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逼仄,沙發、洗衣機、電視和一張吃飯的桌子用盡了幾何學原理組合在一起,現在又多了一張小小的床鋪。


    楊問的腦袋頂著洗衣機,一條長長的軟管穿過他的小床達到衛生間門口,滿滿地積攢了三四盆洗衣剩水,以備衝馬桶。舉頭是望不到明月的,隻能看見陽台上掛滿了滴水的女性內衣。平心而論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居住環境,四個人已經太多了,五個人簡直周轉不過來。


    楊千裏穿著秋衣秋褲走出來,坐在楊問床邊上,目光在楊問胸口的傷疤上一轉,歎口氣:“加件衣服,我去給你拿。”


    “您坐著”,楊問翻身坐起來,“我不冷。”


    “還習慣嗎?”楊千裏沒話找話。


    不習慣,非常非常不習慣,楊問寧可住那個兩百塊錢一個月,冬冷夏熱的出租屋,他對於生活質量沒什麽要求,但是受不了擠在人堆中間。看著那張殷切盼望的臉,他笑笑,點點頭。


    主臥門一響,楊問連忙手忙腳亂地套上件上衣。方芳從媽媽屋子裏溜出來上廁所,順便招招手,向楊問打了個招呼。楊千裏樂了:“以前沒和丫頭住過?”


    嗬,那個丫頭……楊問想起丁堯堯,笑了。他打了幾轉的主意終於還是說出口:“我看我還是換個地方住吧。呃……畢竟是不大方便。”


    “怎麽了?還是住不慣?”楊千裏緊張起來,幾乎帶著懇求:“過幾天就好了,方芳和小岸白天要上學,你方阿姨要上班,一到白天咱們屋就寬敞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您別擔心了,我在外麵有地方住。”楊問盡力避免一切稱呼,叔叔也不是,爸爸他實在喊不出口,說起話來別別扭扭的。


    “那、那怎麽也過段日子再走……我給你弄點好吃的補補身子,你看你瘦的,還有這一身傷,叫你去醫院也不去。”楊千裏歎著氣,楊問被這個父親搞得不好意思了,他四下看著,似乎要把十六年來沒看見的兒子一股腦地裝進眼睛裏。他老了,甚至有點笨拙地揣度這個兒子的心思。


    “這點傷不礙事的,這麽多年早就習慣了。”楊問本來想要寬慰他,結果老爺子眼淚差點就出來了,一抱頭,小床甸甸一沉。楊問不會安慰人,隻在那兒直挺挺地坐著。


    “你媽要是看見你這個樣子,還不知道怎麽心疼呢。”楊千裏半天嗚咽了一聲。


    楊問反複地說著我挺好的挺好的,那一個“爸”字在嘴邊滾了幾遍說不出口,方芳嘿嘿樂著,出了衛生間也不進屋,似乎想要偷窺一下父子相認的感人情景。她一看到楊問稍有臉紅,索性樂嗬嗬地蹭過來:“爸,早點睡,來日方長,感情要慢慢培養的。”


    “丫頭進屋去。”楊千裏刮了一下方芳的鼻子,爺兒倆嘻嘻哈哈的親昵讓楊問油然而生一股妒忌。


    “芳,幾點了睡不睡啦?”方婭在裏屋喊。


    “來啦來啦。”方芳連忙竄回自己屋,順便道了晚安。


    這吵吵嚷嚷的,其實更像一個家吧。楊問忍了又忍,還是問:“您跟我媽,究竟為什麽不要我?”他話一出口就略有後悔,本來想好了等合適機會再問,可是這麽多年,這個問題盤旋腦海縈繞不去,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就脫口而出。


    楊千裏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唉!哪兒有不要你啊……你媽……這還得從頭說起……”


    “你媽是盛陽山上的火山精靈,大三那年我去盛陽山采風,正好碰上了火山爆發。”


    “是妖界的盛陽山?”楊問並不記得夢城的盛陽山有火山爆發的記錄。


    “嗯,火山就在我眼前爆發,我都能感覺到岩漿就順著我的腳流,可是既不燙,也不疼。要不是你媽跟我打招呼,我還以為是做夢。”


    這麽一說楊問就明白了,二十年前寧也雄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通妖界和人間的傳送通道,調試運行期間出現一兩起意外也是正常。他聽說過盛陽火山的威名,那裏是火係妖怪的力量之源,成千上萬的小妖在盛陽山下祈禱,希望能夠有一場大的爆發,賜予他們地火的威力。盛陽山的火妖是那個世界隨機跳出來的美豔,她們伴隨火山而生,是精靈的舞者,但是並沒有什麽攻擊能力,一旦離開了火山口,就顯得孱弱無能。他想著那一刻的兩兩相望,微笑著問:“那,您二位就是一見鍾情了?”


