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現在相信所謂職場指南都是騙人的玩意兒,比如什麽遊戲業是暴利行業——或許很暴利,但那是寧總的,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從夢城大學畢業三年,換了四份工作,積蓄接近於零,每個月交完房租還完信用卡算一算剩下正好是生活費。本來這些也沒什麽,原先的同事啊以前的同學啊差不多都是這樣,讓他奇怪的是現在的同事們——他們好像都沒有生活壓力,一個個瀟灑得不像人。


    比如說他盤算著年假去趟普吉島就很奢侈了,同事們都在討論放假了集體去趟馬達加斯加看昆蟲。比如說他一問到你們住在哪裏,那群人就諱莫如深地說“公司宿舍”啊,然後死都不肯說公司宿舍在什麽鬼地方。


    如果以前在試用期,沒法申請公司宿舍,現在終於轉正了,小熊決心去行政部討個說法。他稀裏嘩啦地擺出了一堆理由,然後彬彬有禮地詢問:“請問我是哪一條不夠資格呢?”


    行政部小姐眉毛都不抬一下:“總之就是不夠,別問了。”


    小熊最大的本事就是鍥而不舍,一個人如果能五次求職就能十五次申請公司宿舍。天天講企業文化,你總得讓我融入進來啊,他沒事就問,一直問到行政部小姐花容變色,告訴他稍等要去請示寧總。


    這下輪到小熊暈菜了,搞錯了吧?一個基層員工的住宿問題也要請示總裁?


    更不靠譜的事情在後麵,行政部小姐給他的回複是:你打一份報告,明天公司董事會將召開緊急會議討論。


    小熊認定了這女人在消遣自己,他橫下一條心,打報告就打報告,有公司宿舍我就能申請。看你能玩出什麽花樣去。


    沒想到,一個小時後,內部郵件真的發過來了,郵件列表裏除了他一個,其他人都是集團公司舉足輕重的人物,而標題欄赫然寫著:明天上午九時正緊急會議,各位董事務必列席。


    小熊真的崩潰了,這裏麵好像有三分之二的人不在國內——他敲著桌子喊:“明天九點開會,要他們飛回來嗎?”


    “也不全是。”對麵女生一邊塗著眼影一邊說:“除了飛回來,他們還有瞬間穿越的,遁地的,遊泳的,剩下的寧總會讓楊問去接啦,你不用擔心。”


    “你真幽默。”小熊苦著一張臉說。


    事態在升級,小熊要住進公司宿舍的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公司都在沸沸揚揚地討論,輕鬆的會說早就該如此這般,嚴肅的仿佛明天就有彗星撞擊地球。到楊問兩手插兜走進來的時候,大家一哄而上,拿出狗仔隊追擊奧斯卡得主的架勢問——楊問啊,你對小熊要住進公司宿舍的事怎麽看?


    楊問在這群人裏還算厚道,他擺擺手:“哎,人家小熊還不知道呢,你們別嚇著他。”


    一眾人等喈喈冷笑:“不知道?過了今天由不得他不知道。”


    小熊原先挺不待見楊問的,覺得他一個小孩子人五人六地晃悠,東插一句話西插一次手,就算是寧總親戚也不應該。這一回他象遇到親人:“這這這,到底怎麽回事?”


    “如果不出意外,你將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個既不依靠姻親,也不經過修煉,主動融入妖界的人。”楊問向大家示意安靜:“我沒什麽看法,既然寧總決定了,看大家的意見就是。”


    “那寧總怎麽想的?”


    “小熊能進來,是不是別的人類也可以?”


    “三族的平衡怎麽辦?”


    “反正早就不平衡了。”


    “那妖族的契約呢?我們不是和天神有過約定?”


