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鈍響,一顆人頭扔進了台州城。


    “將軍,將軍息怒!”一旁的偏將看見戚繼光臉色已是鐵青,連忙趕上前道。


    戚繼光不再多話,隻是提起那顆人頭,回身向裏走去。腳步既重且快,似乎在壓抑著心內極大的憤怒。


    杜鎔鈞正帶著一小隊兵馬巡衛,見到戚繼光,連忙迎了上來,剛要開口,看到那顆人頭,默然低了低頭。


    戚繼光不言不語地要從他身邊經過,杜鎔鈞忍不住請命:“將軍,我去吧。”


    “誰去都是一樣。”戚繼光搖頭道:“這是第十三個突圍的兄弟了,哼,就憑那些個倭奴,哪有這個本事?”


    他目光一轉,見杜鎔鈞猶自不解,歎道:“杜兄弟,這台州背靠三山,如果沒有內應,外敵絕不至於封堵至此……我看,嘿嘿,朝廷裏怕是有了內賊了。”


    “內賊?”杜鎔鈞一驚:“將軍的意思是……有人通敵叛國?不至於吧。”


    “書生之見。”戚繼光苦笑:“哪有這麽簡單的事情。”


    這十幾日來,數千倭兵圍海登陸,直逼台州城下,但是讓戚繼光震驚的是,幾十道告急本章遞上,京師竟然毫無回應,這也倒罷了,就連派出去調遣各地戚家軍的探馬,也無一不是被半路攔下,斬首而歸。


    三天前,他和霍瀾滄精心挑選三個高手,分別從天台括蒼翻山潛出台州,但還是被暗地裏的人物計算無遺,這顆人頭,就是最後一個高手,也幾乎是他們最後一絲希望。


    “這……如何是好?”杜鎔鈞握著劍柄,眉頭皺成一團。


    戚繼光拍了拍他的肩頭,笑笑:“莫亂,我們進去商議。“


    杜鎔鈞臉上微微一熱,四下一掃,見戚繼光身後幾個貼身衛士副將神色雖重,卻無一驚慌,不禁暗自羞愧,更加佩服戚繼光治軍有道。


    去年台州一連九戰,早已滿目瘡痍,城府被拆的不成樣子,無城不血,無木不折,當真是廢池喬木,尤厭言兵。


    最為整齊的內府,早已辟作傷兵休養之地。霍瀾滄正挽著袖子,小心翼翼檢視一名士卒的傷口——那一刀從頸至腹,血肉向兩邊翻開,金創藥被盡數衝出,無論如何,也止不住血。


    “將軍,他是不行了。”霍瀾滄歎口氣,站了起來。


    “戚將軍……給我一刀,給我——”那士兵慘叫著,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多歲,他雙手抖成一團,顫聲道:“將軍,別,別浪費藥材了,留給兄弟們……殺光那些雜種,給我……給我……”他操一口南方音,說的又急又快,但是人人都知道,那後麵的兩個字,是“報仇”。


    戚繼光一眼望去,眼底竟有些瑩然,這些個小夥子扔下鋤頭煤筐跟他轉戰多年,他們隻為一句驅除倭寇、守衛大明疆土,將身家性命一並交到自己手上,可是……到了驅除倭寇的那一天,這些年輕人又還有幾個能活生生看著大明江山的?


    霍瀾滄抬頭看了一眼,等待戚繼光的示下,見他微微點頭,便輕輕一掌,印在那名傷兵的天靈蓋上,他的聲音當即頓住,整個屋子一片死寂。


    霍瀾滄微張開口,深吸了口涼冷,道:“將軍,別想了,我去吧。”她早已看見了戚繼光手裏的人頭,自然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我去會會那個人。”


    那個叫做小林什麽什麽的東瀛劍客,霍瀾滄曾經遙遙和他對視過,在那之後更是掀起了無窮的風波。


    “擊鼓,出城。”戚繼光終於揮手,斬釘截鐵地下令。


    “將軍?”杜鎔鈞不解道:“這個時候出戰——”他的後半句沒有出口,霍瀾滄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明白了。”杜鎔鈞上前一步:“將軍,我願做前鋒。”


