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到了吧……


    應該快走到了……


    京冥的腳步已經一步比一步重,恍恍忽忽的前行,似乎隻想離那個海神廟,遠一點、再遠一點……


    終於一個踉蹌,支撐他走了好遠的力量在瞬間消逝,象一截砍斷的木樁,直直地栽倒地上。這一記摔得不輕,額頭似乎有些流血,隻是他已經完全不在乎。


    “世常,這一回,我不能替你報仇了……”京冥勉強挪了挪身子,強行散開的劇毒在血脈中恣意橫行,一分分侵吞著他的生命。“你跟了我,也真是瞎了眼睛,嘿嘿。”京冥不知和誰說話,撐起半截身子,在地上崛起一個小小土坑——人死入土為安,宋世常身子已經不知被扔到哪裏,無論如何,也要埋起這顆頭來。


    輕輕降宋世常的人頭放進小小的墳墓,京冥忍不住笑了——以他的氣力,想給自己再挖這麽一個墳墓,恐怕是做不到了。一片海邊常見的灌木,依舊鬱鬱蔥蔥長在岩石邊——這裏離海神廟足夠遠了麽?瀾滄……她會發現自己的屍首麽?想到霍瀾滄的一瞬京冥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憤怒著自己的優柔——人都快死了,不必再死死念著她了吧?


    一念及此,京冥伸手將那隻小小玉瓶扔進土坑裏,這是他的最後一條性命,隻不過,卑賤到了沒人希罕罷了。


    一手撐著地,一手將堆成小堆的泥土推進土坑裏,隻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讓他又一次失去平衡,重新摔在地上。


    每個人都有這一天,臉貼著泥土,奇異的香氣從泥濘裏升起,似乎沼澤一樣吸引著一切靈魂。那引力是那麽微弱,隻有垂死的人在貼近地麵的一瞬才會感覺。


    京冥已經不知多少次瀕臨死境,卻絕沒有一次象現在一樣清晰,他清楚地看見了泥土一寸之下的誘惑,深深將臉龐貼了過去,大口地貪婪呼吸著,靈台漸漸一片死灰。


    “看來你中毒確實嚴重。”京冥沒有抬頭,不遠處一個白影在晃動,似曾相識。


    白影一點點走近,京冥的腦筋已經有些糊塗,費力思索了一下,才弄明白眼前的人正是小林野,他努力轉過半個身子,仰起臉笑了笑,這個人在麵前,至少自己不會橫屍荒野。


    小林野半跪在京冥麵前,看著那個昨夜還象魔鬼一樣矯健和敏捷的人,現在卻爛泥一樣地躺在地上等死。


    “張開嘴。”小林命令著,眼前的京冥因為死命咬著牙,整張臉都在扭曲。


    京冥眼中有一絲光閃過——是解藥麽?隻一瞬間,他極其鄭重地考慮了一遍這個問題。


    小林野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直到確定京冥眼裏的生機完全熄滅,才極其痛惜地搖了搖頭,緩緩道:“京冥,既然你不想活下去,我尊重你。”


    京冥喉嚨裏發出一聲混沌地感謝,似乎在說“謝謝”,又似乎是在說“睡了”。


    “你!你為了一個女人,你居然可以為了一個女人——”小林野忍不住吼道,隻是自己也覺得無趣——他根本就是在和一個死人說話,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


    京冥顯然聽清了這句話,臉上露出一絲極其疲倦的微笑,那笑容就這麽一直僵硬在嘴角,隨著他灰白的眸子一點點冰冷下去。


    小林野一向不喜歡這樣的場麵,好像看著一盞精美之極的油燈熄滅下去,最後一點火星掙紮著,這邊一跳那邊一跳地執著著不肯寂靜。


    “要我幫你?”小林皺眉道,他生平隻答應過三個人,做他們的介錯。


    京冥搖了搖頭,一隻手向遠處指了指,雖軟弱,但也不容拒絕。


    小林野站了起來,用力點了點頭:“我等你!”


