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


    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


    ——北周·王褒


    雪,一日日的重了。


    冰封的千裏黃河,蜿蜒東去。在浩瀚北地上,顯出一種博大和凝固的力,


    向燕雲的一曲《落日》,已吹得頗為熟稔。


    “順著黃河,是不是一直可以走到大海?”


    “是的。”


    向燕雲托著下巴,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少女的形態:“你見過海麽?”


    “見過。”李靖回答。


    “我想去看看海……我想看看那傳說中比沙漠和草原更廣闊的天地。”


    “哦……”李靖沉吟,“其實都是一眼望不到邊,‘更廣闊’倒也無從說起……”


    陰山,摩天峰。


    一個長長的冬季即將過去,向燕雲的臉色似乎紅潤了些。而李靖,似乎更加消瘦和深沉。


    向燕雲還不明白他的感傷——這個文武全才的年輕人已經即將邁出年輕人的行列。他一天天逼近了而立之年,但夢想中的功業似乎還遠在天邊。


    那樣的焦躁和無奈,還不是十幾歲的少年所能體會的。


    這大雪封山的季節,他無以解憂,便重溫著那些熱血沸騰的故事,衛青,霍去病,李廣……那些衛國辟疆而名留青史的上古名將,早在兒時遍成為了他的楷模。而那個沉默的小女孩,就成了他唯一的聽眾——李靖似乎忘記了,這女孩的血管裏還流淌著一半“胡人”的血液。


    講到興致來時,李靖就隨手折下一枝枯枝,在雪地上講解著兵法。向燕雲認真而渴求的聽著這些父親還沒有來得及教給她的東西——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需要學會這些,她的歸宿是江湖,而江湖有著另一套法則。


    天氣晴好的時候,李靖也會教她吟詩作畫,告訴她剛剛時興的“四聲八病”的說法。向燕雲隻是會寫幾個字,學起來的時候,難免艱澀了許多。當她抬起清澈的眼睛請教時,李靖實在不敢相信:就是她麽?她還不滿十四歲,是以怎樣的豪氣孤身迎戰數萬大軍?


    向燕雲也開始莫名的喜歡和李靖在一起——或許是為了暫時甩開風雲盟中繁重如山的公務,也或許隻是為了躲避咄苾哥哥火熱而驚詫的目光罷——她明顯的感覺在厚厚的冬裝下,自己的身軀一日日的豐滿起來了……


    無人的時候,她也會偷偷地想:那些春日踏青,塘中采蓮,月下流淚的閨中女兒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懷?


    那杏花春雨裏的江南,又該是什麽樣的景致?


    想著想著,她步入了豆蔻年華。


    那是初放的蓓蕾,二月枝頭的杏花。


    李靖,用一襲洗的發白的青衫,把一種淡淡的愁緒揉進了她堅硬如鐵的心間,她的眉眼被那些詩賦一點點的撫開,漸漸也有了書香女兒的氣質和風華。


    ——許久不見咄苾了,向燕雲已經有一點不習慣別人喊她“朵爾丹娜”。


    那個李靖的樣子,偏偏在夢中朦朧開來。


    “燕雲,有一樣小禮物送你——”又一次踏入李靖簡陋的書房時,李靖背對著她,手中提了一管筆,很有些自得。


    他的手下,是一幅巨製長卷,《黃河入海圖》。


    向煙雲被那狂瀾衝天的氣勢震了一震:黃河,宛如一條挾卷一切不可方物的巨龍,正迫不及待衝向汪洋大海。河海交界之處,是何等壯闊激烈,激起的波瀾幾欲滔天。


    ——李靖,怕是要走了吧?


    向燕雲的臉色忽然一凜,桌上的白紙上橫豎相交畫著幾條直線,直線上點著無數墨點。這簡單的圖案她實在太熟悉了,正是風雲盟陰山總舵的兵力分布圖。


    向燕雲抬起頭來,打量著李靖,目光漸漸變的冰冷。她一字字道:“多謝!”拂袖而出,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苦笑。


    這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再過一個月,就要春暖花開了……


    在摩天峰以北七百裏的一座帳篷裏,火正熊熊的燃燒著。


    兩個男人在喝酒,年長的一個穿著華麗的袍子,像一隻高貴的鳳凰;年輕的那一個卻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肉在火光的跳動下閃著豐潤的光澤——不得不承認,衣服對於他這樣的人物來說,是多餘的。他烏黑的頭發微微有一點卷曲,披在寬闊而堅挺的肩膀上,隻有一條鑲滿波斯寶石的腰帶,似乎標明了他不同一般的身份。


    “當!”一枚銅錢落在純金的酒碗裏。


    “喝酒喝酒!”年輕人展顏:“這江南東道,是我的了!”