    憂國憂民派和惟恐天下不亂派吵成一團,大家都看著楊問,現在這個公司已經把他視作寧也雄的代言人。


    “寧總說——如果公會那邊打混血妖族的主意,我們也可以把範圍再擴大一點。如果小熊這個案例成功,那麽就可以推而廣之。”


    楊問並不是在說套話,他自己也是一團亂麻,這是一件大事,在從創世紀到如今的曆史上,甚至比朗日元帥昔年率眾剿滅魔族更重要,他隱隱有些恐懼,他覺得有什麽維係他們存在的東西在慢慢破碎,寧也雄是個瘋子,他正在把一個雪球推下萬年積雪的高山。


    可是現在他隻能盡可能輕鬆地安慰大家:“不用這麽當真,一個小小測試而已,不成功就算了。至於所謂的契約,嗬,我雖然是個妖怪,不過我是個無神論者。”


    是啊,沒什麽的,既然旱魃可以來,既然許多小魔怪可以用,既然混血妖族的人類血統已經得到“官方”認可,現在不過是再前進小小一步而已。來公司的一大半都是寧也雄的追隨者,他們本來就沒什麽好怕的,想想也就都放鬆了。


    “我……你……”小熊確定今天不是愚人節,他抓著楊問不鬆手,什麽叫“不成功就算了”,怎麽才算成功?又怎麽個算了法?


    楊問深表同情:“我要去蘇伊士接一位董事,這樣……你和我一起去。慢慢來,輕鬆點,人生嘛,一場遊戲一場夢,坐在家裏有時候也會煤氣中毒死掉,見到個把妖怪有什麽大不了?”


    小熊剛想大笑“妖妖妖妖妖怪”,然後就想起來那天韓小姐眼前的那杯茶水。他還有一大堆的問題,不過楊問已經轉過身——這小子現在轉身越來越有寧也雄的風範,不像以前,總是生硬得像是向後轉。


    “去啊去啊。”同事們催促。小熊左看看右看看,一跺腳就跟了上去。“我要不要給家裏打個電話……”他膽戰心驚地問,“還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跟革命者似的?”


    “你自己決定。”楊問說完很想自己掌嘴,這話太寧也雄了,把一隻野獸誘惑到死角,背後是張網,前麵是把弓,然後氣定神閑地說你自己決定,我從不勉強別人。


    他一路領著小熊走到行政部,填單子領取法寶,剛提筆,回頭問小熊:“你喜歡哪種飛法?”


    小熊來精神了,他一手前一手後比劃了個超人的“飛法”,又撲棱兩下胳膊,原地跳跳,深思熟慮最後決定:“有沒有仙劍那種,踩著劍飛的?”


    “有啊”,楊問奮筆疾書:“那就是飛劍了,你自己考慮平衡性問題,站不穩摔下去不關我的事。”


    “等等等等。”小熊抓住楊問的筆:“還是挑個個兒大的,越大越好。”


    “那就是飛毯了。”楊問接著填。


    行政小姐從後台拎出一捆既輕且薄的羊毛毯,楊問打開,毯子正中繡著五枚飛行羽,楊問這叫一個火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正常情況下,飛行羽帶妖怪是一拖一,帶人類一般是三拖一,小熊同學的體格呢……大概是三片多一點,蘇伊士那位大爺也不算苗條,可能兩片不到,也就是說,五羽級別的飛毯馬馬虎虎能載他們兩個,楊問隻能單程坐在毯子上,回來的時候就得自己飛。可是不管怎麽講事實擺道理,行政小姐一句話堵得死死的:公司有規定。


    楊問指指小熊:“這次情況特殊,照顧一點不成麽?”


    行政小姐笑靨如花:“寧總倒是特別交代過,你出任務,要盡可能讓你鍛煉鍛煉。要不然,喊聲姐姐,我法外開恩啊?”


    拉倒吧,楊問咳嗽一聲連忙走開。自從寧總放話說大家要多關心楊問,公司這群阿姨們姐姐們就增添了無窮的生活樂趣。寧也雄也不幹涉,甚至還樂見其成,在他一手倡導的公司文化裏,有趣是最重要的一個詞。他時不時教導大家,要有分享別人快樂的能力,實在不行,至少要有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上的能力,那樣至少有人歡喜有人愁,不至於整個公司都愁眉苦臉的,即使做壞事都沒品質。


    其實這一路上,去的時候還是很有樂趣的,小熊開始的時候還想盤腿坐著,坐著坐著變成了趴著,兩隻手死死揪著飛毯兩隻角,淚如湧泉地說要給家裏打電話,這次不打以後就沒機會了。


