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欲曙,白雲成列,一重重地自墨藍的天際掙了出來,隨之便有些微冷寂的霞光在雲彩上漸漸擴開。殘旗迎風招展,而那晨風卻已有了些燥性。看來又是一個大太陽天。城頭上的典軍們不由詛咒一聲。兵刃在青石上打磨發出滋滋的聲音,傷兵們捧著一碗水,萬般不舍地細細咂舌。他們無奈地看著南漢軍一隊隊魚貫而出,於城下排列齊整。車輪轉動的咯吱聲後,一些粗重龐大的攻城器械也被陸續推到城下。


    高平晗肅然立於陣前訓話道:方才西王已傳下帥令,若是今日再攻不破此城,便退後三裏結營長時圍困,你們若想早歸故裏,那便看今日了!風威冷聽了這話,不由望了高平晗一眼,覺得這話似是說給他聽的。前幾日戰事之中他一直都隻是守在高平晗身側護衛,有數次已攻上城頭纏戰,高平晗都頻頻看他,指望他能於此要緊關頭助上一臂之力,可風威冷都裝作看不到。隻不過高平晗也未以言語強他。其實風威冷心中一直在交戰,到底是打還是不打?隻是一直沒能拿定主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十來隻牛皮大鼓在軍後排成一列,赤著上身的鼓手如癲似狂,無窮無盡的殺氣恨意經這一聲聲鼓點傳進了列陣者的耳中。風威冷聽這鼓聲,也不由得覺得心跳加快,竟似與那鼓聲齊律。再看軍士們,各人眼中也現出些悍意來。


    上!號叫竟壓倒了鼓聲,早已備好的兵士們將大石搬進投石車中。機簧砰砰齊響,然後無數大石就呼嘯而去。風威冷站在高平晗身側遠望,隻聽見城頭慘叫呼喝連聲,人影奔走不休,石屑紛飛,他居然不覺慘烈、反而有些可笑。


    雖說起先已備了巨石築如小丘,可這麽密擲了一陣也將用罄,空中石頭漸稀。殺呀!便有人打著旗子,後麵跟著抬雲梯的兵士衝了上去。上麵早已備了箭支滾油,不多時便有一個一個的兵士捂著臉從雲梯上摔下。


    隻不過方才一輪大石投下,城頭已砸出許多缺口,城上守軍也死傷枕藉。不過半個時辰,竟有三五處地方都有人攻了上去。城頭纏戰不休,有一處已有上十人衝了上去,不多時卻落下來頭顱手臂。


    高平晗見有幾處守得極牢,便命投石手取小石瞄準了打。果然這一輪石頭擲過,再攻上時就已經順利許多。當中有一隊人,小校極是悍勇,居然雙手執刀,隻以腳踏雲梯,比起旁人手足並用還要來得快。距城頭尚有丈許時雙足猛地使力,雙刀舞成一團雪花,隔著老遠都晃得人目眩。隻落上城頭不一會兒,就有好幾名典軍喪命於他手。他身後的士卒見頭領如此神威也精神大振,不要命似的衝上去。上麵的人拿刀往下砍,下麵的人居然赤手接了狂吼著迎上去。城頭守軍為他們氣勢所懾,不得已退開了些。一下子居然擁上了三十餘人,清出大約四五丈地,後麵的兵丁見了,紛紛架了雲梯往上麵爬去!


    好!高平晗不由拊掌,麵現喜色。風威冷心頭也是一鬆,破城當就在眼前了。


    突然城頭有一大張油氈被揭開了,一枝箭射下。那箭漆作朱紅,迅捷有如電閃雷鳴,射中一人,竟貫體而過,再中一人。箭串過兩人的身體勢猶未絕,居然接連撞倒了三五人。風威冷並不是十分驚訝,心道:紅孩兒來了!


    可他卻瞥見高平晗的麵色有點發白。風威冷再看去,馬上就明白自己方才想錯了。此時城頭赤箭如雨,非是雨點,而是一道道的雨線,前一箭殘像未絕,就又有一箭激射,絕非一人之力可行。這時眼前所見居然是紅多青少,那城牆竟被這箭光給淹沒了。箭雨密處正是方才那小校所登上的城頭下方,總有上千人擠擁於左近,等著攀上去。萬箭齊出之下當真是箭無虛發,如方才那般一箭連射中二人三人的也不在少數。下麵嚎聲震天,眾軍紛紛逃竄,卻是自相踐踏,互阻道路,終免不了一死。整個戰場上的人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城頭上本有典軍和南漢軍正在激戰,刀槍舉在手中,居然忘了斷續打下去。


    萬鈞神弩!高平晗一下子死死地抓住了身側的帥旗,一字一頓道:那日便是為了弄明白華城可有此物方才犯險,誰知到底還是瞞過了我!