    他們麵前是一堆木刻的籌碼,赫然刻著天下諸道的名稱。


    ——這是兩個什麽樣的人,居然敢用一枚小小的銅錢賭注天下?


    牆角橫七豎八躺著無數酒囊,殘餘的酒水流了一地,兩個人雖然都是海量,也已經大醉酩酊了。


    最後一枚銅錢在半空中飛速的旋轉,“寶——”“文——”兩個人一起大喊,銅錢重重落在碗底,因為用力太大,竟然豎嵌在純金的碗底,不是正麵也不是反麵……


    “啊……”年長的人有些泄氣了:“難道說這天下我們都沒份麽?”


    “大哥不要泄自己威風——”年輕的那個推了一把他的肩頭:“這天下,呃……我們平分,江南是你的,江北是我的,若何?”


    “好你個咄苾啊——”年長的那個反推了一把他的肩頭:“你還真會占便宜,隨手一劃就到了長江了……不行不行,河北歸你,河南是我的。”


    一道刀光劃過,牆壁上的地圖被一分為二。


    “大哥慢來!”咄苾連忙搶上:“像你這樣,我又何苦日日練兵,受兩個哥哥的窩囊氣?這樣,淮河為界,我們南北而治,可以了吧?”


    又是一道刀光劃下,地圖已被切成三塊。咄苾哈哈大笑,隨手一拍,破碎的地圖和一堆籌碼一起躍入火中,火焰轟然竄起老高,映得大帳中一片通紅。


    二人一起醉倒在火堆旁,帳內溫暖如春,那王霸雄圖的夢,是如此美好。


    帳外,寒徹朔甲,雪滿弓刀。


    “我的母親,是當今可汗的親妹妹,摩雲公主。


    我外公一向視漢人如仇,所以當我阿媽愛上阿爹的時候,在宮中掀起了一場滔天巨浪,我外公差點殺了她……


    但是後來,我娘懷了我,爹爹就義無返顧的帶著她逃走,他們一路向北跑,終於在燕然山被人追上,驚嚇之中,我來到人間……


    我爹爹為了護住我們,苦戰了一天一夜……爹爹他一定很愛我娘,也很愛我,是不是?”


    李靖隻能看見她的背影,向燕雲的聲音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是的……”他回答,“那麽後來呢?”


    “後來,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見丈夫和父兄廝殺,就……跪在他們麵前,自毀了麵容,求得他們諒解……”向燕雲轉過半邊身子,輕聲道:“我從沒有見過我娘原先的樣子,他們都說,我娘本來是草原上頭一號的大美人,可是自從記事起,我見到的就隻是魔鬼的臉……”


    “那一年,咄苾哥哥隻有十歲……他一向很喜歡姑姑,就衝上去護著姑姑,也死死護著我……外公終於放過了爹爹,但從那以後,兩個人再沒有見過麵。再過了幾年,外公就去世了。他臨走的時候,讓咄苾哥哥到陰山把我抱了去,他說:隻要看得見突厥牧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爾丹娜的家……”


    “李靖!”向燕雲轉過身,臉色冷的象陰山的寒風:“我不是漢人,也不是突厥人,我對什麽天下一點興趣也沒有……我隻知道,我要複仇!兩年前,李淵把我爹爹請到太原,又安排下大批高手——暗算了他,他一直以為殺了我爹爹就可以奪到風雲盟,可是他在做夢!”


    “我決不會放過他!”向燕雲的眼睛開始噴火:“李靖,我謝謝你教會了我這麽多東西……可是你最好知道,風雲盟是用無數條人命換來的,不會被人利用,任何人!”


    她逼視著李靖:“你太低估我了……我雖然還很年輕,可是能活到這麽大,已經不容易!”


    李靖的臉微微紅了紅,好厲害的女子,哪裏還象是前幾天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或許,那偶然一現的天真,也不複再現了吧。


    向燕雲抬手,馬鞭直指南方:“我不送你了,前麵過了黃河就是漢人的地方了——自己保重!”


    李靖一揖,重重道:“多謝!”