    小熊的這個念頭很快被高額的國際漫遊通話費嚇得退散。再者說一回生二回熟,回程的時候他就自然多了,還能抽空低頭看看腳下太平洋的美麗景色。


    鬱悶的是楊問,蘇伊士大爺一年不見,心寬體胖,他和小熊加在一起,五羽飛毯已經不夠承重,楊問還得在下麵托著點兒。妖怪裏麵恐高的也不少,蘇伊士大爺的恐懼程度不讓小熊,兩人一搭一檔地描述“這萬一要是掉下去”的可悲處境,該老妖比小熊還慫,踢踢楊問:“我可是火係的啊,掉水裏那就沒命了,小朋友,你撐得住啊,還是撐不住啊?”


    楊問其實已經快要頂不住了,寧也雄一門心思把他往超人蜘蛛俠和終結者那個方向訓練訓練,戰鬥中飛得快落點準行動迅捷有力就算可以了,載人航空實在不是他的強項。偏偏那老妖一著急,渾身火氣直冒,羊毛毯被熱力熏焦了幾塊,眼看著好幾次就差點淩空起火。


    小熊的初次超能力體驗過於驚悚,當楊問精疲力竭地指示,前方已到夢城,他毫不猶豫地按下手機通話鍵——他要報個平安。


    “不要——”楊問大叫時候已經來不及。


    夢城說到底還是公會的地盤,林家父子都是雷電係中的頂尖高手,半空之內密布的天雷可以毀滅整個公司十次以上。楊問一手抄起一個向下俯衝,雲層中一個霹靂,飛毯被燒得看不到殘骸。楊問知道這一報訊,林怒輝他們轉眼就來,他急著降落,看看腳下——“賀董事,您自己下去沒問題吧?”


    賀董事麵如死灰:“有問題。”


    小熊趕緊說:“我更有問題。”


    “沒和你廢話”,楊問按著性子,“您能打吧?”


    賀董事牢牢抱著他的手:“不能!我是和平主義者。”


    楊問哭都沒眼淚,你說你一個和平主義者和寧也雄鬼混什麽?楊問揪著老妖問:“你到底會什麽?”


    “我是療傷係的。”老妖渾身亂抖:“待待待會我可以幫你療傷。”


    遠處已經有*大怪龍的怒吼聲,腳下看見了密密麻麻的小妖——他們總算等到了楊問落單而且並非在人類居住區的機會,這個機會他們不會錯過。


    小熊的手機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寧也雄的電話來得正是時候。


    “告訴楊問,直飛城市中心,坐標121,83。”


    “然然然……然後呢?”小熊驚駭得問。


    “然後楊問知道怎麽做。”寧也雄的聲音像是從夢境裏傳來,“小熊,你不記得我了麽?”


    他們在閃電和閃電之中穿行,楊問終於被擊中,從腳踝到發梢都在燃燒,他的肩胛骨抽動著,背後從火苗之中化出了鳳凰般的雙翼。他的速度減慢,再減慢,但還是堅決地向著某個點衝。


    小熊是記得的,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似乎就不斷地夢見這一幕——彤雲密布的天空之下,有一隻浴火鳳凰帶著他在疾飛。飛躍千山萬水,飛躍黑暗之地和文明之地,抵達某一個時刻,某一句誓言。


    ——“讓我們以自由的身份,重新追隨你。”


    ——“你考慮清楚了?”


    ——“是的,如您所願,我已經經曆過人間,我深信我們即將進行的,是一場不朽的戰爭。”


    ——“即便你未及飛翔,就已經隕落;即便你未曾踏上戰場,就已經淪為炮灰。你,還願意做我的士兵?”


