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上的茅草壓得極低,濕答答地披到了李歆慈的肩上。屋內昏暗糟亂,桌椅板凳無不歪歪斜斜勉強立著,在最深的角落裏,伏案趴著一個勁裝披蓑之人。


    他似乎早已聽到腳步聲,卻直到此時方才抬起臉來,從低低的笠帽下,衝他們綻開一嘴鋥亮的牙齒,懶洋洋地站起身來。


    沈叔來了?他迎上來抱拳。


    沈礁笑盈盈地回禮,端詳了他片刻:鷹老弟麵色看著還好。


    那人想來就是獵天鷹了,茅屋陰暗,他又戴著鬥笠,以李歆慈的眼力,也隻能看出來是個三十上下的壯漢,容貌甚是英挺,腰間吊著根短槍,卻拿布帛纏裹著。若這是他真麵目,倒與她搜羅到的獵天鷹形貌大致相符。


    二人似乎極熟,見麵便寒暄不止,彼此你撞我擂,笑鬧個不休,過了一會兒,獵天鷹忽然想起來什麽,側過頭去吼了聲:老吳,雞快些下鍋!還有,給沈叔上茶。


    一個蓬亂頭發,裹緊了棉襖的老頭子蹲在灶台的木槽前,滿手都是鮮血和雞毛,卻對獵天鷹這一聲招呼毫無反應。直到他走過去,拍了老頭一記,他才咧著癟癟的嘴殼,作出個類似笑的表情。


    啊咦哇,哈。老頭的手在空中胡亂畫著,末了擤了把鼻涕。


    李歆慈看著惡心,轉過臉去。屋前破敝褪色的酒旗無力地耷拉著,旗杆上方,皇陵在氤氳煙雨中若隱若現。


    方才她已發覺這店是建在進皇陵的小路上,多半是那些在皇陵偷獵的山民歇腳之處,想必一天也難得有什麽生意,加上掌櫃的又是個聾啞人,自然是個隱秘不過的地方。獵天鷹選這裏接頭,倒也獨具慧眼。


    此時此刻,從皇陵到湖邊,李家精銳滿門出動,從陵下到湖邊,每一條最細微的小徑,也被牢牢地把守,連守陵的禁衛軍也戒備起來。


    李歆慈在袖中裝著隻長哨,隻要她吹響,方圓十裏以內,連一隻鳥雀也休想走脫,然而她並不打算動用,她早已決意親手殺了此人。


    老頭兒用破了口的碗給沈礁上了盞渾茶,便又回灶前,縮進爐灰裏去。沈礁坐下,李歆慈默不作聲地侍立在他身後。


    上次那單貨的款子,沈叔可帶來了?獵天鷹急急問道。


    如何敢誤了你的事。沈礁從懷中點出幾張銀票來遞與他,獵天鷹抓來一看,似乎很是不滿意:怎麽才一千?我原以為


    沈礁不滿地道:原以為什麽?貨是好貨,可你也不看有誰敢買?你以為有幾個人不知道這玩意兒是李家的?老沈我也擔著老大的幹係呢!


    獵天鷹便隻嘟噥著,冷笑了幾聲:看來如今我手上的這單,沈叔是不要了?也好,免得連累了沈叔,叫那李家來個毀家滅族


    我做這單生意,若是不擔風險還賺什麽賺隻是老弟也得體諒一二,畢竟這風口浪尖的,找買家不容易呀!沈礁向獵天鷹賠著笑臉道。


    獵天鷹哼了聲:可那一匣南浦珠,市價三千兩不止,你這也


    兩人討價還價了半天,李歆慈打量著獵天鷹身上,見他胸口微有方形印記,想必就是被劫的寶物。她耐著性子等著,兩人尚未談妥,那灶上已是嗞嗞作響,雞肉香味隨著炭火氣一起撲出來。那老吳雖然樣貌衰朽,手腳倒還挺快,未幾便捧著一隻碩大的粗瓷花碗,端上桌來,一時酒肉俱備,很是誘人饑腸。


    沈礁一拍大腿道:罷了罷了,不要讓點小事壞了今日興致,我再加上兩百兩,這一單貨,老弟隻要不急著脫手,必定給你個好價,到時三七分,如何?


    他手正要再往懷中探去,獵天鷹一揮掌道:有沈叔這句話就成,這兩百兩銀子算我給侄子們耍了倆伢兒還好吧?