    他輕磕馬腹,揚鞭,遠去,再沒有回頭。


    向燕雲摸出懷中新製的短笛,兀自帶著柳枝的清新,湊到嘴邊。流淌出的,正是那支《哀郢》。無限哀涼,灑落關山。


    笛聲嗚咽中,又渡過了兩個紛擾的春夏。


    隋文帝仁壽元年。


    三月,草長鶯飛。這是一個異常明媚的春日,敕勒川上,處處洋溢著蓬勃的生命與希望。


    陰山摩天峰上,也染上了一重綠意。總舵之後的一片茵茵綠地極是開闊,一向是風雲盟的重地。


    向燕雲盤膝坐在一方大石上,導引體內那股陰寒的內力循入百脈,這兩年來,她體內陰陽二氣已漸漸合一,收發可以由心。


    “見過盟主。”站在一邊的中年男子錦袍玉麵,正是風雲盟南路炎風使駱碧奇。


    向燕雲回首道:“哦?”


    駱碧奇含笑:“今日是盟主壽日,屬下略備薄禮,望盟主笑納。”


    向燕雲搖手道:“駱風使言重了,向燕雲不過成人,哪敢妄言一個‘壽’字,收什麽禮物?”——今日正是她的十六歲生辰。


    向燕雲的話沒有說完,眼睛就有些直了。牆角一名弟子正捧著一柄通體透明,冰雕玉琢的長槍。


    自從那柄“巨靈槍”丟了之後,她一直苦於沒有趁手的家夥,這柄槍實在極合她的心意。


    駱碧奇躬身道:“盟主見責的是,屬下造次了。”說罷,告退轉身而去。


    “這個……”向燕雲忙道:“慢著!”


    駱碧奇回轉身來,恭恭敬敬地問道:“盟主還有什麽吩咐?”


    向燕雲咬了咬嘴唇:“這槍……倒是很紮眼,你們從何處得來?”


    駱碧奇忍俊正聲道:“啟稟盟主得知,這槍是一名文士家傳至寶,名喚做‘寒闃’。有一日家中遭遇盜匪,幸虧為我兄弟所救。後來,我一名屬下擒住一個盜匪才得知,他們便是衝這槍去的。那名文士一來報恩,二來免禍,再說家中也無人使得了這柄槍,就索性送了我們。……既然盟主看不上眼,屬下就告退了。”


    向燕雲心中一急,終於囁嚅道:“本座……那個……我剛才一時失言。駱風使,我當真沒有見到這柄槍。”


    駱碧奇哈哈大笑,要知道向燕雲自小在摩天峰長大,與眾首領一向以“叔叔伯伯”相稱。但自從父親慘死,性情大變,往往終月不見一笑。這偶露的小孩兒脾氣,看上去真的是可愛無比。


    向燕雲拈起那柄“寒闃”,入手便是大喜。那柄槍比起父親的“巨靈”還要重上幾斤,偏偏纖巧玲瓏,似乎是為女孩兒家專門打造的一般。也不知道是什麽質地,此槍通體生寒,似乎在與體內那股極寒的內力遙遙呼應。


    向燕雲幾個起式,一招“龍躍於淵”,反槍橫掃,槍風破空,竟隱隱有雷霆之聲。


    一旁的駱碧奇大笑:“恭喜盟主,‘寒闃‘槍終遇其主!”


    向燕雲也不禁抿然一笑,心中實在得意之極。


    笑聲未畢,他旗下一名弟子匆匆奔了上來,跪下行禮,眼睛躲躲閃閃的看著駱碧奇,似乎有話要說。


    駱碧奇斥道:“講!”


    那弟子道:“屬下等離開張文千宅上一個時辰,那夥強人便去而複返,他們搜不到槍,便……張文千全家慘死,隻剩下了一個兩歲的幼子,被藏在馬桶裏,幸免一死。”


    向燕雲臉色一變,低頭看新得的寶槍,恨聲道:“張家上下,無啻因我而死……這筆債,我記下了。那夥強人是什麽來頭?瓦崗寨的?”


    駱碧奇道:“以他們的武功做派,似乎不像什麽幫派所為……以屬下所見,他們是朝廷的人。如若不然,也是什麽官府的家將!”


    向燕雲歎口氣:“那個孩子呢?”