    戚家軍軍容整齊,當真可以稱得上天下無雙,霍瀾滄不得不由衷感喟,江湖草莽確無法與大軍抗衡。


    她緊緊衣帶,轉身對杜鎔鈞道:“鎔鈞,你事不宜遲,帶著三義堂兄弟向雁蕩方向走,台州一旦收兵,你也即刻回來就是。”


    杜鎔鈞知道她要靠一身硬功夫潛出城外,連連點頭應命。事不宜遲,當即帶著人馬殺將出去。


    霍瀾滄握錘在手,這一回走的,依然是天台一路。


    她展開身法,一路掠去,戚繼光和杜鎔鈞牽扯去了大半敵兵,無論如何此行必要成功,不然隻怕真的困死城中。


    風過山林,這一路之上,竟是十分靜謐。霍瀾滄絲毫不敢大意,一口真氣流轉,隨時便要出手。


    “刷”的一聲響,似乎是衣袂帶風之聲,霍瀾滄當即站定,凝神細聽了半刻,這才繼續前行。


    “嘿嘿,嘿嘿。”一個尖細的女子聲音響起:“久聞鐵肩幫霍幫主豪氣幹雲,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也不過是個膽小女人。”


    霍瀾滄淡淡道:“怎麽?這條路上竟然是你守衛麽?沒想到我運氣還真是不錯。”


    話音才落,灌木中直起了一條身影,霍瀾滄有點欣慰,但又有點失望。東瀛的忍者,本不應該選擇這樣的時機和她麵對麵交手。


    白描牡丹一樣的臉龐,半垂著眼簾時溫順恬靜,完全掙開時又帶了絲凶狠。霍瀾滄冷冷看著她,看著她眨著眼睛,神情變幻不定。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麵,但是彼此帶著極深的憎惡和狠意。


    她在等,霍瀾滄卻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沒有時間。


    流星錘已經出手,幾乎與此同時,小林徹子的指尖也閃出了鋒芒。


    女子防身的袖劍和威猛第一的流星錘一動上手,果然吃力三分,霍瀾滄弓馬多年,這一副流星錘早就使得如臂使指,變化萬千,打定主意早早解決眼前的女人,盡快闖出台州。


    小林徹子將身一折,從漫天的銀光中抽出身來,手中劍已經向霍瀾滄直刺過去,冒著被鉸鏈纏到的危險。


    霍瀾滄不由得奇怪,眼前的女人似乎對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招招向著要害招呼,不求守、隻求攻,短刀如同霰雪無垠間的道道閃電。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兩個人畢竟都是女子,大刀長槍的硬功夫總不能夠得心應手。小林走了輕靈戾厲的一途,霍瀾滄卻是硬生生借力打力,用柔繯之氣馭使雙錘。


    劍錘一交之際,霍瀾滄輕叱一聲,手下已不留情,真氣直貫錘鏈,左手劃圓右手直擊,雙錘一柔一剛,向著徹子小腹直擊,徹子堪堪一閃,霍瀾滄一掌劈在錘鏈之上,雙錘一錯,閃電間又逼上來,未到小林招式用老,左錘已經撤回,自腰際一環,從右側飛出,雙錘豎直如棍橫擊而止,掌風隨錘急弑。隻聽“登”的一響,小林徹子手中短劍已被錘頭擊飛,無奈之際,二人已對上一掌。


    若論及內力,霍瀾滄實在已經是中原武林女子的翹楚,這一掌擊出,神完氣足,小林當即便是一個踉蹌,向後退去。隻是霍瀾滄哪裏還容得她退?輕輕一撥,流星錘如黑白無常空中交錯,攔腰卷了過去,這一卷若是落實,小林徹子隻怕腰脊當場便要折斷。


    隻是幾乎在此時,霍瀾滄背後一縷勁風也已襲至。好個瀾滄,情急之際,右腳一頓,整個身子向地麵直倒,幾乎和地麵平行。隻是在欲觸地之時,單掌一按,又硬生生扭起身子,腰勁之韌,著實令人咋舌。


    待到變招已畢,她才發現,背後那人內力並未全發,顯見也是隻求救人,無意傷敵。


    “嘿嘿”,霍瀾滄眉眼一橫,抄鏈在手,已轉過身子,直麵二人,笑道:“小林兄妹雙雙而至,霍瀾滄領教。”


    身後那人,正是小林野,手中一柄烏木鎏金劍鞘半劈半刺,蓄勢待發——難為他攻城多日,一襲白衣竟還是如雪。他低聲道:“我素來以為徹子的武功在女子之中已不做第二人想,沒想到……沒想到……”忽然聲音一揚:“中原武林,當真藏龍臥虎,一介女流,也有這等身手。”


    “少廢話。”霍瀾滄眉頭一皺,道:“一塊兒給我放馬過來!”


