那個“淨兒”,“你說你,提誰不行,非要提鳳五爺?”


    鳳五爺,那是曼陀山上一個眾所周知的禁忌。


    蘇曠若是知道自己一言既出,有這樣的結果,恐怕他寧可把舌頭嚼爛,生生吞進肚子裏,也不肯再多嘴半句。


    才不過三五天,他那雙潔白修長的手,已經磨起了兩個大大的水泡,從胡亂包裹的破布裏滲出膿水來。而身後那個長著大大眼睛、粗粗眉毛的小丫頭正死死盯著他,好像稍有偷懶,手裏的柳條就要抽下。


    蘇曠忍不住咕噥了一句:“女人啊,都是這麽喜歡用鞭子的麽?”


    “你說什麽?”小姑娘跳了起來,叉著腰,手裏的柳條甩得颼颼作響。


    蘇曠撇嘴:“看來不僅喜歡鞭子,還都喜歡叉腰……喂,小妹妹,別學那個母夜叉,女孩兒家家的,所謂腰如紈素——”


    “多嘴!”柳條惡狠狠地抽落,小姑娘動了真火,居然有人敢這樣說她的龍姐姐。


    “哈哈哈——”一邊冷冷旁觀的龍晴終於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抱著胳膊,晃晃悠悠地向這邊走來。


    幹活的一群公子哥兒幾乎一擁而上,紛紛揪起袖子,拂拭春凳上的埃塵。這動作未免太誇張了些,龍晴倒是卻之不恭,大大咧咧坐在那裏,翹起腿來,笑眯眯地看著蘇曠。


    蘇曠揚起臉,冷冷,“恐怕龍姑娘要他們舔靴子,這群人也是要做的吧。”


    擠在龍晴左邊的青年“公子”連忙道:“龍姑娘一聲吩咐,我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何況舔舔靴子?”


    右邊的某家少爺也匆匆忙忙附和:“我等一見龍姑娘這般天人,自然變得極低極低,低到塵埃裏的——隻是若能得龍姑娘一言誇獎,即便低到塵埃裏,我等也是歡喜的,生生也要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龍晴笑吟吟地敲了一下那人的腦袋,對左側那人橫眉道:“你瞧瞧人家,嘴有多甜?日日就是那幾句逢迎,我聽也聽得煩了——晶晶,跟廚房說,今兒給他加一頓肉菜,歇息一天。”


    一群“公子”聽見那“肉菜”兩個字,眼裏幾乎冒出火來。龍晴看著氣得麵孔發白的蘇曠,搖搖頭,“你瞧什麽瞧,我不過是讓這些人試試平常人的生活,吃得少些,活做得多些,隻怕比世上多半人還滋潤許多,他們就是這副德行了……蘇曠,你說說,什麽禮義廉恥,真的連跟肉骨頭也比不上——”


    蘇曠本來氣得發白的臉這回憋得通紅:“女人果然是沒見識——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麽?”


    龍晴說話短促有力:“從今兒起,你負責給我燒水沏茶,蘇公子,你做是不做?”她一邊說,一邊冷笑著盯著蘇曠的兩隻破手,膿血一片,怕是明天拎不起斧頭了吧?


    蘇曠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龍晴拍拍手,站起身來,厲聲吩咐道:“幹活!”


    蘇曠低著頭,追上前一步,脫口而出:“龍姑娘……我……我做就是了。”


    龍晴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裏,依稀還有幾分悲哀。


    隻是她的笑聲忽然半路生生頓住,所有人的眼睛一起盯向十丈之外,不知什麽時候,那裏靜靜地站著一個男子,黑色的大氅隨風飛起,亂發下,眉梢飛揚,越發襯得一雙眼深沉安定,目光如虎。


    “龍姑娘,你作踐人就這麽開心麽?”他皺著眉頭,輕輕的,一字字問道。


    龍晴本來已經起身欲走,這回倒又懶懶散散地坐下,一隻修長柔媚的手搭在一旁蘇曠肩上,聲音又輕又軟:“我說今兒一早烏鴉就叫個沒完,感情是五爺來了?蘇曠,去,請鳳五爺過來說話。”說罷,用力在蘇曠肩上一推,他一個踉蹌已經向前衝了幾步,極是尷尬地站在兩人之間。


    蘇曠低了頭,向前蹭了幾步,走到那人麵前,低聲道:“鳳……五爺,龍姑娘她……”


    鳳五爺的眼裏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冷冷道:“你就是鎮江蘇知府家的少爺?”