    外麵有人抱上一個男嬰,雖然大大的驚嚇了一場,卻不失靈慧,睜著一雙小眼睛,哼哼唧唧的哭泣。


    向燕雲眼光一掃,見那孩兒衣中露出一角白綾,抽出看時,是一紙血書。其書草而不亂,足見寫書之人也是極鎮定的人,那綾書寫道:


    “槍奉神英,仇歸地府。拜懇向盟主送此子於西京楊素府上紅拂女處。待戮人張門洪氏泣書。”


    左仆射楊素,一時權傾天下。


    “好一個張夫人,難為她大敵當前還寫得出這樣禮數不缺的書信,真是書香門第的風範……”向燕雲讚了一聲,便陷入了沉思。身邊下屬不敢多言,隻等她示下。


    向燕雲沉吟良久,用力將綾書握在手裏:“駱風使,看來……我要下山一次了。”


    (二)


    紫泉宮殿鎖煙霞,


    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


    錦帆應是到天涯。


    ——唐·李商隱


    有隋一朝,建都大興城(即後來的長安,如今的西安),號之為“西京”。


    楊素正斜據在一張軟榻上,神色極是凝重。


    二殿下楊廣工於心計,逐漸取得聖上的信任,玩弄太子於股掌之間。他氣焰日盛,隻怕不出好幾年便要君臨天下。而他——楊素,這當朝首輔,屆時的兩朝元老,應該如何守住如今的基業?


    正想到楊廣,便有下人來報,二殿下來見。


    楊素一驚,連忙整頓衣冠,迎將出去,吩咐下人整理桌筵,歌舞伺候。


    楊廣——一個被無數人歎息過的名字。


    如今楊廣正坐在一張青玉的太師椅上,修長的手指托著一杯楊太師窖藏多年的美酒。


    良久,楊廣才略抬起眼睛,把玩著酒杯,輕聲道:“太師,你可記得十年之前,我們在江都飛花閣把酒暢論天下絕色那日,太師以三個江南女子鬥得我無地自容?”


    楊素不知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隻是陪笑道:“記得,記得,那時殿下還是少年,如今……咳,殿下依舊青春正盛,臣已經老朽不堪了。”


    楊廣撫掌大笑:“太師哪裏說話!太師是我大隋開國重臣,文兼武備,慧眼無雙。這一回我總算帶了七個人來,要再與太師比試比試。”


    他不待楊素答話,輕輕擊掌,門外魚貫走入七個絕色的女子來。


    第一個斜梳雙鬟,膚若凝脂,長身玉立,清雅無雙。


    第二個柳眉杏眼,流盼生情,傾城傾國,姿容絕代。


    第三個紫衣玉帶,懷抱琵琶,無風自舉,幾欲淩波。


    第四個青衫飄揚,手按玉笛,江南西子,麗質天成。


    第五個華服錦袍,寶釵玉鈿,雍容華貴,鳳儀宮中。


    第六個紅綾彩織,耀人眼目,風情萬種,柔媚消魂。


    第七個胡服夷飾,赤足而前,款擺生姿,儀態萬方。


    這七個人一走進來,大廳裏歌兒舞女頓時黯然失色。須知楊廣窮七年之力,才暗地搜集了這七個天南海北的佳麗,任哪一個都是顛倒眾生的角色,且各自身懷絕藝,通宵詩書。楊廣愛若性命,自以為享盡人間極樂,今日若非為了一吐當年鬥敗的惡氣,也不會將七人一起喚出。


    楊廣得意道:“這七個女人,可以說占盡了天下風光,太師!太師!這一回你可輸了罷!”他舉杯道:“給太師開開眼界。”


    那梳雙鬟的女子與柳眉女子走了上來,一左一右擁住楊廣,一個執壺斟酒,一個輕輕揉捏起他的肩背。


    當下,琵琶與玉笛絲竹齊奏,那紅綾女子與胡姬對了個眼色,踏節起舞。宮妝女子和聲唱道: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勝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此歌在當時極是著名,正是前朝陳後主的一曲《玉樹後庭花》。


    七名女子,各有來曆。撫琵琶的,是西域第一琵琶聖手的獨傳弟子龍丹;吹笛子的,是江都城裏花魁才女林清商。


    兩個美人兒,梳雙鬟的小字莫愁,名動洛陽;另一個是嶺南有“千山明珠”之稱的絲絲。兩個舞女,身披紅綾彩帶的,是前朝一遺老的侍妾風緋,被楊廣恃武力奪來;胡姬少女卻是大宛進貢的奇寶阿塔兒。至於那個宮妝豔婦,是楊廣新納的寵妃顧雙成。


    龍丹與林清商一向互不相服,各自出力。那場上絲竹互致纏綿,飛彩流紅,著實當的上“開開眼界”四個字。


    楊廣狂笑道:“楊太師,你府中若找得出一個人與她們隨便哪一個比試比試,孤王的江山與你共之。”


    楊素聞言,臉色不禁變了,要知道楊廣自恃身份,不吐戲言,今日鬥美卻是大好良機。


    他略一思索,還是輕輕擊打桌麵道:“老臣不敢!”