    他自己也很了解這種感情,他們這樣的人,本不願別人看見自己垂死時的窘態的。


    他轉過身子,硬著心腸不去看京冥,他認識這個年輕人才不過幾天,卻好生敬重他。那個在海浪間揚臂起錨的少年何等瀟灑,七天來把酒論劍的劍客何等犀利,即使是昨晚,強敵環伺的時候,那個六道使者又何嚐有半絲懼意和遲疑?


    他的生命力本來比大多數人都強韌的多,但是現在,卻似乎已經完全放棄。


    難道真是因為一個女人?小林野莫名憤怒起來,這幾天他修為大減,定力下降到了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剛才他或許可以強行把解藥灌下去,但是他太了解,一個執著於求生的人,一旦執著於求死,也是誰都攔不住的。或許,他真的太累了……小林野眼眶中忽然一酸,一滴比血冷,卻比劍熱的液體砸在胸口。


    他也會落淚?他六歲那年起就忘記眼淚是什麽東西了。


    身後一聲沉悶的鈍響,那是重重摔倒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悉索,再然後,似乎就是永遠的安靜……


    小林野慢慢等待,等待,隻是……再沒有了第三聲響動。


    淚水慢慢充盈了眼眶,他知道那個生平僅遇的年輕人,再也不會站在他麵前。


    京冥,他此生唯一的對手,再也不會站在他麵前……


    小林野緩緩轉過頭去——


    他的目光似乎不可思議地凝結:京冥雙臂張開,反手扳著岩石,正努力地支起半個身子,喘了兩口粗氣,定定道:“解藥——”


    小林野心頭一陣狂喜,連忙將“素魂”的解藥灌入京冥口中。隻見他本來已經僵死的眸子忽然活了起來,閉著眼睛,重重喘息了兩口,精力陡然一漲,一隻右手深深插入眼前的小小墳坑裏,咬牙將宋世常的頭顱扯出半截,卻已力不從心。


    小林默默替他將人頭捧了出來,有些詫異地看著京冥,不知他哪裏生出的一股氣,滿臉的瘋狂和猙獰。


    京冥看了人頭一眼,忽然立掌如刀,斜斜一劈,隻是他一劈毫無力道,掌緣順著人頭的後腦勺軟軟劃了過去,京冥心內似乎已經頗為焦慮,又狠狠吸了幾口空氣,挺一挺胸,伸手道:“刀。”


    小林野反手將腰間的肋差遞了過去,絲毫不嫌棄汙穢,京冥驟一看見手裏的刀,也是一怔,隻是再也無心廢話,一刀劃過,手起處將整張頭皮剝落下來。


    “沒有麽?怎麽會沒有?”京冥的手在顱骨和耳穴細細搜尋,一歎中有難以掩飾的失望:“我不信……他怎麽敢這樣動我的人?”


    “那人既然敢把人頭交到你手裏,自然搜查過了。”小林野雖然不知剛才京冥忽然想到了什麽,但也猜到他定然是猜到一個極大的疑點,才忽然陡生鬥誌,又有了存活之心。


    京冥似乎充耳未聞,手指繼續細細搜尋,小林野忍不住懷疑,若是當真一無所獲,恐怕他會倒地吐血身亡也說不準。京冥眼光一轉,忽然又提起地上的頭皮,細細摸去。


    “在這裏了!”他忽然大吼一聲,一激動之下,竟挺身站了起來。他左手提著略有些幹枯的人皮,右手指尖卻是極細的一點銀芒。那宋世常竟將這一絲銀芒斜挑入頭皮之下,這銀芒和發絲差不多粗細,隔著頭發無論如何也摸不出來,非得這般剝下頭皮細細搜索不可。


    京冥指尖一挫一碾,那“銀芒”已展開成為一張小指長短的紙條,也不知什麽質地,當真是薄如蟬翼,幾乎透明。


    京冥目光直直定在那張紙條上,臉色又變得鐵青,身子一點點站得筆直,將胸中一口悶氣一口吐出,喃喃道:“天可憐見!”


