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白城始終黑著的一張臉,這頓在草原小屋裏的晚餐是十分和諧且愉快的。


    最後,窮達抱了隻剛出生的羊羔放在火爐邊,老人藏了藏歌,爐子上的酒被喝得精光。


    到了安排住宿的時候,分歧出現了。


    “我睡車裏。”說話的是白城。


    陸西源和程諾對視一眼,說:“行,那姑娘們睡窮達的床,我帶著窮達跟程諾睡帳篷。”


    “我不,我要住帳篷。”祝南潯反對。


    “我也要住帳篷。”艾米附和。


    陸西源就沒遇見過這麽麻煩的客人,他說:“行,那你們倆睡帳篷。”


    說完他和程諾拿著東西走到屋子外麵,動手支帳篷。


    祝南潯緊跟他後麵:“我要上廁所。”


    “自己去。”


    “你帶我去。”她拉著他的胳膊。


    陸西源甩開她的手:“你多大的人了?”


    “窮達說,這裏有老鼠。”


    “……”


    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屋子後麵走,祝南潯看見月光下的雪山屹立在不遠處,打了個寒噤。


    “就沒有正經的廁所?”她問。


    “就這條件。”他還是這句話。


    “你怎麽解決的?”她又問。


    他偏過了頭,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是男人。”


    祝南潯笑了,說:“男人就可以隨便?”


    陸西源瞪著她:“你到底上不上?”


    “上誰?”她輕笑,看到他的臉變了色,又聽到草地裏一聲動靜,她比了個噤聲:“噓!”


    陸西源用手電筒照過去,那東西一下子跑遠了。


    “是什麽?”祝南潯問。


    “狐狸。”


    “狐狸?這裏有狐狸?”


    “有,想看嗎?”


    “嗯。”


    “跟緊我走,腳步輕點。”陸西源囑咐她。


    祝南潯幹脆抓住他的衣服下擺。觸碰到他腰的時候,他感覺脊椎骨一陣發麻。


    兩個人貓著身子往小狐狸逃跑的方向走,除了輕微地腳步聲,周遭一片靜謐。


    祝南潯覺得冷,又順勢摟著他的腰,陸西源感覺到她微微發抖,沒推開她。


    “看。”又走了一會兒,陸西源抓著祝南潯的胳膊把她往前麵推。


    祝南潯順著手電筒的光看過去,果真在草叢深處蹲著一隻小狐狸。


    原來草原上是真的有小狐狸啊。


    原來小狐狸是長這個樣子的啊。


    月光,草原,狐狸,男人。


    非常浪漫。


    她靜靜地感受著此時此刻,很想抓住空氣中每一個躁動的分子。


    她站在他麵前,他在她身後打著手電筒,她彎著腰看狐狸和他的影子,他站得筆直,看見她的發梢被微風吹起。


    突然,她猛然轉過身,他往後退。她踮起腳,他揚起頭。


    “你幹什麽?”陸西源急了。


    “你見過的草原和狐狸太多了,而我就這一回,如果我不做點什麽事情,你就記不住和我一起遇見的這一回。”


    說完她抓緊他的胳膊,踮起腳尖把臉往他臉上湊,手電筒掉在了地上,他繼續躲。


    最終,她隻碰到他的下巴,這還是她拚盡了全力的結果。


    她第一次覺得男人太高不是什麽好事。


    流動的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兩雙內容不同的眼睛在月色下凝視對方,眼神交織的時刻有火星出沒。


    但這並不一定是悸動。


    他並不喜歡下巴上剛才觸碰的柔軟,不喜歡被動。


    “夠了。”他最後說。


    祝南潯借著月光看他的臉,黑得像雪山上的岩石。


    她偏過頭,笑得很滿足。


    兩人回到小屋,程諾已經搭好了帳篷,就在離小屋不遠的草地上,很大的一頂帳篷,足夠睡兩個人。


    老人拿了最好的兩床被子給姑娘們用,窮達把自己的小花枕頭也貢獻出來。艾米和祝南潯尷尬地站著,彼此都想象不出兩人要睡在一起的情景。


    “不行,我害怕。就我們兩個姑娘,一點安全感也沒有。”艾米說。


    祝南潯沒說話,但眼下難得沒覺得艾米太小女生。


    “怕什麽,我們就在屋裏。”程諾說。


    陸西源最後決定:“我把車開過來,白城在車裏睡,你們挨著。”


    隻好這樣。


    祝南潯躺在帳篷裏,側著身體能從窗子上看見外麵的星光,她腦袋中一直浮現剛才的小狐狸,仍覺得那麽不切實際。


    艾米背對著問她:“南潯姐,你是不是喜歡陸大哥?”


    也是,這樣的一對男女之間,除了喜歡和不喜歡,也沒有別的關係可以去界定了。


    祝南潯翻了個身,平躺著,呼出一口氣,說:“不討厭。”


    “雖然你比我大三歲,但我覺得你真幼稚。”


    祝南潯心裏“咯噔”一下,這姑娘這是要教訓自己?


    “原來我比你大了三歲……”


    艾米挺認真地說:“你要是不喜歡白城哥,也別用傷害的方式去拒絕。”


    這話有道理,祝南潯要對這姑娘刮目相看了。


    “我們之間的事情你別管。”她跟白城說了一樣的話。


    “我才不想管呢。可我覺得白城哥是個好人,他喜歡你,你不喜歡他,這不是他的錯,你要是喜歡陸大哥你盡管去追,你跟白城哥說清楚啊。”


    艾米語氣有些急,祝南潯倒覺得她可愛,她對艾米說:“我從沒想過去傷害他。”


    要怎麽跟你說呢,很多事情都出於人的本能啊。


    我做給誰看,隻有我知道。


    我們之間的事情,隻有我們自己明白。


    “白城是個不錯的男生,如果你喜歡,可以去追。”祝南潯又說。


    艾米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要的推給我?”


