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乍起的寒風裏,杜鎔鈞和霍瀾滄還在爭論著愛恨,京冥和火鷹依舊沉醉於情仇,煙波浩淼的秦淮河,卻已漸漸平息了一場波瀾。


    那個女人啊……右手站在河邊,衣衫殘破,麵孔黑敗,還在感慨著適才的一幕……


    這本來是個明媚鮮豔的早晨,江如玄玉,水似琉璃。


    秦淮河上的畫舫一夜笙歌,此時還沒有挑起珠簾。清晨的薄霧如同美人酒醉後的眼波,蔥蔥蘢蘢地拋了滿船。


    碧岫姑娘正解散了長發,洗淨胭脂,想要休息。昨晚和金陵三位公子大行百花令,也不知吃了多少杯酒下肚,隻覺頭重腳輕,身子酥軟地舉不起步來。


    一個妖冶冰冷的聲音總是在耳邊回蕩:“姑娘們,你們唱吧,笑吧,你們總也逃不過我這一天的,這是風塵女子的宿命——”


    “姑娘,先擦把臉吧……姑娘……”小丫鬟的聲音和記憶裏女人的冰冷糾纏在一起,碧岫的頭慢慢痛了起來——不知是從多久以前開始,每每酒醉,就會聽見這無情的詛咒,讓她在歌舞升平的長夜畏懼不已。躲不過了麽?難道她走得也不過是前人的舊路,也免不了從風月場狼狽褪去?


    如果真是如此,她也可算是非常不幸了——畢竟,這些年,她活得太清醒。


    一樣是毀滅的命運,清醒的活著是不是上天的折磨?


    碧岫用力揉著鬢角,絲毫不在意一頭秀麗的長發——昨夜,是她十九歲的生辰,那是秦淮女子最燦爛最驕傲的年齡。


    但是,之後呢?


    她忘不了自己第一天被帶上流雲畫舫的時刻,一個穿著水紅衫子的女子用世上最得意也是最陰毒的目光看著她,好像倀鬼望著虎口裏的行人。


    這詛咒……也是那時候埋下的吧?


    “姑娘……”小丫鬟聽她喃喃地咕噥,大聲問著:“你說什麽?”


    “京冥!京冥!”碧岫忽然清楚而大聲地喊了出來:“帶我走——”她沒有哭,兩行淚水卻乍不及防地滑入了鬢角,將菱花繡枕浸得透濕。


    門邊正在收拾她卸下妝奩的媽媽愣了愣,雙手一乍,將小丫鬟們一起趕了出去。


    這女子嗬……是自己手裏經過的第三個花魁了。也是最驕傲,最鎮定,最有主見的一個,但是酒醉後的樣子還是和別的姑娘一般無二,從良、從良、得配良人,是多少女兒們畢生的夢想?


    等碧岫姑娘出了門,就把這流雲畫舫和流雲樓賣了吧,自己也是將近花甲的人了,該享享清福了……


    挑開簾子,那媽媽卻噯呦一聲叫了出來,門外,站著個高大冷漠的年輕男子,眼光裏一種說不清的東西讓她害怕不已。


    “公子……公子是?”老婦人慌慌張張看了依舊躺在床上流淚的碧岫一眼:“現在還不開艙,公子晚些時候再來吧!”


    那年輕男子向前邁了一步,年邁的婦人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雙腿也不自覺地哆嗦了起來。她也算得上閱人無數了,隻是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怕……一個秦淮河的鴇母,自然不知道,那叫做“殺氣”。


    這個年輕人,正是右手。


    沒有錯了,剛才他已經聽得真真切切——床上的女人在大聲喊著京冥!就憑這聲喊叫,他已經可以要了她的命。


    潮紅的麵頰,酒氣衝天,有傳說中那樣的美貌麽?右手更不再憐惜,輕輕拿起一邊的酒壺,對準碧岫的臉,澆了下去。


    “公子有話好說——”那媽媽剛剛顛著奔上來,已被右手反手一個耳光打了出去——是死是活他甚至懶得再看一眼。


    酒水湧進了碧岫的鼻腔,她用力地咳嗽起來,費勁地張開了眼睛。那一刻,右手忽然明白了這個女子何以年紀輕輕就名揚天下,她睜眼的那一瞬,實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即使捧來世間所有的珠寶,在這樣的眸子麵前,也必然會黯然失色;即使是摘下天上所有的星辰,在這樣的眸子麵前,也一樣會黯淡無光。右手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個沉醉的煙花女子,如何會有這樣的一雙明眸,似乎看盡煙火,未染風塵。