    已登上城頭的那名小校顯然是拚了命往弩弓處殺去,隻是隨他上來的人到底隻有三五十,被數百典軍困住,那刀光雖說矯夭如初,光圈卻也不得不愈縮愈小,想是已陷入苦戰中,自保也未必能夠,更不要說去毀了那排成一列的數十張弩弓。


    高平晗還沉得住氣,他身邊的將領卻已叫嚷起來:若是這回讓他們打下來了,氣勢一泄,今日絕不能再有寸進!另有一將勸他道:他們看準我軍急於攻城,有意待我投石機的石料用罄,再祭出法寶來。哼,我軍哪裏著急了,今年華城外糧食大熟,駐下來一年半載也不礙事的


    這些言語一句句鑽進風威冷耳中,他心發急。風威冷突然從高平晗身邊跳開,隻幾步就躍到了後麵的巢車上,對那掌車的兵士道:快往前推!掌車兵士看了看高平晗,高平晗點頭示意。車兵們就將巢車按著風威冷的命令推動了起來。


    風威冷早看出那些弩弓形體笨重,決不是可以輕易移動的。又是十餘架緊挨著排在狹窄城頭,定然不好換方向。於是令掌車兵士從箭矢相反的方位推過去。巢車如此高大,一動自然引人注目,當下就有典軍發覺了,便往這邊射箭,可那箭都是些尋常弓箭,掌車兵士穿著極厚重的鐵甲,便是射中也毫無用處。風威冷抽劍在手,但有箭來便隨手格開。


    距城十餘步之處,風威冷著兵士將樁子打下去。這時典軍雖不知這麽孤零零的一架巢車來做什麽的,可也覺得不妙,正有一架弩弓要重新裝箭,便磕磕碰碰地轉了頭,向著巢車這邊擺過來。


    這裏巢車已固定好。風威冷坐在車籠裏讓兵士們將他拉了上去。這巢車正與城頭相平。風威冷雙足在杆上一蹬,就向城頭飛來。


    他淩空飛越,耳中聽得風聲呼呼,眼中隻見碧空如洗,仿佛見表妹正在遠遠的雲端向他微笑,覺得此刻已脫去軀殼白日飛升一般。終於身子往下一沉,眼見到典軍汙黑的麵孔,驚怖的眼神,大張的嘴巴,吐得老長的舌頭,還有一簇簇的槍刃,惟獨就聽不到一絲的聲音。


    高平晗看到風威冷躍至城頭,下麵有一柄長槍擲出,風威冷身子憑空一折,那一刻真如一隻極盡輕靈的幼隼。他避過長槍,足尖在槍杆上一點,借這一點之力再度翻了一個筋鬥。以鷹擊長空之勢下擊,手中長劍一出,城頭頓時憑空湧現一大片茫茫白霧。白霧所現之處,一片慘叫痛呼。


    風威冷自己的感覺倒沒有旁人看起來那麽風光。四下裏密密的刀刃一重重壓上來,雖然無人可抵他一招,卻好似大海潮生一般無窮無盡,尋暇抵隙無孔不入。若不是手仗利劍,隻怕身上早被戳出多少個窟窿。他一麵踩住襲向他左肋的大刀,一麵奪過從他項後疾刺的長槍。手中寶劍貼著一人的槍杆削上去,矛尖激飛,隻見得兩聲慘叫,風威冷估算著是打瞎了右邊兩個牽著鋼鏈的兵丁眼睛,卻也無暇去看上一眼。此時又有一劍從下往上劃來。風威冷以劍硬生生地一架,那劍立時斷了。可用劍的人卻身子驟矮,已從風威冷劍下逃出去。那人發力狂跑,幾無人色。旁邊有人攔他,他叫道:這人就是那日殺了金槍王敗了紅將軍的


    三日前之事城頭上不少人都已目睹,當下個個膽寒,再也不敢去攔風威冷,風威冷衝進弩陣。手中寶劍狂斫,弩弓紛紛斷掉,一張張價抵百金的弩弓就此毀去。弩兵們雖然心痛,奮力上前來攔,可是他們大多不精於技擊,卻又如何攔得住。