    “別把事情想得這麽複雜,多累啊。”


    喜歡誰不喜歡誰,心決定,腦子無法控製。


    不被喜歡的不代表不好,被喜歡的也不是非他不可,對於男女之間的感情,祝南潯心裏明鏡兒似的。


    其實艾米看得出來,白城不是祝南潯的菜,而他過激的言語並不是因為她不要他,而是因為另一個人出現了。


    她一直在等著這個人出現,這是他怎麽也比不了的。


    祝南潯起身的時候,艾米還沒有睡著,她問祝南潯:“你去哪兒?”


    祝南潯扶了扶額頭:“我餓得頭暈,去找點吃的。”


    打開帳篷,月亮正在落山,草原深處有一種極神秘的霧氣浮現,像有妖精在出沒。


    氣溫極低,她就裹了個毯子就往屋子裏走。毛氈房是兩間連在一起的,她走到廚房所在的那一間外麵,看到裏麵有爐火還在燃。


    “誰?”


    是陸西源的聲音。


    他竟然還沒有睡。


    “是我。”祝南潯輕輕地說。


    “幹什麽?”他問。


    “我餓了,找點吃的。”說完她笑了,就那麽輕輕地一下子。


    他聽見了,問她:“你笑什麽?”


    “我覺得我們像在……接頭。”


    裏麵的人用鉤子打了打爐火,說:“這兒沒吃的了,你去車上找吧。”


    祝南潯說:“我就想吃油餅,車上沒有。”


    陸西源還是不想開門,但接著又聽見她嗬氣搓手。


    然後,他起身走過去開門。


    隻點了一小盞煤油燈,兩人坐在爐火邊,陸西源把油餅用幹淨的紙包起來,放在爐邊溫著。


    “吃完了趕緊去睡覺,明天一早出發。”他說。


    “你就這樣坐著睡?”祝南潯問他。


    陸西源指了指身後一張躺椅,她看了一眼,上麵連被子都沒有鋪。


    她又問:“和程諾睡得不舒服?”


    “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別扭。”


    其實他是怕窮達睡不好,小孩子得睡好,才能長個。


    “還以為你們倆多熟呢。”


    “這和熟不熟沒關係。”


    沒話可說了,她伸手去拿油餅,沒幾口就吃完了一個。


    再伸手去拿的時候,陸西源把剩下的油餅收起來:“太膩了,別吃太多。去睡覺吧。”


    “再吃一個。”她說話的時候伸出手指比出一個“一”。


    樣子像在撒嬌。


    他隻好又溫了一個。


    “還想喝點奶茶。”祝南潯又說。


    陸西源看她一眼,倒真像是餓極了。也是,她一天沒怎麽吃東西。


    她吃東西的樣子像牙膏廣告上的海狸。


    是可愛的。


    奶茶的香氣飄滿了整間屋子,爐火燃得異常熱烈。陸西源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大概淩晨三點,正是月亮落山的時刻。


    “巴丹吉林的星星是不是比這裏的更美?”祝南潯喝著奶茶問他。


    陸西源一愣,她怎麽會知道巴丹吉林。


    “嗯,星星更多。”他說。


    “從張掖過去挺方便的。”她的意思是她想去。


    他答:“和敦煌不是一個方向,我們不到那裏。”


    “跑西北大環線的師傅都不走內蒙嗎?”


    “不走,那邊苦一些,玩兒的人少。”


    “要是我不怕苦呢。”


    “……”


    她總能說一些他接不上來的話。


    陸西源沉默了,這樣的夜,眼下的境況,似乎是時候給她一個交代了。


    她這次來西北停留時間太久,目的太明確,跟著她來尋畫的人又豈止是星仔一個。


    他看著她,做了一個比當年選擇離開祝家更加艱難的決定。


    “阿潯……接下來的路,或許比你想象的要苦得多。”


    他低沉的聲音穿過靜謐的夜,也穿過他躲避的這八年。


    這聲“阿潯”叫得太輕,就像含在嘴巴裏珍藏已久的珍寶被慢慢地交出。


    祝南潯甚至懷疑是自己出現了幻聽,急切地問他:“你剛剛叫我什麽?”


    陸西源揉了揉鼻尖,挺直了背,然後,他說出一句壓在心裏八年的話。


    “阿潯,對不起……”


    “別說了!我……我回去睡覺了。”


    祝南潯絲毫不覺得這句“對不起”是一個誠實的開場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但此時,她隻想逃。


    他對不起她的是什麽?或許,他們的定義都不一樣。


    她確信,那場火,與他無關,所以當初麵對警方的詢問,她斬釘截鐵地回答:“絕不是他。”


    而那幅《潯溪畔》的主人究竟是誰?中年男人為什麽要處心積慮的拿走?這個秘密,也隻有她一個人知曉。


    午夜夢回,她都在懺悔,是她太輕易地相信那個男生嗎?隨便就把保險櫃的鑰匙給了他?但確實是她,沒有看管好爺爺交給她的畫室。


    可母親所畫的那幅畫上的人,正是那個中年男人。


    而那個中年男人,就是陸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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