    小林野淡淡道:“看來,這解藥是沒錯的了。”


    京冥這才回過神來,轉頭有些尷尬的笑笑:“大恩不言謝。”


    “兩清而已,你就這麽死了,才是我小林家的恥辱嗬。”小林野眼睜睜看著一個死人活轉過來,忍不住想要歎氣。


    “那好,後會有期。”京冥點點頭,轉身就走。


    “等一等!”小林野喝道:“我知道你一肚子怨氣,既然不肯找那個姓霍的女人,自然會去找紙條上這個人算帳,我隻不過提醒你,你雖然服了解藥,但是恐怕現在連那個叫杜鎔鈞的傻子也打不過。”


    京冥隻有苦笑。


    “你這個人很奇怪。”小林野繼續道:“好像隻要還有一口氣就非得把自己打扮成凶神惡煞的樣子。但是你相信我,這一回無論你想做什麽,一定要先休息三天——至少,你要陪我把十日之飲喝完了再說。


    “還喝?”京冥哆嗦了一下。


    小林野哈哈笑了起來:“這一回,用你們中國人的方法喝。”


    京冥陪著他笑了笑,似乎也很開心:“好,用我們,中國人的方法……”


    海神廟還是一樣的海神廟,隻是人已經走了個幹幹淨淨,隻留下遍地狼藉,京冥留心看了一眼,臨走時扔了一地的物什不知被誰帶走,他心裏多少還有些個安慰。


    手裏握著的,依舊是帶出海神廟的輪回散藥瓶,想了又想,京冥還是把它從地裏掘了出來。


    “來,喝酒。”小林野揚了揚手裏的酒壺,他顯然不習慣這種粗魯的方式,手有些拘謹:“我來之前曾聽人說過,中國的男人都特別喜歡喝燒刀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京冥笑了,能在泉州地界找到這樣烈火一樣的燒刀子,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揚了揚脖子,手裏變戲法一樣隻剩下一個空酒瓶。


    “我說……京冥,和我回國吧,何必在這裏受氣呢?我們一起去武藏野,喝酒,練劍,看櫻花。”顯然是思忖再三,小林野鄭重地說。


    京冥搖搖頭:“遲了。”


    “遲了?”小林野皺眉。


    京冥撈起又一個粗磁瓶兒,一掌拍去封口,享受著喉嚨裏火焰燃燒的快感,咂咂嘴:“小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還有筆帳,馬上就得去收。”


    “馬上?”小林野一驚。


    京冥嘿嘿笑道:“陪你喝完三天的酒,反正不管是你是我,這輩子再喝烈酒的機會都已經不多。”


    小林野有些黯然——象他們這樣的人,醉了,就等於死,這並沒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畢竟不是武田,沒有侍衛,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是手中的刀而已……而京冥,手裏連把刀也沒有。一想到這裏,小林野將腰間的肋差扔了過去:“京冥,送你……”


    京冥接過,隨手插在腰帶上,笑笑:“謝了……小林,沒什麽事就回去吧,劃你的船喝你的酒,何必在中原找事?”


    “我等武田君回來,和他一起去台州辦點事情,隨後就回去。”小林漫不經心地說道。


    “台州?”京冥對自己的敏感有些厭惡了,但是台州實在是太刺耳的地名,戚繼光台州九戰九捷大敗倭寇,這是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情。他們幾個去台州做什麽?京冥的心忽然狂跳了幾下,半湧的酒意褪了個幹幹淨淨,靜靜問道:“你們什麽時候去台州?”


    “七天吧。”小林隨口答道,他顯然已經有些醉態了,畢竟有生以來第一次痛飲烈酒,不醉也是萬難,口中咕咕噥噥:“從南京城回來,用最好的快馬,怎麽也要七天。”


    “南京?”京冥這下才真的有些糊塗了:“你們去應天府?”


    “我們本來就是為曻家複仇的嗬。”小林野的喉頭有些哽咽了:“我們本來是兄弟四個,可是……曻家兩個月前死在一個中國妓女的船上,太郎他們是去察明真相的吧?”


    京冥不動聲色地聽完這句話,冷冷站了起來,將腰間的肋差放在小林麵前,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一字字道:“小林野,看來,我們命裏注定做不成朋友。”


    小林一愣,放下酒道:“京冥,你怎麽了?”