    小林徹子臉上有些難堪,她自幼隨兄長縱橫關東列國,罕遇敵手。沒想到先遇寂寞,後遇瀾滄,竟然是戰無不敗,心中自信當即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而此刻霍瀾滄神采飛揚,即使以一敵二也毫無懼色,她竟多少有些自慚起來。


    “霍姑娘”,小林野按捺心中怒氣,這麽些年來,還沒有人敢叫他兄妹二人並肩出手,他徐徐道:“霍姑娘,我無意與你為敵,隻要你——”


    霍瀾滄卻是直接打斷,毫不留情:“嘿嘿,你也配和我談條件?”雙錘輪轉,已成太極之勢。她挺身而立,雙錘愈轉愈急,眼見一擊之勢必如雷霆,小林野也不敢輕敵。


    霍瀾滄目光一瞬,流星錘出手,但竟是向身後直飛過去,那小林野一柄劍如滿弓之印,一旦觸動如何能停?幾乎在同時向她喉間刺來。霍瀾滄料定變招,右掌纏出,使得是金絲擒拿手扣向小林野腕間關寸之處,足下卻是連環雙踢,直攻小林徹子下盤——她這一招,使得極妙,小林徹子十年練劍,練的是輕靈詭異一道,加之扶桑女子必求端莊,出手也不敢太過沒了儀態,天長日久,下盤功夫卻是稀鬆下來,霍瀾滄這雙腿踢到,她不假思索向後直退,一躍之間,已經退出丈外。


    小林野何嚐不是大吃一驚,即使京冥也絕不敢第一招就上手奪他的劍,他第一劍刺出不過用了七八分力氣,一來要試試瀾滄功力深淺,二來念在京冥故舊之情,終不想傷了他心上人性命,隻是此念一動就落了下風,霍瀾滄爪到時腕間一酸,險些躲閃不及被她搶了劍去,饒是如此,半個手臂還是陣陣發麻,小林野暗道一聲慚愧,雙手穩穩握著劍柄,再不敢存半分輕視之心。


    幾乎就在此刻,適才激射而出的流星錘被一股大力打了回來,比起去勢竟威猛十倍,呼嘯有聲,霍瀾滄不敢硬接,先是輕輕一掌劈出,將那來勢阻得一阻,這才左手一探,將流星錘接了回來,隻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順臂之上,胸口一陣煩惡,周身跟著就是一晃。


    樹後那人卻不禁“囈”了一聲,似乎是驚訝霍瀾滄激戰之餘還有這等耳力,讚道:“瀾滄,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霍天河的女兒。”


    說罷,他已慢慢走了出來,端的是好整以暇——霍瀾滄麵上不動神色,胸口卻似乎被重錘一擊——那赫然便是火鷹。


    霍瀾滄抬起頭,四處看了看,天台山麓,枯黃之中一片鬱鬱蔥蔥,雖是隆冬,卻有著點點怒綠迸出歡顏。她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有些心酸——今天,有這三個人在這兒,她霍瀾滄就算三頭六臂,也斷不能逃生了。


    小林野的麵上微有羞愧的神色,徹子臉上卻是既興奮又怨毒,隻有火鷹,依舊如同一塊萬年的玄冰,絲毫看不出喜怒的端倪。霍瀾滄有千言萬語想要質問叱罵,臉上卻隻是微微一笑,雙眉挑起,竟是不可一世的睥睨傲視,淡淡道:“你們三個,並肩子上吧。”


    至此,她反而將逃出報信的念頭徹底滅絕,鬥意更盛,雙錘一左一右嚴守門戶,儼然有了百萬軍中十蕩十決的威嚴。


    即使是火鷹,也不由得為她氣概所震,他素來隻忌憚京冥一人,卻沒想到今日和霍瀾滄對麵之時,也有了敬畏之心。


    “瀾滄”,火鷹笑笑,似乎並不急於動手:“你就不問問我為什麽也來了?”