    楊廣起身冷笑道:“楊素楊太師,你認輸便是,什麽敢不敢的!我不怕告訴你,你在這大興城裏實在是紮眼,既然自認臣子,以後……就要守著臣子的規矩。不然的話,哼哼!”


    他話裏藏刀,今天哪裏是鬥什麽美?分明是借題發揮,殺一殺楊素的威風。


    楊素緩緩端起麵前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忽然,他輕聲說了兩個字:


    “紅拂。”


    門外,傳來了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


    這歎息的聲音雖輕,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每個人的耳朵裏,好象藏了許多的無奈,許多的辛酸,隻是輕輕一歎,讓每個人的心裏都是一涼。


    連閱人無數的楊廣,也不禁為之變色,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


    一縷淒清銷魂的笛音傳了進來。


    林清商的玉笛“創”的摔了個粉碎,驚呼道:“《哀郢》!”


    同一闋《哀郢》,李靖吹來有萬馬臨城之威,向燕雲奏來有大漠落日之壯,而到了門外人的口中,是驀然回首的滿腹悲涼。


    笛音淒愴宛轉,一似遠古洪荒的呼喚,直令人想起前世來。


    那一刻,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的想起了些什麽,那些藏在心中最柔軟的角落的,又甜蜜,又辛酸的往事。


    林清商七歲撫笛,音律之妙,罕有其匹。這曲《哀郢》一起,生生勾起她無數前塵往事,似水流年,玉橋明月,競相湧上心頭,兩行清淚“撲朔朔”落了下來。


    此時笛聲一變,轉而直上,如鷹嘯長空,而長空寂寥。笛音勾魂攝魄,月冷寒夜,紅塵如水,決計不堪回首。


    林清商孤高一世,一向目下無塵。眼見青春過半,卻未曾遇上一個知心的人。現如今,隋宮苦冷,侯門如海,一身絕藝,滿腹詩才也隻能供人玩弄。一念及此,她慟從中來,竟一口鮮血噴出,桃花委地。


    《哀郢》三變,隻不過變了一變,眼見笛聲再變,這一代佳人便要立斃於斯。


    帳外之人似乎有所察覺,笛音為之一緩,如摯友安撫,愈來愈低,愈來愈慢,終於漸入空遠。笛聲一停,又是幽幽的一歎。


    林清商血淚交織,落在衣襟上,染得一片觸目殷紅。


    那六個女子這才反應過來,驚覺自己也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妝容一片狼藉。


    楊廣也不能自持,右手已經不知不覺地伸了出去。


    隻見素腕一探,珠簾響處,轉過個淡淡的人兒。


    她一身素衣,並無什麽環飾,眉宇間絲毫不沾人間煙火氣,若廣寒嬋娟乍現塵世。


    那女子姿容也不是絕世,卻帶著不可逼視的恬淡。


    她盈盈一拜:“參見殿下!”


    楊廣吃吃道:“紅……紅拂?”


    亂世風雲一觸即發,紅拂正年少。


    紅拂,又一個令青史變成傳奇的名字。


    楊素佯怒道:“大膽紅拂,以此不祥之音驚嚇王駕千歲,你該當何罪?”


    紅拂轉身再拜:“紅拂放肆了,殿下恕罪,諸位姐姐休怪!”


    楊素這才轉怒為喜:“紅拂女是我家中侍妓,絲竹歌舞倒也粗通——紅拂,還不向諸位夫人討教一二?”


    紅拂螓首一低,一雙剪瞳明眸微微一轉,便挪步到龍膽身邊,笑道:“姊姊聖手,琵琶可否借我一用?”


    龍丹一愣,隻覺得她笑容可親,令人無法抗拒,將手中琵琶遞了過去。


    紅拂接過,也不調弦,信手一撥,曼聲唱道:


    “漢虜未和親,憂國不憂身。


    握手河梁上,窮涯北海濱。


    據鞍獨懷古,慷慨感良臣。


    曆覽多舊跡,風日慘愁人。


    荒塞空千裏,孤城絕四鄰。


    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


    雁飛難入漢,水流西咽秦。


    風霜久行役,河朔倍艱辛。


    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


    楊素捋須而笑,紅拂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出塞》。金戈鐵馬之氣交迸於櫻唇玉齒,激將殺伐之威傳吐於鶯語燕囀,紅拂動聲音不是很大,也不見太多變化,卻是振聾發聵,硬生生將適才《後庭花》的鉛華脂粉一掃而淨。


    “殿下……”顧雙成麵色蒼白,偷偷看著楊廣。


    楊素雙目微閉,似乎還沉浸在繞梁的餘音中。他勝券在握,斜睨楊廣:“殿下,紅拂是我一名舞妓,彈唱吹奏嘛,隻不過是外門小技,殿下見笑了。”


    楊廣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恨聲道:“走!”