    京冥的表情很奇怪,說不清是哭還是笑,隻是久違的寒意從眼鏡深處一點點滲了出來,他隨手擲開酒瓶,正色道:“實不相瞞,我也一直在打聽害死碧岫的凶手。小林野,你我注定要拚個你死我活,你告訴武田義信,十日之後,我在台州恭候三位大駕。”


    他似乎不願再看小林野震驚之極的目光,一頓足,轉身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地上的酒瓶,還哐哐啷啷轉個不停。


    霍瀾滄的人馬其實並未離開泉州地界,隻是海神廟目標太大,偷偷轉移到了海邊一個小小漁村之中,正在為海路陸路爭奪不休。


    此去台州,陸路頗為艱辛,諸堂主全都讚同海路,爭論半晌不休,齊齊把目光投在霍瀾滄臉上。


    “當真乘了海船去台州,哼!”霍瀾滄聲音不是很大,卻帶著不可忤逆的威嚴:“隻怕我們隻能收屍了。”


    她目光如電,緩緩在諸人麵前掠過,緩緩道:“我帶人先飛馬趕去,另外選一穩妥之人押著後隊,一路之上,召集鐵肩幫幫眾,共同行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想的幾乎都是一件事——你說的我們何嚐不知?隻是京冥既然被逐,霍瀾滄又能找到什麽穩妥之人?


    霍瀾滄微微一笑:“三義堂一向互為犄角,斷然不可拆分,隻有請六道堂六位堂主聯手押陣。”


    右手下一名四旬男子眉頭一皺,便要開口,他叫做何炯,是修羅道的堂主,一身武功在六道堂也是佼佼之選,京冥不在,無形之中便頂替了六道堂主的位子。


    未等堂下諸人提出異議,霍瀾滄已開口:“我知道六道堂從不出頭露麵,這番行事,也請六位堂主暗中護衛,至於出頭露麵的事情麽——鎔鈞,你就擔當一次吧。”


    杜鎔鈞正在盯著地圖發呆,他對地圖頗沒概念,也不知泉州到台州有多少路程,乘車還是乘馬,沒想到霍瀾滄一語已將大任遞到他身上。杜鎔鈞大驚叫道:“這!這如何使得?”


    霍瀾滄也沒想到他反應會是如此強烈,本以為杜鎔鈞跟隨多日,閱曆武功多有長進,可以讓他略略放手做些事情,隻是看眼前此景,恐怕還是要撥出三義堂一位堂主才行。


    身後一個聲音接過杜鎔鈞的話道:“這有什麽使不得?老夫留下,協助杜鎔鈞便是。”


    說話之人,正是謝文。


    杜鎔鈞不禁暗自叫苦,剛才是他一時沒反應過來,所以大聲了些。但是有六道堂輔佐,押隊北上本來也差可應付,但是若是多上這麽兩個家夥,恐怕想要安靜,就不太容易了。


    果然,不少人臉上露出不耐鄙夷的神色,鐵肩幫多的是直腸子的漢子,謝程二人逼走京冥,大家都頗為不忿。對霍瀾滄雖然無人敢加一辭,對這兩個外人敢擅自幹涉幫中內務,大家已是忍無可忍。


    沒想到霍瀾滄反而點頭道:“謝叔叔所說甚是,二位叔叔多年領兵,想必必有借力之處。鎔鈞,你要多多請教才是。”


    杜鎔鈞靈台一閃,已經明白霍瀾滄的用意——此二人最喜指手畫腳,多管閑事,霍瀾滄想必也是不想讓他們跟在身邊,誤了大事。


    “啊……”杜鎔鈞張大嘴,倒吸了口冷氣,苦笑著點頭道:“是。”


    霍瀾滄幹脆利落,說走便走,杜鎔鈞卻是大傷腦筋,僅僅泉州一地,分舵便有八百餘人,帶多少人走,糧草如何籌集,路線如何選定……其中種種,他一概不知,偏偏謝程二人一門心思懷念當年的義軍,恨不得氣勢越大越好,與六道堂吵得不可開交,你說我好大喜功,不明情況,我說你偷偷摸摸,不像大好男兒。