    “你是……你是……”碧岫用力地皺起眉,扭過頭,要躲避淋下的酒水。


    右手一把扯拄她的頭發,聲音如同夢囈:“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右手……喏,就是這隻殺人的右手。”


    殺人?右手?碧岫最後三分酒也徹底地醒了,轉念一想,已經明白過來:“你是找京冥的麻煩?”


    右手忍不住微微點頭以示讚許,這女人果然聰明,可惜事關京冥,無論如何不能給她活命的機會。


    “我和他……”碧岫也知道說“不認識”或者“萍水相逢”恐怕任誰都哄不過去,謹慎地選擇著措辭:“不過是音律之交,大人又何必為難我一個青樓女子?”


    “音律之交?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音律之交。”右手擲開她的發髻,走到船艙一壁,輕輕一扳,適才所站的地方當即落下一麵網來,碧岫的臉色頓時化作死灰。右手卻頗是得意:“這個機關雖然簡單,不過會這等手法的天下決不會超過三個……碧岫,音律之交會在你流雲畫舫上流連竟月,還為你埋下機關暗道?說,他在哪裏——或者你告訴我,怎麽才能把他誘來?”


    “大人……”碧岫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她畢竟是弱女子,而且看不見一個下人奔過來幫忙,也不知他們都被怎麽了。


    “大人?”右手繼續毫不留情地尋找著她話裏的蛛絲馬跡:“知道喊我大人,就是知道京冥是亂黨!”


    碧岫被他的思維攪得頭暈腦脹,張了張嘴,居然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我不是錦衣衛,但是……我比你聽說過的任何一個錦衣衛都會逼供。”右手又一次扯拄了她的長發:“你是現在招呢,還是非要嚐嚐我的手段?盧碧岫,你這樣一個煙花樂籍的女人,我即使殺了一千個,也沒有人敢多說一句的。”


    短暫的安靜,幾乎聽得見畫舫下淙淙的流水。


    碧岫忽然覺得好冷,從未嚐過的恐懼從心底湧了上來——想過萬千種結局,卻獨獨沒有想過,會是這麽個死法。


    不……其實她本來還應該有機會的,但是這個人太強,她在這個人眼皮下連動的可能也沒有。


    右手一聲冷笑,已經撕開了她的衣衫,衣衫下,碧岫的肌膚冰冷如水銀,柔滑的不帶一絲滯膩。


    “好……果然是個尤物。”右手的目光裏露出興奮和嗜血:“如果我一點點剝了你這層皮,碧岫姑娘,你還那麽嘴硬麽?”


    他手指一劃,碧岫的左踝已落下一道血印。那殺人的右手,果然冷酷而鎮定,似乎打定主義要玩一個殘酷的遊戲。


    金壁輝煌的流雲畫舫,頓時充滿了血腥氣。


    那樣潔白修長的小腿,盛開著青春的蠱惑,即使是魔鬼也會動心。但是右手比魔鬼還要冷漠,在他的眼裏,那隻是一層皮、一層肉、一層骨,足以為受刑者帶來比死亡更慘烈的痛苦罷了。


    多年的訓練,早已讓他成長為隻見骨骼的庖丁——隻不過他解的是人。


    碧岫在他的手掌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大人……”門外,忽然有一聲輕喚,右手停下了即將開始的酷刑,站起身來,他知道自己這批手下是絕不會輕易打擾自己的,除非,是有了什麽超乎控製的事情發生——但是這秦淮河上,又會有什麽了不起的人物麽?


    京冥?右手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秦淮河上,竟然不知何時慢慢駛來一艘異域的船隻,紅底金菱的徽紋分外刺眼,右手的瞳孔在瞬間收縮起來——那是,那是……


    “武田家的家徽?”右手冷笑:“陰魂不散的倭奴,居然又到了……”


    “碧岫姑娘……”一人手持羽扇,走上船頭,大聲道:“有貴客到了,還不出來迎接?”