    他大步走出,一雙眼睛還兀自定在紅拂臉上。七名女子跟隨走出,心情各異,但都看了紅拂一眼。


    待到楊素送客轉回,終於大笑道:“紅拂啊紅拂,你可看到楊廣那小子的饞相?將來的大隋天下,隻怕有定你的一份了。”


    紅拂隻是一笑,飄飄離開了大廳。


    各府各縣都有美女,而且天下美人各不相同,春蘭秋菊各有千秋。


    但要說到絕世佳人,往往百十年才出一個。


    僅僅是那一個個名字,就往往能令人產生無盡的遐想,在曆史的滄桑中添加一抹飛揚的胭脂紅。


    無論怎麽算,紅拂都是其中的一個。


    紅拂端坐在鏡邊,打散了雲鬢。


    鏡中的人兒,似是靈河水邊的倒影,清麗宛如天人。


    她緊緊蹙著眉頭——又是一場無聊的爭鬥!


    一群女人賭美爭勝,勝又如何?敗又如何?


    不錯,她勝了,但是一種更深的屈辱感從心底鑽了出來。或許隻有那麵銅鏡明白,她脫俗的麵容下,隱藏的是怎樣一顆渴望高飛的心。


    機會!無論什麽代價,隻要能擺脫這種生活,她都願意試試。


    紅拂的長發黑亮如漆,幾可及地——她還沒到為了白發而發愁的年紀,但已經應當為了終身而鬱鬱了。


    “小姐——”使女泠泠推門而入,一臉的燦爛。在她身邊放下一盞她最喜歡的“玉雪汀”。


    “冷冷”,紅拂回頭:“怎麽了?瞧你那喜氣洋洋的樣子。”


    冷冷巧笑道:“小姐,今兒可來了位奇客。你猜怎麽著?老爺那文才,平時連皇上也要讓著他幾分,今天居然被人說的汗都下來了。”


    紅拂淡淡道:“哦?”


    冷冷見她不信,便背起手來粗聲粗氣道:“天下方亂,群雄虎視待起。公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己任,不宜踞見外客。”


    紅拂手微微一抖,茶盞輕響了一聲,她點頭道:“好一張利口,大人他……怎麽說?”


    冷冷見主子動心,分外得意,托著香腮道:“他們談論些什麽兵法,我聽不懂。隻聽見老爺最後大笑著拍了拍錦榻,說‘卿-終-當-坐-此’!”


    紅拂不禁放下了茶盞,不動聲色地問道:“他,他是怎麽樣一個人?”


    冷冷笑的更是燦爛:“他啊,身高九尺,魁梧英俊,年紀在三十上下,渾身書卷氣……嗯,倒是還配了把寶劍,似乎很有些功夫。老爺說,李公子文采武功都在他之上,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妻室。”


    這最後一句說的又輕又軟,紅拂正在凝神諦聽,聽到這裏,麵上不由一紅,啐道:“死丫頭,你下去吧!”


    冷冷見小姐不為所動,努嘴道:“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所有的姐妹們可全都搶著去端茶倒水了……”


    紅拂霍然起身:“拿我的琵琶。”


    紅拂一路走進大堂,風風火火。


    才轉過照壁,她就看見了李靖。


    李靖正陪坐在下首喝酒,看上去卻占據了大半個屋子。


    紅拂仔細打量了一眼李靖,風波不起的心湖便泛起了波瀾。


    李靖也在斜窺著這個女子:月白色的長袍,淡青色的褶裙,隻有兩條與長袍同色的裙帶拖曳至地,其餘再無裝飾。


    豐潤的鵝蛋臉,清眉秀眼間略有幾分軒昂之色,一雙秋水,清如冰,澄如露,毫不畏懼的迎著他的目光。


    好一個美人啊!李靖驚歎道,這女子的五官拆了開來也不過尋常女子,但她俏生生在那裏一站,一顧一盼便有了無限風情,舉手投足便有了脫塵之意,又讓人生憐,又讓人生敬。


    楊素端起杯酒,勸道:“紅拂是我府中第一絕色,輕易不見外客。沒想到藥師你一來,她就自己上前助興了,豈不是緣分麽?來,來,紅拂啊,李公子文武全才,當世無雙,還不快快敬公子三杯?”