    李歆慈驟然將功力提到十成,察聽沈礁的動靜,隻聽得他道:賽著皮,一日不打上屋揭瓦,差點沒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折騰沒了!表現得倒也正常。


    那獵天鷹這才點點頭,便珍而重之地從懷中掏出一隻長方形的包袱來,大紅錦緞上用金銀絲一層摞一層地繡著龍鳳花鳥,角落上更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拚出陳李聯姻,百年好合八個字。


    沈礁嘖嘖道:這一張被袱,隻怕都值得好幾百銀子了。


    獵天鷹嘿了一聲,拆了包被,滑落出用酸梨、紫檀、沉香三種名木榫接而成的扁木匣,木匣抽開,幾顆晃晃亮的水晶珠子就蹦了出來。


    這還不等沈礁問出來,他將珠子毫不顧惜地往外一撥拉,乍一撥開時隻覺得瑞彩流轉,目迷五色,然而定神再看,卻又分明是漆黑的一片,就仿佛那盒子裏裝著的,是無窮無盡的空暝一般。


    這才是正貨。獵天鷹的聲音也變得鄭重起來,烏冰蠶絲!


    原來這神神秘秘的嫁妝,竟是一卷絲。沈礁脫口道。


    哈,一卷絲?獵天鷹很是不滿,這烏冰蠶絲的織物尋常的寶刀、寶劍、內力、真氣都傷不了分毫,穿上它就是多出幾條命來!羅浮劍府去年虧得李家母老虎鼎力相助,才收拾了滇邊那一撥土司,他們感恩戴德,千方百計才搜羅到這件寶物,送來給李家母老虎做嫁妝的若是那些俗濫的金珠玉寶,李家母老虎未必看得


    曉得曉得聽他一口一個李家母老虎,沈礁瞥了一眼李歆慈,略有不安,打斷了他,手探過去觸了一觸,先是冷得他哆嗦了一下,急急抽了手,之後卻又感覺到一股溫潤之意,徐徐自指尖流入胸口。此物如此奇異,自是正品無疑了。


    沈礁掏了兩張千兩的銀票拍上桌子,道:這東西不好估價,我先下兩千的定錢吧!


    好!沈叔果然爽快。獵天鷹將那桌上的水晶珠子捧回匣子裏去,合上盒,係緊包袱,往沈礁麵前一推。


    李歆慈緊盯著那木匣的動向,就在滑入沈礁手中的瞬息間,她長劍出鞘,已是連取獵天鷹前胸要害。


    她李家門中近來與獵天鷹作生死之搏的甚多,她曾與他們一一詳談過,也曾用南釋派信諦心法檢查他們的傷勢。她得出結論是此人武功並不見得有多高強,他能折騰這麽大,主要還是仗著為人機警狡猾,又人脈甚廣。


    因此她對獵天鷹本人雖然視為勁敵,可心中實實警惕的,卻還是那些相助他的人被她視為前庭後院的蘇杭地麵上,竟有這麽多人願舍命助他。隻是這些雜念在出劍前的一刻已盡數消逝,她眼中緊盯著獵天鷹的一舉一動,看他先是去拔腰間的槍,手畫了小半個弧已知來不及,向後平翻下凳,拎著凳子去擋這一劍。


    李歆慈清叱一聲,劍鋒一絞,凳子裂綻,砸在了獵天鷹的臉上。獵天鷹口鼻頓時脹紫見紅,怪叫連聲,卻終於拔出他的短槍,反手揮出,一股盛烈的風撲麵而來,招式毫無新奇,用力卻精準得很,錚地格開了這一劍。


    這時沈礁抱著匣子,驚惶地想往桌子下躲去,然而槍與劍在空中不絕地交擊,尖吟聲刺耳驚心,他嚇得仰倒在地上,慌裏慌張地將匣子舉起來胡亂擋在頭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那匣子搶去,劍鋒槍刃交會處,這名貴之極的木料頓時絞化成渣,與水晶珠混成一體,化作一團芬芳而晶瑩的風,李歆慈一劍卻已逼到獵天鷹的胸口。


    沈礁連聲尖叫,往李歆慈足下滾來。


    李歆慈驟生警覺,雙脛已如沉冰水。


    她隔著烏冰蠶絲踏下去,有骨頭在她足下咯咯碎裂,伴著一聲嘶吼,一柄沾著血的匕首飛射而出,鑽進茅草之中。


    李歆慈一抖劍尖,將烏冰蠶絲挑飛,露出沈礁捂著喉頭的慘淡麵孔。


    這沈老頭不顧孫子的性命了?她又惱又驚,直覺有些地方出了差錯。然而此時短槍如鷹隼自高空勁撲而來,嘯聲峻烈,她無暇多想,凝神翻腕,微振劍鋒嚴陣以待。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些動靜,她整個背脊瀝瀝地一寒,眼角餘光裏,一團灰蒙蒙的影子連滾帶爬地從灶房裏衝了出來,正被那團飛在空中的的烏冰蠶絲蒙了個正著。