    ——“我別無選擇,我已然選擇。”


    ——“那麽,拔刀吧,你的戰場到了。”


    “刀?刀在哪裏?戰場又在哪裏?”小熊捂著腦袋,靈魂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咆哮,那個聲音和集體宿舍無關,和信用卡無關,和以前所經曆的生活無關,那個聲音像是刀鋒撥著琴弦,潑辣喇地撩撥著久違的血氣。


    楊問扔開老妖:“這裏就是戰場,我就是那把刀。拔刀吧,說真的我也沒有想到寧總選的人是你。”


    他食指劃開心口,露出一柄無形的刀,那柄眾鋒之刃,已經養成了。


    小熊拉住了楊問的手腕,緩緩地從火焰中拔出一柄晶瑩冷厲的長鋒來,他轉身,向著身後球狀的閃電直劈過去——妖界的至高力量擊中了他,順著刀鋒流進身體,如同大洪水流過山穀,衝入浩瀚的大海。


    接著是反饋一般的回擊,像是大海的逆著河穀的回潮,夾雜著長矛森森,戰車嶙峋。


    林怒輝身先士卒,率眾而來。


    就在他的正前方,天空變得昏暗,什麽東西撕破了宇宙的口子,以近乎毀天滅地的力量直衝天雷大陣的核心區。


    “是礫岩山地的雕紋隕星——大家快閃——”林怒輝急忙念動馭雲訣下潛。


    用流星和隕石做攻擊武器,這已經是妖怪大陸的最高級別,雕吻隕星上銘刻著妖王妖後在鼎盛時期的咒令,它衝破雲層,燃燒著大氣,摧枯拉朽般地落在陣法中樞,數百架雷車被衝擊力絞在一起,噴射的雷火失去了準頭,亂射逆襲。林怒輝站在最前,首當其衝,那塊雕紋隕星幾乎是貼著他的身體飛過去。


    “護衛長!”土長老催動厚土訣托住他。


    “不對……不是……錯了……”林怒輝意識在消散,“林舜……林舜……”


    土長老被這瘋狂的進攻挑得失去理智:“公會集結,全力進攻——”


    在風聲、雨聲、雷聲、火聲之中,小熊聽見輕輕一聲歎息:“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楊問把刀鋒送回身體,向小熊解釋:“很久之前,你是寧總——或者說是妖族的朗日元帥在混沌界留下的士兵。那個士兵為了跟隨寧總,托生為人,一路跟著他走到這裏。小熊,現在我應該帶你回去,啟動人類和妖族並肩作戰的第二道程序。可我還是想問你——你做好決定了嗎?跟著寧總,你可以擁有一切,可是也要放棄一切。”


    小熊之前並不了解楊問,更不明白想象裏的遊戲一旦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後果——他猶豫著解釋:“我做過一個夢……”


    楊問急躁起來:“夢是夢,夢想是夢想。”


    小熊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少年的想法:“你不想我跟寧總?你自己不是?”


    “我不是人——你到底懂不懂?”楊問抽出一個信封和兩片飛行羽遞到小熊手裏:“別拿自己下半輩子打賭,聽我的,走,走得遠遠的。一片飛行羽給你遠走高飛,另一片……你老的時候,拿出來懷舊吧。”


    小熊的手機又一次響起,楊問和小熊同時按住了手機。


    “謝謝你。”小熊拿起了飛行羽,剛想走,又回頭:“楊問,你也可以的。”


    “什麽?”


    “你也可以給自己一片飛行羽的。”小熊展開雙臂,慢悠悠地飛離,開始的時候有點笨拙,但是很快就飛得流暢而迅速,人類的血液裏藏著飛行的隱性基因。


    手機不再響了,楊問心口一陣劇痛,好像無形的刀鋒在翻滾著絞碎一切——寧也雄第一次提醒他,背叛是要付出代價的。


    楊問象一隻中彈的鴿子,撲棱著飛到寧也雄辦公室窗前,用力地拍打著玻璃。


    寧也雄正在和殷浩商談著什麽,被這麽一打擾很不愉快,掃了楊問一眼,他立即不敢再有動作。


    “寧兄,小孩子嘛,小懲大戒也就可以了。”殷浩看不下去,踱步到窗前,見寧也雄不反對,推開窗戶把楊問拎了進來。


    “那麽就一言為定,你幫我除掉那個老東西,他的位子歸你。”寧也雄掃了楊問一眼:“起來送客。”


    楊問扶著牆慢慢站起來,打開門躬身一讓:“殷總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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