    紅拂依言上前,執壺滿上一杯,款款奉上。


    李靖不由一怔,那杯酒斟得即將溢出,紅拂一雙手都在微微顫抖,她乃是大家侍妾,豈有如此不懂禮數的道理?


    他心頭生疑,不聲不響的飲盡此杯。紅拂似乎自知失禮,第二杯酒便隻斟了七分,粉麵含羞,遞了上來。


    李靖暗自點頭,留心那第三杯酒時,果然堪堪斟了三分,隻蓋過杯底。


    李靖伸手接過,紅拂手一抖,酒杯直摔下來,李靖輕輕接住,笑道:“杯小手滑,難怪姑娘把持不住,好在李某也是眼明手快之人,請!請!”


    楊素也不知是沒看見還是不知究底,依舊大笑:“紅拂,把昨天那曲子再奏一遍,為公子助興。”


    紅拂拜道:“《哀郢》聲淒氣厲,不是迎賓之曲。紅拂鬥膽以自製新巧,一迎遠客。”


    她拿過琵琶,纖纖玉指便撥弄起來。琵琶那是漢時由西域龜茲傳入中原,在西域本是直頸,傳入中原才改為曲頸,又加入了諸多技法。紅拂彈來卻仍用古法,重手勾抹,宛轉之上,又添了幾分崢嶸。


    紅拂曼聲唱道:“遠來佳客聽妾吟,走馬西京上青雲。高山流水知音少,飛歌月明側耳聽。”


    一支曲子唱完,紅拂旋即告退,李靖卻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


    月夜,更深。


    香爐中的一塊龍涎燒得隻剩下灰燼。


    紅拂早已換上了仆役的衣服,用一塊青帕包了頭發,隨身一個小小包裹裏藏的少許是金銀細軟。


    她輕手輕腳推開門,卻幾乎驚呼出來——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冷冷。


    紅拂一把將她拉進屋來,壓低嗓子道:“冷冷,你?”


    冷冷撲通一聲跪倒,望著紅拂:“小姐,你不能走啊!那個姓李的和你隻是一麵之緣,你——”


    紅拂忙拉起她:“好妹妹,你聽我說。我……已經將終身托付給他了。白日宴席上我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十分滿溢,難以自持’,第二杯是‘七分酒意,三分人情’,第三杯是‘酒少情濃,背(杯)水一盟’。李靖聰明絕頂,便接下我的杯子,又說他也是眼明手快之人……冷冷,我這才在唱詞之中定下‘遠走高飛’的計劃,又說出‘月明’的時間。我苦等多年,終於遇到一個如意郎君……你,明白了麽?”


    冷冷點頭道:“那也行,我和你一起走!”


    “你?”紅拂奇道。


    冷冷一把扯下罩衫,也露出一身仆役短打,懇切道:“小姐,我知道你對我信不過,可是冷冷跟了你這麽些年,再也遇不到小姐這般才貌雙全的人物了……小姐,我也不想一輩子留在這裏,而且你一走,老爺也會打死我的——你帶我走吧!”


    紅拂一咬牙,心道夜長夢多,耽擱不得,終於點了點頭。


    冷冷還欲收拾,被紅拂一把拉住,奪門而去。兩人一氣跑到花園的小側門才停了下來,心卻又是一涼——平日大開的小門,今天居然是緊鎖的。


    冷冷急道:“小姐,我去找把梯子來。”


    紅拂搖頭道:“來不及了,楊素是什麽人物?怎麽會聽不出我歌詞中‘遠走高飛’四個字的暗示?今日……我大意了。”


    冷冷一聽,也是手足無措,忽然靈機一動:“小姐,我背你上去。”說著便蹲在牆邊。


    紅拂見她消消瘦瘦,哪裏忍心踩上去?


    冷冷催促道:“小姐,快!”


    紅拂一咬牙,踩在冷冷背上,那丫頭也是硬氣,用力一送,眼看紅拂就要抓住牆頂,忽覺腳下一空,人已重重摔在地上。


    她回頭看時,不由得心膽俱裂,冷冷俯臥在地上,背心上端端正正插著一枝雕翎箭。


    紅拂知道今天大限已去,心一橫,站了起來,大聲道:“太師,既然要擒殺亡奴,還躲躲閃閃的做什麽?”