    右手不禁啞然,那人正是侍講趙恢,官居右春坊右庶子,沒想到竟然也是碧岫的座上之客。


    “碧岫——”趙恢已經看見了右手,他一屆文官,並不認得右手,但流雲畫舫上忽然多了許多皂衣衛士,怎麽看也是不對。


    “趙大人……”右手淡淡道:“我正在辦案。”隨手一亮,竟是錦衣衛的腰牌。


    錦衣衛橫行天下,無論百官黎民,見之無一個不避若猛虎,但趙恢為難地看了那船艙一眼,壓著嗓子道:“這位大人,那邊來的是武田家的公子,他對碧岫姑娘可是一片癡心……今天就算是嚴太師親至,恐怕也要避讓避讓,你看……”


    甲斐武田乃是日本戰國的望族,右手也有過耳聞,知道今日趙恢所言並非虛言恐嚇,權衡再三,也隻得恨恨放手,頓足道:“好,我就放你一次,倒要看看,下一回有誰來救你!”


    流雲畫舫裏,傳來一聲輕輕歎息,隨後就是琴聲揚起,碧岫在舫內低低問著:“原來武公子是東洋望族,失敬,失敬。”


    輕輕一碰,雙船已經靠攏,幾名黑衣武士當即搭上跳板,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緩緩踱步而出。


    “碧岫……”他展顏一笑,一口中原官話字正腔圓,袍服上的家徽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這裏是秦淮河,不是空廓的長江,右手無論如何也不敢在這裏殺人的。他一皺眉,向手下打了個手勢,幾個人跳上來時小舢板,靜觀動向。


    流雲畫舫裏,碧岫空靈憂傷的歌聲已經揚開:


    人間五十年,


    與天相比,


    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


    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為菩提之種……


    隨著琴聲,那男子雄厚低沉的和聲也隨之響起:


    懊惱之情,


    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


    若見敦盛卿之首級……


    “想不到這女人還會唱東洋的小曲。”右手索性坐在小舢板上,靜靜等候那名“貴客”的離去。


    白衣的右手,黑衣的侍衛,如同暗夜裏吸血的魅影,陰冷的目光刺透薄薄的船壁,他們有的是耐性……


    碧岫扯了扯裙踞,蓋住了流血的腳跟,心思也終於慢慢鎮定下來。一個月前,這位自稱姓武的公子單身而來,她也隻當尋常買歡客,清歌一曲,然後作罷。隻是他留下一粒明珠,道是一月後再來拜訪,就唱著適才那隻小曲,飄飄而去。


    今天他又來了,碧岫早已閱人無數,自然看得見那男子眼裏的驚喜和癡戀。


    “你的琴音已經亂了,碧岫。”武田盯著她。


    “錚”,碧岫的指尖無力地停下,眼下的自己確實已經沒有心力再撫琴了:“人呢?怎麽沒有人送茶?”她抵喚,似乎要打破這詭異。


    “沒有人了,都被那個穿白衣服的家夥殺了。”武田直視她慌亂的眼神:“他是高手,有機會我一定要會會他。”


    “是麽?”


    “碧岫姑娘,你還掩飾什麽?你明明知道那個人就在附近,他等著你,等著殺你。”武田觀察著她的表情,聲音帶著深山水潭一般的蠱惑,不自覺地勝券在握:“但是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碰你的。”


    這是一張還算得上俊美的麵孔,修眉鳳眼,烏黑的瞳孔與玄衣同色,武田,武田曻家,帶有純正血統的武田家的傳人。


    武田,既然你已經來了,還遲疑什麽?碧岫柔柔地笑了,他貪戀的本就是她纖細如處子的身軀,美豔不可方物的顏容。


    這是多麽奇怪的女人……武田開始喘息,蛇一樣柔軟的腰肢,卻藏著冰冷的目光,琴聲停頓的一瞬,所有的書卷氣也隨之流逝,有的隻有最原始的蠱惑。


    “和我回去,我帶你去一個有櫻花盛開的原野”,武田的手慢慢侵入她的懷:“你可以永遠唱下去,跳下去……再也不會有人打擾你。”


    “難道我真的隻能做一輩子歌女?”碧岫的聲音也低得曖mei:“如果,我不喜歡離開故土,你會不會留下來陪我?”