    霍瀾滄這次連笑都懶得笑了,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當然,我為什麽來倒也不用知會你。”火鷹的嘴角勾出一絲惡毒來:“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你知道。”


    霍瀾滄終究還是好奇,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火鷹又走上前一步,這次離霍瀾滄不過五尺之遙,他壓低了聲音道:“霍天河,是我殺的。”


    “哦?是麽?”霍瀾滄竟沒什麽反應,隻是雙目微微一閃:“難得你忍到今天。”


    火鷹略有些愕然,也不禁佩服她的定力超常,隻是目光一掃之下,已經明白,嘻嘻笑道:“瀾滄,怎麽隻管臉上,不管手上呢?”


    霍瀾滄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雙手的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掌心肉裏,鮮血順著流星錘鏈流了下來,銀錘之上,染的一片鮮紅。她心中其實何異於天翻地覆?傷心、憤怒、質問、驚疑、鄙視、恐懼……種種滋味如同電擊火灼,燒得胸口痛徹,隻是無論如何,不想在敵人麵前示弱。她哈哈一笑:“火鷹,我爹爹不管死在誰手上,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我為他老人家傷心也是天經地道,你有什麽好看不慣的?嘿嘿,為人子女不知盡孝,連父母是誰也不敢輕易示人……那,又有什麽可開心的?”


    聰明的女人確實多半都有著挖人痛處的本能,霍瀾滄功夫雖遠遜於他,但是一句話卻硬生生把話丟了回去,言詞上絲毫不肯吃虧。


    “罷了……”火鷹一歎:“我原本隻想拿你做個誘餌,現在看來,還真是非除你不可……霍瀾滄,你夠幸運了,這些年來,你是第一個和正兒八經我交手的人。”


    “笑話!你武功再高,也難逃一死,大家橫豎都是個死字,你還真把自己當顆蔥了——我霍瀾滄、生平光明磊落,隻怕正人君子,何曾怕過卑鄙小人?”她頭發一甩,將辮梢橫咬在口中,手中雙錘飛起——隻是,雙錘指向的,竟然是小林徹子。


    “住手!”小林野始料不及,連忙出手,火鷹似乎也怔了一怔,跟著出手,但無形中慢了半拍,落在小林野後麵。


    霍瀾滄早已抱定死誌,知道即使全力而出,也難傷火鷹,不如誓死能除去一個便除去一個,而在場之人,武功最弱反應最慢的,自然就是這位小林姑娘。她一個愕然,想要封擋,卻發現適才短劍已經被磕出圈外,隻好急閃,哪裏還來得及,堪堪閃過胸口要害,被錘頭直打在左肩之上,連著胸口帶著左臂似乎一起被大石砸下,也不知多少骨頭竟是一並斷了。


    霍瀾滄一擊得手,左腿忽然一又陣劇痛,她借勢向前一撲,總算保住一條腿未被砍斷,但是奇痛入骨,也是不自覺一軟左腿半跪了下來。


    霍瀾滄趁著這一跪,身子順勢前滾,手中流星錘蕩了回來,向後直打。


    小林野又氣又怒又驚愧,他和火鷹一個自稱東瀛第一高手,一個號為中原武林翹楚,沒想到霍瀾滄竟然在他們眼皮底下傷了徹子,這女人身上一股狠勁,比起京冥,當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霍瀾滄咬牙抬頭,隻見小林野緊緊扶著妹妹,為她包紮療傷——隻是流星錘何其威猛,擦著碰著都是重傷,何況結結實實砸上肩頭,震動胸腔?莫說一條左臂,就是性命也危在旦夕。但是火鷹卻依舊不急不躁地跟在小林身後,眼裏竟是料定的沉穩,霍瀾滄心中一陣寒意閃過——火鷹的武功出神入化,剛才自己空門大開,他若是真要殺了自己,小林徹子決不會受傷。


    這個人之所以出現,不過是為了逼迫自己和小林野各下殺著麽?