    杜鎔鈞把自己關在一間柴房裏,用力揉著腦袋,想要理順這亂七八糟的事情。初到泉州,每每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便心生寧靜,但是現在聽見海水翻湧,卻恨不得一掌揮去,讓海潮退走,圖個耳根清淨。


    “鎔鈞,出來。”一個極低的聲音喚道。


    杜鎔鈞一愣,依言打開房門,剛剛一開門,手腕一緊,耳邊隻聽一聲:“禁聲。”就被一股大力拉得騰空而起,幾個起落便出了小漁村。


    那人一路身法極快,直到轉過一塊極大岩石,才放開了杜鎔鈞。杜鎔鈞這才驚喜道:“京冥!”


    他抬頭看去,見京冥麵色蒼白,青紫的淤血在月光下看的明明白白,眼神卻極是安定,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微笑,如同嘲諷。杜鎔鈞忽然心頭一酸,忽然有了一種衝動,大聲道:“京大哥,你……還好麽?”


    “沒事,正好找個機會睡了一覺。”京冥哈哈一笑,將心內感動之情壓了下去:“鎔鈞,你果然是至純少年,唉!”


    “沒事就好,京……京大哥你當真心胸寬廣,隻怕換做是我,求死的心也有。”杜鎔鈞由衷敬佩。


    “你聽著”,京冥苦笑了一下,正色道:“這次押運,陸路無論如何都不能走,大明官兵不是瞎子,豈能容你們帶著糧草大張旗鼓地過路?恐怕出不了福建地界,就已經全軍覆沒了。”


    杜鎔鈞點頭。


    京冥又道:“瀾滄的性子,衝動有餘,沉穩不足,也是這六年來從來沒管過這些瑣事,心裏恐怕掂不出你這個位子的分量。鎔鈞,你且記得,真正決定這一戰勝敗的,不是她,是你。”


    杜鎔鈞心頭狂跳,訥訥道:“那……就是說,你知道了?”


    “鐵肩幫的事情,我想不知道,似乎也很難。”京冥嘿嘿道:“你帶著修羅道何堂主,惡鬼道張堂主,地獄道蘇堂主三人押運糧草……明日一早,你去鯉城陸記糧行尋他們的老板,叫他給你一枚陸記的糧簽,如今泉州大災,糧行存貨全無,但你拿著他的糧簽,出了福建地麵,便可千石立就。”


    “他……他若是不給我呢?”杜鎔鈞聽見有這等好事,心花怒放。


    “陸千尋是我們的人。”京冥簡單說道:“這些年若不留下些糧倉商號,隻怕三義堂早就餓死了。這些糧倉內設六道糧簽,天下運轉,可以保證三義堂所到之處,衣食糧草無憂。”


    杜鎔鈞似乎隻有點頭可做。


    京冥又沉思道:“隻不過,押送的事情,你決不能麻煩他。陸千尋已經取妻生子,家大業大,糧草之外的事情,不要把他牽扯進來。你去找一個叫做楊喜的千戶,隻說自己是泉州糧商,要到江浙販米,借他的官船一用——我若沒有算錯,他正好今日返航,你們扮作商戶,搭乘官船,自然一路隻上絕不會有麻煩。”


    杜鎔鈞驚道:“這,鐵肩幫不是從來不和官府打交道麽?”


    京冥搖頭:“無妨。你隻要對他說,楊大人還記得黑衣押糧客麽?他自然會答應,此人欠我一個極大的人情,你隻管要回來。”