    樹影之下,走出一個人來,正是當朝仆射,楚公楊素。一陣細索聲響,二三十個家丁快步跑出,團團圍著紅拂,手執繩索,便要抓人。


    楊素戟指罵道:“無恥賤婢!老夫一向待你不薄,吃穿用住與夫人小姐無異,你!你居然敢跑?你忘記那藏頭詩是誰教你的了?”


    紅拂淒然一笑:“太師養我十年,也不過是伺候貴客,為太師邀寵而已,這‘不薄’二字,從何而來?紅拂何嚐不知道太師是文中魁鬥,雕蟲小技,本不該班門賣弄,今日我自知難逃一死,但若是能救李公子一命,倒也值得。”


    楊素勃然怒道:“誰說我要殺李靖?你瞧不見老夫待之以上賓之禮麽?”


    紅拂冷笑:“太師,我既然跟隨你十年,你的為人又豈有不知?李靖心高瞻遠,不是池中之物。太師一旦網羅不了,就決不會容他活下去!”


    楊素被她一語道破,大怒:“拿下!”


    紅拂一個轉身,便向牆上撞去。哪知楊素早已料到,身邊一個侍從揮手擲出道繩圈,將她拖翻在地。隨即兩名隨從便奔了上去,一左一右將她架了起來。可憐一個弱小女子,哪裏掙紮的了半分?


    正在此時,一名仆從匆匆奔上道:“太師,李靖那廝武功奇高……被,被他跑了!”


    楊素已經怒不可遏,看看紅拂,眼中隱然有得意之色。便一記耳光打了出去,摑得她披頭散發一張白玉般的臉龐,頓時便青腫起來。


    楊素吩咐道:“給我捆了這賤婢,割了她的舌頭,關到馬廄裏去!我倒要看看,我收拾得了她不能!”


    侍衛們齊齊答應了一聲,便有人上去縛了紅拂雙手。一名瘦削男子拔出柄匕首,單手捏開了她嘴巴。


    紅拂又驚又怒,拚命掙紮,淚水流了滿臉。


    那侍衛見她外衣已經掙開,露出貼身小衣與半截玉雪光瑩的胸膛,一張滿是青紫的臉依舊楚楚動人,美極了的眼睛裏滿是恐懼,長長的睫毛上猶自掛著兩滴淚珠。一雙櫻唇在手裏委屈的張開,露出兩排碎玉般的牙齒和一條小小的,也不知唱過多少動人的歌子的舌頭。——他這一刀,竟是無論如何也割不下去。


    紅拂似乎想要叫嚷,又喊不出聲來,隻吐氣如蘭,一陣陣鑽入那侍衛的鼻孔中。


    那侍衛隻覺得心蕩神搖,手中的刀居然落在地上。


    楊素更是大怒,一把抽出腰刀,一刀劈死那人。又將血淋淋的刀尖直指紅拂。


    忽然,他頓住了,高高的牆頭上,赫然站著條雪白的影子,正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楊素一驚:“什麽人?”


    那人並不理他,隻向著紅拂道:“紅拂?”


    紅拂大叫:“姑娘救我!”


    那人聲音雖冷,卻清脆甜潤,還是個年青少女。


    也不見什麽動作,那女子已經飄然而下,她身材頗高,雖不如紅拂美豔,從容大度,落落瀟灑卻是猶有過之。


    她揮手斬斷紅拂手上繩索,問道:“你可是姓張?”


    紅拂連忙點了點頭。


    那女子道:“我們走!”


    麵前數十個手持利刃的壯漢,在她看來,就像一堆死人一般。


    楊素不禁後悔:府中的高手已經全部派出追拿李靖,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深不可測,隻怕沒有人製得了她。


    那少女抱了紅拂,輕飄飄向牆上掠去,瞬時百箭齊發。


    那少女左手抱著紅拂,右手微微一帶,已將數十枝箭撈在手中,身形毫不頓澀,已站在牆頭上。


    她冷冷回頭,目光在楊素和下人們身上掃過,冷電一般,凜然道:“要動手麽?”


    右手一甩,數十枝箭齊齊飛出,排成一豎列,釘在一棵大樹上。她一掌揮出,那棵合抱的大樹自中一分為二,“咯吱”一聲劈開了。


    她這一手用力甚巧,將內力貫穿在箭上,看上去實在極有聲勢。那些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第二輪箭,竟是沒人再敢放出去。


    那女子拉了紅拂的手,輕若無物的飄了出去。


    一輪明月掛在夜空中,清輝無語,灑滿人間。


    夜空中,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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