    蘇曠點頭:“是。”


    鳳五爺忽地伸手,輕輕在蘇曠胸口一點,蘇曠腳下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他臉色卻並不十分難堪,隻緩緩爬了起來,拍了拍衣上的灰:“你也是這種仗勢欺人的匪類!”


    鳳五爺聲音裏微微多了分驚奇:“你當真不會功夫?還是裝得太像了呢?”


    蘇曠抬頭:“士可殺,不可辱。”


    “是麽?”鳳五爺手掌一翻,已經把蘇曠的右腕捏在手心,蘇曠吃痛之下手已張開,水泡已然淤血,慘不忍睹。鳳五目光冷冷:“握斧子砍樹,指根一定比掌心著力要多,又怎麽會磨成一片?”


    蘇曠怒極甩手,隻是手掌依舊牢牢地在鳳五爺掌握之中,他叫道:“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要怎麽拿斧子?你們要殺就殺,何必兩個人輪流羞辱你家公子!”


    鳳五爺“哼”了一聲:“有幾分骨氣,也不虧得丹東,為了你好端端連性命都不要。”


    蘇曠猛地抬頭:“丹東?他、他怎麽了?”


    鳳五爺淡淡道:“他在我紅山之下,長跪了三天三夜,遇上一條惡狼,險些就送了性命。”


    他隻是淡淡一句話,在場眾人卻無不動容,幾乎可以想象那個叫做“丹東”的人曆盡如何的艱險,才請動了名震塞北的鳳五爺出山。


    龍晴卻是眉一挑:“既然是‘險些’,那自然此刻就是沒事了,既然鳳五爺如此宅心仁厚,就應該快馬加鞭送他回鎮江報信才是。”


    鳳五爺抬頭:“龍姑娘,你給我個麵子。”


    龍晴輕嗤一聲,不做回答。


    鳳五爺緩緩走了過去,一步步逼近龍晴:“龍姑娘,這個人,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笑話!”龍晴饒有性質地看著他:“憑什麽?”


    鳳五爺寸步不讓:“就憑他是鎮江知府蘇泰的兒子,九門提督慕孝和的外孫,你,惹不起他。”


    九門提督慕孝和,手握兵符,與權傾天下的洛陽王交情深厚,更是當今聖上眼裏的紅人,龍晴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一抖,她知道鳳五爺說的是實話,卻隻是冷笑,“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欺軟怕硬?”


    鳳五爺急了,“龍晴,你我在塞北千裏平安無事,不是因為你能耐通天,隻不過因為這塊地方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你明白麽?”他略一沉思,又加重語氣:“這麽些年來,你搶了些年輕公子少爺,不過是富家子弟而已——畢竟真正的名門望族之後,誰也不會經過這紛亂苦寒之地……但是你動了蘇曠,慕孝和他絕忍不下這口氣,當真一本奏上去,說是此處匪患成災——”


    龍晴嘻嘻一笑:“當真匪患成災,也是你鳳五爺當仁不讓,幹我一個小女子什麽事?”


    鳳五爺淡淡道:“你吃準了我不會把你交出去?”


    龍晴也收斂了顏色,“你不妨試試。”


    二人劍拔弩張,兩雙手上,竟是都布滿了真氣。


    鳳五爺歎了口氣,聲音也柔了下來:“龍姑娘,你曼陀山上這麽多女孩兒,你真的不為她們著想?你逞這一時意氣,她們隻怕……”


    一旁的晶晶率先叫了起來:“有姐姐在,我們不怕的!”


    龍晴的臉色卻是變了,揮手道:“罷了,你容我想一想。”


    鳳五爺眼裏流出一絲笑意,似乎知道這次打中了龍晴的七寸,緩緩笑道:“這就對了,我知道你是聰明人……晴兒。”


    龍晴神色又是一變,臉上卻是笑意盈盈,忽地轉過頭,對蘇曠說:“喂,別傻站著啊,今兒……你侍寢吧。”


    蘇曠一直暈頭暈腦地站在那裏,但是“侍寢”二字卻如晴天霹靂,驚得他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鳳五爺臉色卻頓時黑了下來,咬牙道:“晴兒!你就算惱我恨我,何必用這種手段!”