    楊千裏也笑了:“是啊,一見鍾情。她告訴我,她不是那種可以離開妖界到人間生活的小妖,我保證我會照顧她,她就跟我走了,連猶豫都沒有。我們在夢大北門租了房子,本來想要安安靜靜等我畢業,可是我忍不住帶她四處炫,這麽好看的老婆誰能忍住不炫啊?結果一來二去的,輔導員和係領導都知道了,我當年本來就不是好學生,已經掛了兩個處分了,輔導員找我談話,叫我要麽搬回寢室,做個檢討,要麽退學。我那時候跟你一樣,別說自己沒錯了,就算是有錯,讓我檢查也比登天還難。然後我就給開除啦,那時候一票哥們兒還把我當英雄,我自己也把自己當英雄。楊問啊,逞英雄要逞一世,半途而廢了,比狗熊還難看。”


    “受教了。後來呢?”誠如楊千裏所言,楊問不是一個能聽進去告誡的好孩子。


    “後來,你爺爺奶奶知道這事,氣瘋了,我和你爺爺那才叫代溝,基本上隻要是想法,咱們全是擰的。楊家祖傳的臭脾氣,我們鬧崩了……到你奶奶不在了,也沒見過麵。”


    “為什麽?”楊問不能理解,但轉念一想立刻明白。


    楊千裏搖頭,也跳過這一節不談:“那時候我寫歌寫多了,這圈子你也知道,牛一點把你當神吹,吹著吹著我就認識殷浩了,他幫我做版權代理,畫了不少餅,也真充了不少饑,其實我不算貪,最看重的一點就是他許我,能把我和你媽弄出國去,踏踏實實地做點事業。我當時是死都不想呆在夢城,又不知道能去哪兒,被他這麽一說也就動了心。那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是個妖怪,也不知道夢城居然有那麽多妖怪,就覺得天底下隻有我們兩夫妻是這樣的,特別孤獨。日子交往的久了,我們也就把殷浩當自己人,我實在沒想過,他壓根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你媽。”


    “你是說八音王?冰點的殷浩?”楊問胸口被王杖幾乎戳穿,寧也雄還在混沌世界裏,情況不明。新仇舊恨的本來就沒了結,居然又加上這一段。


    “你認得他?”楊千裏緊張起來:“那家夥陰險,離他遠點。”


    “他……怎麽我媽了?”楊問不願意往糟糕的地方想。


    “他要是真想勾引你媽,也還好了,你媽和我的感情放在那兒,我不怕外人誘惑。”楊千裏打消了楊問的顧慮:“可他慢慢的拿著跳舞說事,他說你媽媽是火妖中的藍鳳凰,千萬年難得一見的舞蹈女皇,不應該讓自己就這麽埋沒了。如果我能上舞台,她也可以。你媽動心了,我也動心了,覺得大不了玩玩不喜歡就離開,不礙事的。可是你媽確實越來越著迷,她掙得也多,名氣也大,我提醒她小心殷浩,她覺得我妒忌她。我們的話題慢慢就變了,她每天告訴我,她需要舞台,我也需要舞台,我們天生就不該過平凡的日子。後來我們吵架了,她哭著說,她什麽都沒有,隻會跳舞,跳舞讓她覺得她有存在的價值,也是那個晚上,她跟我說,有了你。”


    “那個時候我們天天吵架,你出生了以後怎麽辦?算人呢,還是算小妖?我們吵完架就和好,和好之後再鬧翻。後來我想了很久,我老是覺得我一個凡夫俗子拖累她,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類拖累我,我們都說要分開,其實都為了對方好。我到後來才知道,好什麽呀?兩個人要是真心相愛了,其實就應該放開一點,遇上什麽事一起擔著,這才叫夫妻。可我……是和你方阿姨走到一起才慢慢明白一點的。她……她是個好女人,好老婆,好媽媽,這個家要是沒有她,早就完蛋了。我對不起她。”


    楊問顯得冷血:“還是說我媽吧,後來呢?”