    霍瀾滄背後已經有冷汗涔涔而落,忽然對眼前人生出無比的懼意來。


    “你傷成這樣他還不到……看來是真的沒有來了。”火鷹抬頭看看群山,喃喃。


    身後,小林野雙目已是盡赤,他和妹子相依為命,如今徹子一條命去了九成九,他如何不怒?


    霍瀾滄委頓於地,心中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忽然想著,他沒有來,真是再好不過,不然的話,又不知是如何心痛呢……也似乎就是在瀕死之時,才忽然明白了京冥那日寧可自盡也不願自己殺他的苦心——愛極了一個人,似乎就不會再有怨毒和失望,隻是怕他傷心,怕他擔憂,隻願意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給他一點幸福……


    嗬,霍瀾滄苦笑,難道我愛京冥,竟然……也如斯?似乎隻有此刻,眨眼就要斃命,生平的理想和爭強好勝之心都煙消雲散,那昔日的愛意才忽然如久閉的地火,一起翻湧上來,雖然隻是一瞬,卻也令霍瀾滄驚心。


    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用了一個“也”字……


    “誒?”火鷹忽然一擺手,止住了小林野,小林野和霍瀾滄不禁沿著他目光望去,隻見山顛之上,一條急速的白影閃過,三個人都是一愣,心中卻是不約而同地想:是他!


    那條身影端的是兔起鶻落,來得極快,火鷹眉頭一皺道:“咦?卻又不是他。”


    霍瀾滄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和京冥一起長大,卻不如火鷹認得清楚。小林野確實由衷一陣又是焦慮又是興奮,焦慮的是火鷹阻自己給妹子報仇,興奮的卻是來人身法之快不下京冥,又是個勁敵。


    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經近了,霍瀾滄奇道:“右手!”她摸不清右手是敵是友,一時麵上表情也捉摸不定。


    右手一個縱身,已經來到四人麵前,他穿的……依稀也是件白衫,隻不過還要從往昔習慣判斷罷了。整個衣擺灰不溜丟,看上去竟不像右手,隻象個賣炭翁罷了。


    “你來做什麽?”火鷹緩緩道:“莫忘了我們的約定。”


    右手嘻嘻一笑,道:“不敢不敢。”


    火鷹道:“既然不敢,你插的什麽手?”


    “這個……我本來倒是不敢的。”右手眉毛跳了一跳:“隻可惜……小弟我離開演武堂,沒了大哥的庇護,這個,撞上了一件大事,又染上一種惡疾,今天不敢不來。”


    “什麽大事?”霍瀾滄奇道,火鷹卻幾乎在同時問道:“什麽惡疾?”


    右手搖搖頭,心道女人還真是奇怪,明明危在旦夕偏好奇心如此之強,揉了揉鼻子,道:“這個大事……就是……小弟我成親了,我家夫人嘛,就是鐵肩幫金陵分舵的舵主。”


    聽到他“成親了”,火鷹著實是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算什麽大事,聽到“金陵分舵的舵主”,他心中才終於有了分算。隻是霍瀾滄卻是一驚:“什麽?”


    右手躬身一揖:“啟稟……霍幫主,那個,在下娶的就是貴幫沈小楠沈姑娘,呃,在下也順便改了姓,如今叫做沈右。”


    他這句話麵不紅耳不赤的說出來,霍瀾滄和火鷹尤罷,小林野的眼睛幾乎瞪了出來,這個娶了媳婦改姓的事情,當真是聞所未聞,他也信服了中國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


    火鷹知道右手內心一直極為孤苦,若當真娶了沈小楠,自然是一片癡心,絕無二用的,跟著問:“那……不知沈兄又得了什麽惡疾?”


    沈右嘿嘿又笑:“那個,自然就是懼內了。”


    明明是劍拔弩張之勢,被他這句話說出來,卻無人不是忍俊不住的一笑,沈右卻扳起麵孔道:“怎麽,懼內不算嚴重麽?霍幫主是我夫人的頭領,我夫人若是知道她幫主有難,我不來幫,自然不會理我,她不理我,我沈家豈不是絕後了?”