    “我會把整個秦淮河送給你,碧岫。”武田的手動得更快,囊中的文書散落一地:“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中國女人……”


    是麽?碧岫昨夜的宿酒似乎又湧上心頭,她似乎已經不勝嬌羞,一雙纖纖素手扶在床柱上,依稀是邀請的姿態。


    “武田……”碧岫幾乎是在呻吟:“你知道麽?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我不要再挨餓,我不要被人欺負,我恨,我恨……我恨這秦淮河上的女人,我們就像是毒蘑菇一樣,很美,但隻能長在這船上,賣笑,賣唱,你明白麽?”


    “唔……”


    “女人們總是很賤,我恨那些姐姐們,為了一個男人,可以對朝夕相對的姊妹下手;我做不到,我常常想,如果有一艘船是我的,那有多好,我們姐妹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啊——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我懂……”


    “你不懂的,我一開始在恨那些臭男人,我討厭那些玩弄女人的畜生,也瞧不起那些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


    “說的對,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麽男人……”


    “可是,武田,武田少爺!這是什麽世道啊,天下十萬男子,九萬不能保全自己的妻兒姊妹,一萬卻在花天酒地裏……”


    武田的手冷了下來,他看著眼前赤裸的胴體,泛著些微的粉紅,碧岫清澈如洗的眼睛布滿血絲,胸膛在起伏著——


    “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碧岫坐了起來,雖然赤裸,卻帶著不可逼視的高貴:“我痛恨那些沒有力量保護女人的男人,比如,那個剛剛離開的狗,雙手獻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沒有一點羞愧。”


    武田的手掌舉了起來,似乎在猶豫著這一耳光要不要摑下去:“閉嘴……閉嘴!你要怎麽樣,他就在外麵,你要不要他進來看看你的樣子?你不過是個婊子罷了……”


    “你打啊……”碧岫微微揚起臉:“喊他來,又有什麽關係?我不過是沒穿衣裳,難道還比不得那些沒有廉恥的畜生不成?”


    最後的叫罵尖曆而刺耳,門外侍衛的武士和官兵一起湧了進來,看見衣衫不整的武田和一絲不掛的碧岫,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


    “都站著,別動。”武田冷冷:“我要看看她還有什麽話說……你說啊?剛才不是很厲害的麽?”


    碧岫索性站了起來,微微的轉了轉身子,眼下大概是辰時將盡的時刻,白熾的陽光灑了一片船艙,大門洞開著,門外的秦淮河渺沔溟漭,顯得比平日寬闊了幾倍,反射著初冬寒冷而略帶溫暖的太陽。


    “我到這個流雲畫舫已經五年多了,五年,我不知看見多少小姑娘沒了爹娘,被送到船上……武田,你想不想知道是誰做的?是你們,五年裏我親眼看著你們一次一次闖到金陵城,一次一次看著你們殺我的姐妹,你們剝了我們的衣服,也剝了你們自己的皮!”碧岫隻覺得小腹一股熱氣上湧,中氣竟然十足,她已經不怕了,看著這秦淮河,這畫舫,這一天天長大的地方,她不怕了。


    “那些男人救不了她們,但是他們會吹啊,他們一邊喝著花酒,一邊告訴我們,你們是怎麽扯開女人的肚子,怎麽砍掉她們的頭臉……”碧岫的胸膛在陽光下高聳,看得幾個男人又饞,又恨,武田先是一步走過,擋住了門,生怕她投水自盡。


    “武公子……你怕我自殺?我要自殺的話,剛才就投水了,又何必還跟你在床上費功夫?”碧岫雙臂猛然展開,迎著一圈或驚訝,或鄙夷,或饑渴,或敬佩的目光:“那個姐姐說,我也會走她的路的……嘿嘿,嘿嘿,現在看來,不會了……你別這麽看我,我就是想大聲叫,大聲罵,我這一輩子,就見過一個好男人,那又怎麽樣?他守衛的女人不是我,我自己會保護自己!”