    “嗤!”龍晴一聲輕笑:“我做馬匪做了這麽些年,難不成……就不能搶個壓寨夫人麽?”說著小手指兒勾了一勾,“蘇曠,你來不來?”


    蘇曠的聲音依舊很低:“龍姑娘,我是個男人。但凡是個男人,是絕容不得姑娘這樣輕賤的。”他略頓了頓,“你……又何苦非要和鳳五爺嘔這口氣呢?”


    “你說什麽?”龍晴目光一冷。


    蘇曠回答:“我說,我不去。”


    龍晴不怒反笑了起來,狠狠道:“好,好極了,鳳曦和,既然你非要救這個人不可,就準備五千兩金子來贖人吧。你鳳五爺富可敵國,想必也不在乎這小小的一筆數目。”


    說罷,拂袖而去,隻冷冷吩咐道:“晶晶,我說過什麽來著?曼陀山也不是外人想上來就上來的地方。”


    晶晶衝鳳五爺吐了吐舌頭,“是。”


    “壓,寨,夫,人?”鳳曦和苦笑了起來,他笑笑,用力拍了拍一旁蘇曠的肩膀,“多謝!”


    蘇曠卻不肯放他離開,“你這麽一走,我怎麽辦?”


    鳳曦和瞪了他一眼:“我怎麽知道你怎麽辦?你要我硬搶你不成?”說著,忽然不知想起了什麽,嘿嘿笑了兩聲。


    蘇曠忽然明白了他笑些什麽,一張白淨的臉龐也紅脹起來,隻怒氣衝衝地咬牙:“你既然知道非要救我出去不可,就早點把我弄出去,這個女人脾氣又大,性子又急,哪天我死在她手裏,你們……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鳳曦和極自然地回答:“你放心,龍晴脾氣雖然大,性子雖然急,卻不是那種濫殺無辜的女魔頭。”他說著又笑笑,“再說,我答應了丹東,就自然會救你出去。”


    遠遠的晶晶已經第二次開始努嘴跺腳了,鳳曦和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又拍了拍蘇曠的肩,“兄弟,你保重。”說罷,轉身便溜之大吉,似乎生怕龍晴真的翻臉不認人一般。


    龍晴一直背轉著身子,隻是脊梁挺得筆直,一直到極輕的腳步聲終於消失,才忍不住歎了口氣,索性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抱著膝蓋,看著流雲飛過,那雲彩好像是生氣的女兒家生生剪碎了平日的手工,東一條,西一縷,毫無規律地從她頭頂飄過。


    晶晶想說些什麽,卻又終於閉嘴,一堆公子哥兒生怕殃及池魚,一個個低頭幹活,分外賣力。


    龍晴的眼裏,似乎有淚光一閃,隻是她憤憤地抬起頭,直瞪著蒼天,死活不讓半滴眼淚落下來。


    晶晶終於忍不住,輕輕說:“姐姐,你放不下五爺,五爺也放不下你,這又何苦呢?”


    龍晴哼了一聲:“誰說我放不下?誰說我放不下?……就算放不下……難道放不下個男人我就活不成了麽?”


    晶晶又好氣,又好笑,這樣的情景她也不知見過多少次,她不明白姐姐和五爺究竟有什麽過節,但她知道,姐姐是很痛很痛的,五爺也是很難過、很難過……那是個多好的姐夫人選呢,這貢格爾草原上,不知多少女孩兒家做著被鳳五爺搶回山的美夢呢。她小小地歎了口氣,沒的多了幾分女人氣,她說,“唉,姐姐啊……”


    龍晴摸了摸她的發辮,輕輕對她說,也好像是對自己說:“晶晶,女人啊,放不下一個男人不要緊,隻要還拿得穩自己就好,我喜歡鳳曦和,隻是,我不要他。”


    她緩緩躺了下來,放平了身子,看著藍天——


    這是草原的藍天,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她第一次看見這麽廣闊的天空時,驚訝成了什麽樣子。