    火鷹聽到昔日冷麵殺手居然大言不慚的自稱“沈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這許多年未曾一笑,這一笑來,麵部肌肉反倒是有些個僵硬,聽來恐怖的意味反而大於戲謔,一笑之後,火鷹又嘿然道:“看來沈兄插手是插定了,怎麽,尊駕有這個意思從我們手下搶人?”


    沈右連連搖手:“自然不敢。”


    火鷹軒眉:“難不成你還有幫手不成?”


    “不錯”,沈右大聲道:“在下正要請個人來幫忙——那便是鐵肩幫的霍瀾滄霍幫主了。”


    火鷹怔了怔,不知他吃錯了什麽藥,霍瀾滄大腿幾乎洞穿,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何況動手?


    “左手兄”,沈右臉色終於一正,第一次對著火鷹喊出“左手”二字,隻驚的霍瀾滄目瞪口呆,無數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明白過來。沈右繼續道:“我知道霍姑娘武功多得你指點,隻不過……你也不清楚她的實力的,是不是?”


    火鷹隻有點頭。


    “不過……我卻是和霍姑娘伉儷動過手的。”沈右長嘯一聲,臉上一片寒光,赫然又是當年江湖聞名喪膽的演武堂二當家,忽然振聲一喝:“霍瀾滄,你能不能戰!”


    霍瀾滄嘿的一聲笑,竟然已經穩穩站了起來,下擺雖是一片鮮血淋漓,手上的流星錘卻一天一地擺開了門戶。


    “好!”沈右戟指一點火鷹,“這個人,交給你了。”


    霍瀾滄心中一驚,本以為他定要和火鷹拚個你死我活,沒想到卻把這個赴死的活計扔給自己,轉瞬一想,又已經明白,點頭道:“好,你放心。”


    沈右轉過臉,看著眼前鐵骨錚錚的女子,明知赴死,竟然也豪氣如雲地答應下來,隻覺得一股熱血直往臉上衝,昔日竟是枉做了男兒,大聲道:“你給我擋他三十招!”


    “三十招何足懼哉?”霍瀾滄仰天大笑:“右手!沈右!你也太瞧不起我霍瀾滄了,百招之內我絕不放他過來就是!”


    沈右和她倚背而站,也不由得豪氣大發,“噇”的一聲響,劍已出鞘,指著小林野道:“好!霍瀾滄,你擋得住左手百招,我就替你斬了這個倭寇的首級!”


    這話說的,忒也托大,京冥苦戰之下,也不過勝得小林野一招半式,他卻敢說百招之內取東洋第一劍客的首級。


    霍瀾滄卻明白他的意思——麵對火鷹,他們二人既便聯手也毫無勝算,隻有拚了一命,武功略高的右手還可能搏殺小林野——隻要損耗敵人的生力,來日京冥便複仇有望!而以火鷹的絕世武功,如何能容得到百招之外?百招內,沈右若殺不得小林野,二人不消說,必定是一起命喪當場了。


    但霍瀾滄更感慨的是,右手此來全無必勝把握,隻憑著一腔熱血調侃頑笑,寧可替昔日仇敵一死,也要贖昨日之非。


    他肯來赴死,沈小楠肯讓他來赴死,這一對眷侶,當真奇人!


    “幸甚!”霍瀾滄嗬嗬一笑,雙錘直奔火鷹而去,根本就不把這個當今天下第一高手放在眼裏——若是已無計生死,第一高手又和凡夫俗子有什麽不同?


    “快哉!”沈右也一劍飛出——他習武近二十年,在殺手圈裏打滾已經十年,何嚐有一日怕死?但是,隻有這一次,覺得死而無憾,死得其所!眼中雖是冰冷,嘴角卻掛著雖萬千人而吾往矣的絕決。


    隻是此時,火鷹也動了。


    霍瀾滄一直認為自己是學武的奇才,京冥更是難得的資質,但是直到看見了火鷹的出手,她才知道什麽叫做天生就該學武。


    他演練的這套心法霍瀾滄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京冥發揮到了極限的時候,確實有以內力吸納宇宙之力的包羅萬象,隻覺得如乾坤之宏闊,天河之璀璨,霍瀾滄也一直認為,如果不是京冥身子已經快散了架,稍微加以時日,必定可以與火鷹爭一日之短長。