    “後來她天天問我,為什麽要孩子,為什麽一定要孩子,不要好不好,會不會對孩子更好,問得多了,我嫌煩了,就說還不如給孩子起名叫楊問。我隨口一說,沒想到她真的記住了。有一天殷浩問她,說有機會回夢之都,也能順便回盛陽山,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看看。她那次跟著我出來了,一直想回去,沒門路,聽到這個消息就特別開心。她那副快樂的樣子讓我覺得害怕,我有種預感,覺得她不會回來了,她告訴我,她要去冷靜冷靜,為期一個月,如果她不回來,我就娶一個平平凡凡的人類姑娘,過我喜歡過的平凡日子;她要是最後決定和我過一輩子,我們就正式成個家。我等了她一年,然後把我的琴啊畫布啊亂七八糟的都燒了,你方姨當時帶著小方芳,剛離婚,我們同病相憐,就結婚了。”


    後來的事情不說楊問也知道了,退學這種自斷後路的事情是容不得回頭的,回了頭,已經比別人起點低了一大截,高不成低不就,拖拖拉拉,日子一混就是十幾年。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媽不要我了,為什麽我還在這兒?”楊問激動起來:“我媽現在到底在哪兒?”


    “她從來沒有決定不要你。”楊千裏無力地指了指屋角的大箱子:“她就在那兒。”


    一層,兩層,三層,楊問的手很穩,他深呼吸,以過分的平靜拆開了包裹。


    八音盒上的舞娘看上去那麽年輕,林舜胡說什麽自己的母親最美麗,那是因為他沒有見過這隻藍鳳凰。


    “哪兒、哪兒來的?”


    “林舜送給方芳的……生日禮物。”這回答在父子倆聽來都很刺耳。


    楊問捧著那個玩偶,好半天,張口吸氣,帶著哽咽聲響,他死死地盯著那張臉,看一會兒,又轉頭去看楊千裏的臉,試圖找出一點年輕時候的跡象。


    “我早就看過啦,你的臉型和嘴巴像你媽,眉眼像我。”楊千裏得意地說。


    忽然之間,就找到了和這個世界的聯係,有根有脈,有血有肉了,楊問鼻翼忽閃,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他忍得那麽艱難,楊千裏摸摸兒子緊繃的後背:“想哭就哭出來。”


    楊問慢慢搖頭:“收起來吧,方阿姨看見不好。”


    楊千裏一驚:“什麽?說什麽?”


    “我心裏有數了。我……明天找個地方,把她……安置好。”楊問的眼淚終於還是流下來了,他用手背迅速一揩。


    他就要動手包裝“玩偶”,楊千裏一揮手攔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指著藍影的手叫:“等一下……楊問!你媽上次,不是這個動作!她是這樣的……對,是這樣的。”楊千裏比劃著——上次的左手是上托在頭頂,而這一次是放在了臉頰邊。


    楊問倏地轉頭:“您沒記錯?”


    “我怎麽會記錯?我看了多少遍!”楊千裏激動萬分:“你……你幹什麽?”


    楊問雙手不停地把“母親”塞進箱子裏:“妖界的事,您還是別問的好。交給我辦,您還不放心?”


    “我明白了……你和你媽一樣,又想把我撇開是不是?”楊千裏激動得站起來,嗓門一下子就大了:“又是為了我好?”


    楊問也站起來:“爸,小岸上次差點就死了!您沒忘吧?方阿姨撐這個家真的不容易,她是替你想了,你也替她想點兒成麽?我求你了,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經這樣了,現在這個家,你是個男人就珍惜點兒!”


    他氣衝衝坐下,*服睡覺:“不早了,您歇著吧。”


    楊千裏點點頭,頹然的、步履蹣跚地向裏屋走,走著走著站住,咕噥一聲:“爸?”他驚喜地回頭,一時老淚縱橫:“爸?”


    楊問已經閃速縮回了被窩裏,背過身子,伸出一隻長長的手,按熄了燈。


    這一夜楊問未曾合眼,妖力的服務器關閉了,所以殷浩的封印之力也在慢慢減弱……可減弱之後會是怎樣?那個通道會關閉多久?妖界慢慢滿溢的力量,總要有個發泄的渠道吧?還有……媽媽,她能回來嗎?能真正地見上她一麵?活生生的一次就好。


    楊問不知道,他想知道的也多半都在那個世界裏。


    對於感情,他所求素來不多,這樣的一個夜晚已經是上天格外的饋贈,真的再呆下去,反倒連最初的美好也不會剩下。


    清晨五點,他輕手輕腳爬起來,收拾妥了床鋪,套上昨天的舊衣,抱起那個大箱子,拉開門——樓道裏又黑又冷,夾著潮濕的寒氣衝擊著在被窩裏捂得暖烘烘的身體,他打了個哆嗦,不出聲響地帶上了門。


    漫漫路遠,冷冷夢清。昨夜不知何時已經落雪,此時晨星寂寥,天地幽靜。


    第一班公交車打著車燈準點到站,楊問跳上車,他是今天的第一個乘客。他抱著箱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嗬氣在車窗上凝成霧蒙蒙的水汽,每擦一次,窗外就亮了一分,早點攤子上升起白霧,背著大書包的小孩子打著哈欠出門,公交車上漸漸坐滿了人,早班車的感覺真是好,公車在霧氣裏駛向黎明,他和這個城市一起醒來。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們麵無表情,可是這般早起,每個人的被窩裏,都留下了一份對未來的憧憬。


    七點鍾,他帶著早餐敲響了林舜的門。


    看了看門口三雙半濕不幹的鞋,楊問笑了:“都在?”