    “紅袍,來,賽馬!”少年鳳曦和笑眯眯地說。


    她那時還是靦腆而文靜的江南閨秀,佯裝聽不見那個壞小子的說話。


    鳳曦和卻隻顧和紅袍說得眉飛色舞:“你贏了,我就帶你去一個好地方,能……看見天鵝……”


    天鵝飛起來的地方?龍晴咬了咬嘴唇。


    鳳曦和抱著雙臂,幾乎是挑釁地問:“喂,敢不敢啊?難道真是南邊來的馬,膽子比羊還小?”


    無辜的紅袍顯然不知道鳳曦和在嘲諷它,輕輕巧巧地打了個響鼻。


    龍晴忍不住,跳上馬說:“賭就賭,不過,我要是輸了怎麽樣?”


    鳳曦和也跳上馬,伸出單掌:“輸了,你就要跟我去一個好地方。”


    啪——兩隻手在空中清脆的交擊,鳳曦和眼裏的壞笑更濃。


    後來呢?後來也記不清輸贏,隻記得鳳曦和偷偷把他拉到了達裏湖畔一個草甸,指著天邊說,“喂,你看——”


    天邊,兩隻雪白的天鵝正從水麵起飛,如同雪域的神女飛天,矜持而靈動,龍晴第一次看見這樣高貴,這樣溫柔的鳥兒,竟然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鳳曦和歪頭看著她,坐在地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邊的草地。


    龍晴謹慎地退後一步,坐下。


    鳳曦和哈哈大笑起來,向後一仰,倒在地上,大聲說:“咱們來得還不是時候,要是時候對了,能看見一群天鵝在起飛,那才叫好看哪!喂,我說龍晴,你什麽都好,就是放不開,小家子氣——你躺下,看看這天,這雲,這湖,人活一輩子啊,哪兒有這麽多條條框框的,煩死人了!”


    龍晴的眼睛一下亮了,不知哪裏來得勇氣,真的和這初識的年輕人一起並肩躺在地上。


    “要不要——”鳳曦和伸手,遞過一個皮囊:“來到咱們這兒啊,就別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我看著膩歪。來,龍晴!大口喝!”


    躺在草地上,微微有些眩暈,鳳曦和的聲音變得很遠,很遠,有些縹緲得不真實起來。龍晴接過酒囊一口就灌了下去——那是極烈的燒刀子,她第一次躺在地上喝酒,竟然一口氣灌下了小半皮囊——托著她的大地很快就開始飄蕩起來,她似乎也在空中,展開潔白的翅膀,飛翔,飛翔……


    “這天哪,真他娘的藍哪——”鳳曦和大聲吼了起來,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酒精的興奮衝上頭,龍晴忽然有了肆意狂吼的yu望,也學著鳳曦和大聲叫了起來:“這天哪,真他娘的藍哪——”


    莫名的快感,讓她笑得不能自已。


    “這天哪,真他娘的藍哪——”


    “這草啊,真他娘的綠呀——”


    “啊——”


    “啊——————”


    鳳曦和痛喊幾聲,胸膛用力起伏,忽然大聲對著天叫道:“龍晴——喜歡我麽?”


    龍晴醉醺醺地說:“喜歡啊。”


    鳳曦和極其認真地問:“我要是個馬匪呢?要是還是個馬匪的頭子呢?你還喜歡我麽?”


    龍晴斜著眼,頗有些鄙視地看著他:“你一個馬匪頭目……還不把我搶上山去做壓寨夫人……吃吃……真沒用!”


    隻是天還是彼時一樣的藍,而那一對輕狂的少年,去了哪裏呢?


    龍晴歎了口氣,喃喃說:“唉,晶晶,你看這天,真他娘的藍。”


    晶晶忍不住推了推龍晴:“姐,你你你說什麽?”


    龍晴坐起身子,好像還有些眩暈,“沒什麽,走吧,回去了。”


    她默默地走著,極力想甩脫腦海中的回憶——


    怎麽,怎麽就到了今天了呢?她怎麽就占山為王,變成了方圓千裏聞風喪膽的女匪了呢?


    這世界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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