    碧岫沒有告訴這些人,她所說的一切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適才她已經輕輕扳動了機關,十幾桶的藏邊火油已經慢慢灌滿了艙底,所有的肮髒都快要結束了,連同……這麽美好的,冬天的太陽。


    流雲畫舫的周遭忽然泛起了一層奇異的油光,埋伏的右手忽然明白了一切,要衝過去救那個女人嗎?來不及了……更何況,他已經不可能放過她。


    “快!”右手下令:“快走!”


    小舢板在用箭一般的速度飛速靠岸,遠遠看去,一個赤裸著的年輕女人胴體在陽光下耀眼奪目,黑發飄舞著,如死神的魅影在空中糾纏。


    “武田!”她大聲地叫喊,似乎每每多喊出一個字,就可以多給這個花花世界留下一點什麽:“我喜歡你們的那首歌,可是,可是你們東洋人為什麽不願意好好聽呢?來啊,我唱給你聽——”


    幾個黑衣人衝上去,似乎強行要壓住她的身體,碧岫似乎已經醉了,纖細的手在寒風裏飛搖著——


    人間五十年,


    與天相比,


    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


    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唱到最後,似乎已經是嘶喊,那曾經唱亮了整個秦淮燈火的歌喉被嗚咽和怒火撕扯著。


    京冥的機關承襲自明教正宗,十一桶黑油全部流出的時刻,火石必將自動點染。河麵上,黑色的油圈已經包圍了東瀛那艘帶著武田家徽的船隻。


    那個女人,卑賤肮髒的女人怎麽會變得如此無畏?右手心底似乎有一種什麽東西被打動了。


    那女人又一次向外衝去,這一回是武田,死死揪住她的頭發向船艙裏扯,似乎是要強暴了這個不知好歹的娼妓。


    右手第一次覺得臉紅了,第一次後悔不該竊聽別人的私語……“我痛恨那些沒有力量保護女人的男人,比如,那個剛剛離開的狗,雙手獻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沒有一點羞愧。”


    是,她說的是趙恢,但是卻如同一個耳光,抽在自己臉上一樣。


    “放開我——”碧岫忽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起來,那是任何人聽見都為之一震的狂吼,似乎是把全部的胸腔、丹田、生命、憤怒都吼了出來一樣,尖銳到分不出男女,直刺進每個人心裏最深最深的地方:“我不甘心——京——”


    一聲巨響,終於來臨了。似乎是整個秦淮河都在響應著那聲狂吼,雕花鏤金的流雲畫舫忽然化成了一個震徹九霄的霹靂,淺淺的秦淮,翻著無邊巨浪,幾乎連河底也在瞬間露了出來。


    看不清黑煙裏有多少東西被拋上半空,熊熊烈火在瞬間燃燒起來,那是流脂溢粉的秦淮在燃燒,燒著脂粉下的淚痕和脂粉下的生命——


    那尖利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京——”


    “京冥嗎”,右手有種說不出地妒忌,他知道,這是自己一生也不可能擁有的燃燒和牽掛……


    回頭看去,隻見那些以鐵血聞名的錦殺手們竟然一個個呆若木雞,有幾個居然開始發抖——


    這爆炸雖然威猛,火勢雖然壯烈,但是對他們而言,本來算不上什麽。


    但是,有一些什麽牢不可破的東西,在瞬間被炸毀了。


    “大大……大人。”好不容易終於有個人回複了說話的能力,隻是喉頭依然幹澀:“快走,馬上應天府來人,我們解釋不了啊……”


    “走!”右手點了點頭,終於保持住在下人麵前沒有失態——隻有他自己知道,邁步的一刹那,幾乎膝蓋一軟,就地跪倒。


    天空依然是冬日恍惚的慘白,太陽依然遙遠而溫暖。


    那樣的大火,起的快,滅的也會很快。


    一群殺手,第一次腳步不再矯健敏捷,潔白晶瑩的軀體和漆黑飄散的長發,如歌如哭的吼聲……這一切,實在太強烈,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久久不能散開……


    “大人!”幾個人吃了一驚,他們看見右手隻走了一步,卻又回頭,看著烈焰衝突的秦淮河,死命地握住了拳,臉上是他們總未見過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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