    杜鎔鈞也不知他如何四處都有人情,隻是這極難解決之事有了眉目,是高興。


    京冥繼續交代:“有三位堂主在,這一路上也沒多少人動得了你們,你若是看見一個喜歡撣右肩衣服的白衣男子,就對他說,十日之後,莫忘了赴台州之約,他自然不會與你們動手。到了浙江,立即拿陸記糧倉的糧簽到周記糧倉支糧……這麽來海路就不會有差錯了。至於陸路,你叫天人道,人間道,畜生道三道堂主拿我——呃,拿六道堂主的印信發下飛令,叫各地分舵在本地轄區招募人手,編為百人一隊,不可集中鬧事,逢縣統計人手,逢州上報瀾滄,潛行到台州。他們一路上經過七個分舵,不許傾巢而動,每日發出千人,到下一個分舵便留下休息,再命下一分舵的千人行動,如此一來,既不會打草驚蛇,也免得到了台州全是疲兵,打不了硬仗。瀾滄不肯告訴我她究竟要多少人,做什麽,你隻管發下令去,真到有事,這條運兵之路不會斷絕便是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沙地上將分舵勾畫出來,手指所到,是一條區區折折的長路,京冥歎道:“這麽一來,鐵肩幫六年的經營便拿出了半數給瀾滄打這場仗,我們本是江湖幫會,不過對付的敵人頗為特殊,天人道一刻不敢休息,總算成就了半個義軍隊伍。”他邊說邊看杜鎔鈞,恨不得他當即便能將一切謀略牢記在心:“鎔鈞,六道堂堂主都是可以獨當一麵的人物,你且記住,無事不可讓他們六人碰麵,他們單獨行事,恐怕力量會大得多……而若要他們合聚,非瀾滄不可,你,隻怕還不夠分量。”


    杜鎔鈞隻想說:“恐怕要他們合力,幫主也未必能夠吧……”但是看著京冥臉色,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京冥用力搖了搖頭,他說出來雖然容易,但是其中條條,杜鎔鈞如何能明白?他探手取出一張手繪圖卷,遞給杜鎔鈞道:“六道堂埋下的暗線,這裏我都標明了。這幾年一直要六位堂主各行其道,六道運轉倒是自如,但是……但是……總之,你盡快看熟,先莫要妄想指揮調度六道,能回複他們的運轉,平衡力道,也就算居功至偉了。”


    “是。”杜鎔鈞也正色道:“我別的雖然不行,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京冥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打轉,足足有半刻鍾之久,似乎在做什麽決定。


    杜鎔鈞被他看的心中發冷,努力笑了笑。


    京冥忽然一聲長歎,似乎有著極大的無奈與悲愴,右手又探入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遞給杜鎔鈞,上麵四個字正是京冥的手跡——《乾坤心經》。


    京冥的手竟然有些顫抖,看著杜鎔鈞,慎重之極:“這本心經,就是明教密宗的心法所在,鎔鈞,我和火鷹一身功力,都是出自這本心經,你要收好!”


    杜鎔鈞的手,也莫名其妙開始發抖,他聽說過火鷹京冥二人這幾年一直鉤心鬥角,一半為了鐵肩幫,一半卻是為了一本秘笈上的心法參悟。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京冥會把這本書交到他手上。


    京冥看出他的驚異,也懶得解釋太多,隻搖頭道:“你武功太差,若無極高明的內家功力做底子,我教你那些招式,也沒什麽大用。鎔鈞,我本想慢慢調教你,但是現在看來,也不可能了……這本冊子和那幅圖,都是我昨夜趕出來的,隻盼你明白我的苦心。”


    杜鎔鈞隻覺得手上幾張白紙,重愈千鈞,挺胸道:“京大哥放心,杜某雖然愚鈍,也一定全力以赴,無論如何保全鐵肩幫的基業就是了。”


    京冥苦笑:“我也沒想過,保全鐵肩幫基業的大任,竟然要交到你肩上……罷了,領悟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冊子上我已將將心法的破解和修煉之道盡數標明,京冥畢生功力也就在這裏了。鎔鈞,你給我記住一件事,看熟了之後,立即燒去,無論如何,不能落到火鷹手裏,明白了麽?”


    杜鎔鈞似懂非懂,但還是點頭:“明白!”


    京冥負著手,向海裏走了幾步,雖然泉州氣候炎熱,但畢竟臘月的天氣,海水還是冰冷刺骨。京冥看著遠處黑黝黝無邊無際的一片,似乎精魂已經飛去了什麽地方,長發飄飛,飄逸不似凡人。


    杜鎔鈞不敢打擾他,隻默默看著,京冥的事情他所知甚少,隻知道他是從海上飄來的孤兒,誰也不清楚他的根在哪裏。


    難道……那黑茫茫的遠方,是他的故鄉?