    “都在,韓冒和堯堯撐不住睡了。”林舜顯然也是通宵未眠,扔了一雙拖鞋給楊問,又從裏屋抓出一件睡衣丟過來,“見過不怕死的沒見過這麽不怕死的,最低氣溫零下十五度啊兄弟。不是骨肉團圓去了?這是幹什麽?苦兒流浪記上演第二季?”


    “少廢話。”楊問三下五除二拆了箱子,把玩偶請出來:“林舜,這是怎麽回事?”


    林舜剛叼了一個飯團,他指著楊問:“我還沒問你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我送給方芳的!”


    楊問皮笑肉不笑:“這是我媽。”


    林舜的眼光都直了,舞娘的衣服總不會穿得太周正,林舜想誇兩句“正點”之類的,看看楊問臉色,一樂:“難怪你到處有粉絲,還真是家學淵源啊。”


    楊問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昨晚的經過,“殷浩的封印在失效,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危險。你看呢?”


    林舜苦笑:“我不知道。”


    “林護衛長呢?”楊問吞吐了一下:“我……請教他方便嗎?”


    林舜指了指屋裏,茶幾和地板積了厚厚一層灰,顯然是很久沒人住過,桌子上堆了一遝方便麵空盒,以及一大堆新舊本子,上麵的電話號碼都用紅筆做了標記:“和我離開家時候一個樣,不過你是找到爹了,我把爹給丟了。不止是我爹,整個公會,我一個都聯係不上。”他指了指自己屋裏的丁堯堯:“堯堯給家裏電話,當然也沒人接。我們正說著今天陪她回趟相城,萬一丁叔叔還在那兒,這麽些天,不知道會不會出事……”


    “韓姐——”楊問一出口,林舜立刻拉著臉瞪他。楊問舉手示意無辜:“我知道……她是旱魃……但是,韓楓沙女士作為寧也雄總裁的助理,處事能力大家還是可以放心的,不管你們那天怎麽鬧騰,她會照顧丁叔叔的身體,我保證。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給她打個電話。”


    “廢話當然介意……算了你打吧,堯堯哭了半宿了,能讓她舒服點也好。”林舜伸了個懶腰:“眼不見心不煩,我去睡會兒,困死我了。”


    夢城昨夜上演了“今夜無人入眠”,整座城池妖力全失,對這座城市的三分之一居民而言,不啻於是火星撞了地球。韓楓沙也在擔憂寧也雄,楊問匆匆聊了幾句,知道丁建書的“肉體”一切安好,其他所有事情沒有頭緒,頓時頭重腳輕,疲憊得像要死過去。


    他給丁堯堯留了一張紙條,然後一頭倒在滿是雜物的沙發上。


    林舜扔了床被子出來:“怎樣?”


    “沒事。”楊問看著天花板笑了,林舜和他其實蠻像的,除非塵埃落定,心裏有事就怎麽都睡不著。


    “公會呢?會不會也象大陸一樣,封閉在混沌裏?”


    “應該不會,公會是一個虛擬空間,雖然夠大,但還是虛擬空間。我想可能是妖力消失的時候,他們落到了別的地方。”


    “和我想的一樣。”林舜坐在沙發扶手上:“而且……如果寧也雄能算出來妖界和人間的連接怎麽用數據呈現,虛擬空間應該也可以,我們一旦搞清楚對應的坐標,應該就知道他們的下落。你們公司應該有程序可以分析吧?”


    “有沒有搞錯?雄哥的屬下,幫你找公會?”楊問樂了。


    “少廢話了,你不是這麽想的?那你來找我幹嘛?現在情況明擺著,咱們誰想做點事,單槍匹馬都不成,聯手吧,嗯?”林舜背對著楊問,伸手:“各為其主,各找各媽。”


    “ok,辦成了一拍兩散,各不相幹。”楊問懶洋洋伸出一隻手,和林舜手掌一握。


    真實世界和網遊總是很類似,永遠都不會知道下一個找你組隊的會是誰。現在他們總算有共同的目標了,當然,成人世界留下的爛攤子並不僅僅是戰爭殘局和未知世界,還有拖欠了許久的水費電費煤氣費電話費物業費上網費……總之賬單一定在最顯眼的地方,而存折和某些有價證券,一定會鎖在某個深深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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