    咿呀哇


    李歆慈聽到這聲音,方才記起這店子裏還有個老吳。那老吳本來聾啞,這一下又被蒙了眼睛,便沒頭沒腦地往李歆慈身上撞來。


    李歆慈已看出獵天鷹此招破綻,正欲一舉擊殺他,此時換步移位,隻怕勁力會有鬆懈,便心念微轉,運起玲瓏無垢心法,渾身泛起佛光般淡淡暈華,此時老吳撞上來,自會被彈跌出去。


    然而他當真逼近時,一股濁臭撲鼻而來,即便是那槍尖殺氣已是裂膚摧發而來,李歆慈還是不願被老吳貼上身,便咬牙行險,在這幾無轉圜的情形下,硬是拔身躍起。


    本是將要與槍尖格擋的劍身,此時斜斜在槍身上一掠而過,倒劃向獵天鷹握劍的五指。獵天鷹反應也極快,槍身外振,揮打向李歆慈的腰眼。李歆慈劍身反轉,在槍身上一拍借力將要躍開。就在此時,烏絲之下,探出老吳的一隻手臂,那手臂在這瞬息間暴長,指間炸開一星赤紅的光,又轉瞬間成燎原烈焰,炫滿了她的視野。


    色澤太亮,速度太快,便如一絲綺念,毫無征兆,頃刻間現沒,令人無從提防,茫然失措。


    這瞬間她向右閃去,於是那柄緋紅色光芒的軟劍,便無聲無息地貫入她的右肩。


    若是我不閃避,這時軟劍應是穿入我的胸膛了。


    李歆慈此一瞬間雖劇痛惱怒,卻還是有一絲慶幸。


    她五指一軟,長劍脫手墜下,此時短槍正刺向她的左肋,獵天鷹見勝利在望,滿麵狂笑,那槍力也使得格外剛猛。


    獵天鷹槍力剛猛過甚,出招方位卻是漏洞百出,李歆慈左掌切在槍身,槍身一振,已振開獵天鷹的十指。她飛身疾退,攥緊槍頭往後狂推,獵天鷹慘號一聲,一隻眼睛已被槍柄貫入。


    老吳眼見這一幕,麵上雖木無表情,軟劍的招數卻是愈發緊催,似乎將空中的水也灼幹了,四下裏都騰著燙人的水汽。


    李歆慈踩著獵天鷹的胸膛,拔槍刺向老吳的咽喉,他也極快地抬掌去攥,可槍尖的方位微微一換,便穿透了他的掌心。


    哢!槍尖斷折。


    啊!


    李歆慈此時才來得及痛哼一聲,她棄槍而退,俯地一掠,左手撿回長劍,運劍如飛,虛影漫空,這本是破軟劍之法,然而那軟劍絲毫不懼,緊躡著繞上來,兩劍似乎還不及接觸,李歆慈便覺手上一空,她眼睜睜看著劍從中折,鋒頭直墜。


    李歆慈將手中斷劍往側麵拋去,正中那捂著一隻血眼,依然試圖撲上來的獵天鷹。隨後她身子一飄,足背一彎,將獵天鷹掀得飛起來,擋在了自己與老吳之間,同時雙手發力,潛心修煉十八年的靈魄逆髓功沛然離掌,擊在獵天鷹的背心上!


    老吳一觸獵天鷹的身軀,便是自頭及踝一個狂顫,然而這片刻,他手中的短槍槍尖也脫掌射出。老吳飛身後退,躥出茅屋,然而那神功凝成的氣團,卻如重錘,其勢暴烈無比,他雖勉力閃躲,終究還是大吼一聲,一團混著內髒的血噴吐出來,將漫天的雨都染得紅透。


    當李歆慈一瘸一拐挪出來時,似乎還行走於這一團血霧之中。


    她大腿根上紮著那支槍尖,手中握著重新拾起的斷劍。老吳從泥地裏爬起來,血淋淋的掌中,卻不見方才軟劍的蹤跡。


    你、才、是、獵、天、鷹!她這次並非詢問,而是斷定。


    他歎了一聲,道:可惜可惜。雖然沒有承認,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已經沒有半點諱避。


    此時他的身軀盡展,站起來比李歆慈要高出一個頭,方才籠在身上的灰布衣裳盡數裂開,片片縷縷地掛在身上,露出虯結勻稱的肌骨,右胸口上還露出一角烏絲。他麵上的油彩也綻裂開了,又在雨水的衝刷下褪落,漸漸顯現出棱角分明的臉膛,深而濃的眉眼。


    李歆慈咬牙道:不可惜了,再來!


    好!獵天鷹掀眉長笑,雙足微分立實,盯著李歆慈在大雨中目不轉瞬。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長哨,厲得連四下的雨滴都似乎頓住了,漫山草木都靜止了。


    他們來了?李歆慈想自己一直不曾吹響警哨,不知是誰發覺不對,在向她示警。


    獵天鷹聽這哨聲,一言不發,掉頭狂奔。


    李歆慈一麵吹響長哨應和,一麵追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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