    “你去吧……”京冥的聲音被海風一吹,變得分外縹緲:“她與火鷹必有一戰,鎔鈞,我怕那個時候,我已經幫不了她。”


    杜鎔鈞自然知道那個“她”是誰,他自問對諾顏一往情深,但是見到京冥,才明白“情深似海”這四個字。


    京冥又向前走了幾步,海水沒到了胸膛,杜鎔鈞忍不住驚叫一聲:“京大哥!”


    京冥哈哈大笑,轉過身來:“怎麽?怕我自盡麽?你放心,我想死在海裏,十六年前就死了,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何必等到今天——”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在怒吼咆哮,月光之下,海浪似乎也受了鼓舞,漸漸翻湧起來。


    在被海水淹沒的最後一瞬,京冥身形一動,拔地而起,在空中滴溜溜一個旋轉,無數水珠四處飛濺開來,長發忽然四處飄飛,在深藍的天空留下一個漆黑的魅影。


    一轉之下,京冥已落在沙灘之上,拍了拍杜鎔鈞的肩膀:“告辭!”


    說完,轉身翩然離去。杜鎔鈞恍惚間忽然憶起,自己也不知見過多少次他離去的背影,都如此落寞孤單,從來不肯回頭。


    隻是這一回,京冥的腳步忽然停住,他慢慢回過頭,一字字道:“我怕是真的快要回去了,鎔鈞,若是你有朝一日武功大成……替我、替我照顧瀾滄。”


    京冥竟然看上去有些狼狽,他急急回過頭,身形消逝在無邊的月光中。


    回去?回哪裏?杜鎔鈞看看漫漫無邊的大海,心內納悶起來,難道京冥對中國已生倦意?真的要回家鄉不成?


    隻是臨別一語,當真有如托孤,杜鎔鈞也被感染得有些悲傷……


    他向著漁村走去,盡力記住京冥今夜交代的諸項事宜,生怕自己一時沒聽清,忘了一件。


    “啊喲!”他忽然想起一事,驚叫:“如果幫主和火鷹翻臉,諾顏她……她如何是好?”


    隻是此事急也無用,隻盼下次見到京冥,求他帶出諾顏來。


    “鎔鈞!你跑到哪裏去了?”一個黑影忽然撞了過來,正是惡鬼道堂主張嘯人,他一把扯主杜鎔鈞,手勁大得驚人:“快點去看看,出事了。”


    杜鎔鈞頭皮一麻,拔腿飛奔——


    租來的一戶民房,安置的本是謝文程鈞二人,隻是現在擠滿了鐵肩幫幫眾。杜鎔鈞奔去看時,隻見謝程二人已經橫屍於地,胸口兩個淡紅的掌印,輕柔的幾乎分辨不出來。


    “這是……”杜鎔鈞看看周圍。


    張嘯人掩上他們二人的衣襟:“不必看了,能使出這種掌法的,隻有一個人而已。”


    何炯道:“京堂主不是挾私報複的人,此事必然事出有因。”


    頓時,大家點頭點成一片,這二人極不得人心,似乎大家都有為京冥開脫的意思。


    “好快的身手……”杜鎔鈞喃喃歎了一聲,忽然朗聲道:“諸位大哥,常言道人死不能複生,我們圍在這裏看,也沒什麽大用,不如趁著晚上,速速把人埋了,還有大事要商量……那個,那個,小弟我冥思苦想,想出,那個,幾條計策來。”


    眾人轟然答應一聲,這是動靜太大,不少村民已經被驚動起來,擠在人群之外。


    何炯的修羅道負責暗殺,處理死人正是輕車熟路,揮手叫兩名弟子拖走屍身。杜鎔鈞立即將適才聽見一一道出,邊說邊打探般看著周圍眾人的目光,唯恐自己人微言輕,說出來的話大家不肯聽從。


    隻是大家非但沒有非難之色,反而一個個麵露微笑,若有所悟,一直糾纏眉梢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是!”六個堂主一對眼色,齊齊站起,對著杜鎔鈞躬身道:“屬下尊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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