    但是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錯的離譜。


    火鷹的出手,根本就不像是出手,卻好像是吃飯、是睡覺、是掐死一隻沒有翅膀的蚊子,是拂開額頭一片惱人的柳枝——那是無可置疑的潛在而先天的準確和無可置疑的優越而出塵的控製。


    如果說京冥可以和乾坤相通,那麽,火鷹的體內似乎已經在運轉著一個自稱天地的宇宙。


    他已出手,隻有一掌。隻是……隻是霍瀾滄似乎能感覺到這一掌裏有種奇特的情感,不,不是一種,似乎是兩種,也好像是三種。


    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是瀾滄曾經在京冥眼中看見過的,就是那一日他離開海神廟的眼神,那麽厭倦,那麽絕望,似乎隻想睡去,睡在火裏也好,水裏也好,不見底的泥沼裏也好,萬劫不複的地獄裏也好,隻要睡去,隻要不再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就可以付出一切的代價。


    另一種卻是相反的,暴烈,征服,來自心底的強大力量的膜拜。似乎月光召喚海嘯,前世招引今生,最熾烈的光明在最窒息的黑暗中爆炸,最偉大的力在最宏闊的空間裏馳騁。那種力讓人心醉神迷,仿佛飛蛾忽然看見聖火,隻願拜倒在幻夢中求得永生的憧憬。沒有人願意伸出手阻擋,而隻願在這洪荒般的偉力前戰栗拜服。


    至於第三種,卻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宛如兩條巨龍之間帶起的一滴純澈水珠,兩道白虹之間流過的一縷涼爽清風,若有若無,隻能感覺,卻不能把握。


    霍瀾滄終於明白為什麽火鷹極少出手了,他的武功已然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他不是托大,僅僅是害怕出手流露出內心的感情而已。


    霍瀾滄一聲歎息,她已經明白,莫要說百招,隻怕是十招自己也接不下來。


    隻是,流星錘已如同暗夜的流星,迎了上去。


    她可能窮自己一生也達不到“隨心所欲”的境界,她隻能由靈魂控製心髒,心髒控製肢體,肢體控製招式和兵器。但是,但是如果她可以做到和火鷹一樣,那麽她的招式必然會毅然決然的宣布:邪必不能勝正,暗必不能永存,流星恥於在蒼穹泯滅,俠義道上一名女子亦恥於在如斯亂世中長生!


    火鷹的臉色也忽然變了。


    當然不是因為他聽見了霍瀾滄心靈的召喚,而是——那兩道流星在他麵門前忽然撞擊,然後,轟然炸開,似乎兩朵佛國的蓮,開在漫天的金光裏。這機弩裝的太巧,劇毒的流星釘被zha藥的強力轟開,火鷹的周身三丈方圓都被火yao的爆炸,無數寒芒和毒煙籠罩著……他自然知道是誰的傑作了——京冥有一雙巧手,即使碧岫的船上都設置了機關,霍瀾滄身邊又怎麽會沒有暗道法門?


    隻是即使金剛不壞之身,也難全身而退,更何況,火鷹實在是太輕敵、太托大,對付霍瀾滄,他根本連兵刃也不屑用,更何況一個重傷的霍瀾滄?京冥用了整整一年零七個月才調試成功這種流星錘內的火炮,也不知被劃傷燒傷了多少次,霍瀾滄笑他小家子氣,他曾經極慎重地說——如果有一天,連你都不得不用暗器,那一定是生死攸關的時候,也一定是我死在你前麵的時候,瀾滄,無論如何,我必須要你活下去。


    爆響的同時,火鷹已經倒了下去。他的反應可算得天下無雙,先是雙掌齊出,拚盡全身內力,將那火yao爆炸之力擋了一擋,同時渾身長袍已被鼓起,擋住十之八九的流星釘,人也急速在地上滾了一滾——他沒有猜錯,京冥的主要爆炸方向是向上的,他不能不估計自己一身輕功,所以貼地已經是最安全的途徑。他一觸及地麵,急速向外滑去——京冥的毒煙和流星釘依舊絡繹不絕,想必是怕他一擊之下還有餘威攻擊霍瀾滄。


    隻是霍瀾滄也被他那雙掌一推之力推的向後退去,奇卻奇在沒有一縷毒煙或是毒釘在火鷹大力之下向後反擲,如此之機心,也不知京冥究竟花了多少心思。


    火鷹之人力畢竟不能和火yao抗衡,霍瀾滄隻是退了幾步,火鷹卻飛出了十餘丈才算停住。一停之下,他連忙站起,隻見衣衫破損,也不知釘了多少流星釘,有多少刺入皮肉,麵龐被熏得通黑,幾塊皮膚已炸的翻裂開來——而裂開的窗口,墨黑一片,儼然已中了劇毒。火鷹再不停留,轉身提氣狂奔而去,霍瀾滄也不敢追趕,知道他重傷之下,未必不能擊斃自己。


    “好!”沈右確實沒想到場上局麵會忽然扭轉至此,劍式一招緊似一招。但小林野也當真了得,飛錘、爆炸、火鷹重傷離去……種種事情,好像與他全不相幹,全部心思都放在這場比劍之中,至此,猶自絲毫不落下風。


    其實京冥和火鷹都不用劍,當今中原第一劍客,本來就是今日的沈右。


    霍瀾滄剛剛暗叫一聲僥幸,本要助沈右一臂之力,卻見他麵容逐漸凝重,眼中卻有了難得一遇的狂喜,知道這二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正是鬥到酣處,決不願意有人插手的——霍瀾滄又哪裏肯插手?這場劇鬥,也是她生平所僅見,當真好看。


    隻見二人劍鋒似交而非交,似粘而非粘,本來極快的招數越打越慢,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有了異動,如同揮舞著火紅的烙鐵,滋滋作響起來。


    沈右的雙目神光漸漸凝聚,嘴角上的唇紋一下便深了下去,看起來象極了一絲冷笑——那個夜晚,他以一己之力殺的自己和京冥險些命喪黃泉,威勢之盛,至今牢記——而現在,那個出手無情桀驁不遜的右手又在劍鋒中一點點複活了。


    兩人身形猛地拉開,小林野的額頭已經微微見汗,沈右的眸子卻是加倍精亮流轉,高明如霍瀾滄,自然一眼就分出了高下來。隻見沈右右手劍一寸一寸向後拉去,猶如引弓待發,小林野和霍瀾滄都清楚,這一劍擊出,便是他生平的殺著所在了。小林野頓時分外緊張,手中刀鋒一聲嗚鳴,待了三分驚喜,欲要迎這一擊。


    隻便在此時,南方、北方、東方、西方,四方幾乎是連在一起尖嘯起來,四種色彩各異的煙花信號同時上天,那南方乃是靛青,西方乃是火紅,北方卻是罕見的烏黑,東方更是極少用的一片亮銀。


    “來了!”


    小林野和沈右幾乎同時高叫一聲,收了劍勢,都是既驚喜,又急切,說不出的五味陳雜——這回,倒隻有霍瀾滄,完全蒙在鼓裏,不知他們搗什麽鬼。


    沈右嘿嘿一笑道:“那倭寇——”


    小林野怒道:“你說什麽?”


    沈右撓撓頭:“你叫林什麽?”


    小林野憤然:“關東小林野。”


    沈右揮揮手,不耐煩道:“那個,林小野啊,你的幫手到了,我的幫手也到了,火鷹那廝的幫手……好像也到了,看來我們不日就有一場惡戰,改日再鬥如何?”


    霍瀾滄和小林野都大為驚奇,見他明明占了上風,卻主動提出罷鬥。小林野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是今日妹妹重傷,原也不能纏鬥,連忙點頭答應。


    沈右點了點他:“沒想到倭寇裏居然有你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劍法,好極,好極!我右手——啊,不,我沈右改日候教就是,挑定你了。”


    “一言為定。”小林野連忙橫抱過妹妹,又開了眼東方的信號,這才匆匆忙忙向東南掠去。


    沒等霍瀾滄說話,右手已經急忙道:“快走吧,馬上就要見真章了。”


    二人經此一戰,似乎有了些戰友的默契,互不言語,向那台州城內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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