    這邊弩弓一毀,城下壓力頓輕,高平晗親自上陣督戰。見勝利就在眼前,人人奮勇當前。兩下一較,典軍大勢已去。


    風威冷見南漢軍已經殺上城頭,便忖道:我既已入城了,還打個什麽,快些回家是要緊!於是便混在典軍潰兵中擠下城去。跑在自幼長大的靖安長街上,風威冷禁不住有些激動。誰知沒兩步,便差點跌了一跤。他低頭一看,原先平平整整的青石板道已被挖得滿目瘡痍,白浮的塵士中混著一些碎石殘片,正是午時,毒辣的日頭將地麵曬得發燙。


    風威冷隻怔了一怔就明白過來,石板自然是被典軍鍁了去修補城防。此時街上空無一人,家家關門閉戶。幾扇開著的門口都晾著號衣,顯被征作軍營了。此處鴉雀無聲,城頭的廝殺之聲不過隔了一條街,卻遙遠得好似另一重天地。風威冷不由地想:城內的兵上哪裏去了?紅孩兒不在城頭上,他上哪裏去了?卻又搖搖頭,覺得這些事與自己毫不相幹。


    一路上多見得有熟悉的招牌,隻是此時歸家意切,也沒心思停下來打聲招呼。


    風威冷方拐進利民巷,腳下就踩到了什麽黑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他不由跳開一步,心咚咚亂跳。那居然是一個人頭!小五!風威冷叫了一聲,這人正是他自幼一處玩的鄰居。


    又聽到有人大聲詛罵著什麽,然後便是女人的哭聲,突然有重物咚的一聲砸下。風威冷加快了腳步趕過去。邊走邊匆匆掃視了幾眼。隻見巷子裏的各家都門窗洞開,裏麵被砸得稀爛,赤著身子的女人在嚶嚶地哭。幾具屍首倒在門檻上,鮮血不絕地淌出。


    怎麽回事?風威冷頭腦有些發悶,腳步都浮了起來,我分明是頭一個進城的人,難道西王在北門攻得還要早些?


    一麵想著,一麵已看到自家的門,門板倒在地上。一個老女人撲在門板上雙拳狠砸,口中叫罵:千刀殺的呀!混賬兵,爺呀你怎麽還不回來呀風威冷見到此情此景,已經禁不住渾身發寒。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盼著這隻是在發一個噩夢,隻要再過一刻就能醒過來。


    他到門板前頭扶了老女人起來,老女人抬頭一看,一個巴掌打在他臉上,哭道:你怎麽才回來呀!早幹什麽去了?姑娘讓他們搶走了!老女人額頭上鮮血不停地湧出來,和眼淚混在一處。風威冷不躲不避地挨了這一掌,見地上有一塊紅布,隨手拾了起來想給她包上,卻一眼看出來是表妹的手工,便收在懷裏。另割了一段袖子幾下給老女人係好,站起來道:吳媽,姑娘是被什麽人搶走的?


    是圍城的那些東西!吳媽一手指著巷子的另一頭,一手死力地推他道,快去,快去,姑娘讓他們搶走了!


    別慌!風威冷拔劍在手,對吳媽道,我一定將他救回來!這話一出口,他已飛奔而去,隻覺得這一生都未曾跑得如此之快。


    風威冷腦子裏急急思索,想道:我是從東門進來的第一人,那搶走表妹的定是西王的人馬。他們定然是要送給將官,表妹一時隻怕還沒有危險。這會子西王的大營一定還在北城外,他們肯定是往北城外送了。我往城外去找,要是找不到,我得先去找高大帥。今日我立了這麽大的功勞,讓高大帥幫我去討一個女子,西王總不能不賣高大帥這個麵子。


    風威冷在這華城中長大,一衢一巷無不爛熟於心,抄了往北城門去的近路。走的雖是小道,卻還不時能見穿著南漢軍號衣之人四處亂竄。已有幾處房子起了煙頭,這多日晴熱天氣,一場通城大火怕是免不了了。有一個斜披著衣裳的南漢軍從巷子裏闖出來,不知怎的看風威冷不順眼了,叫道:小子,你幹嘛的?我看你就像奸細!風威冷心緒正壞,不過是事急不想理會這些人,這兵丁居然自己找上來了。他當下劍尖一遞,就已抵在那人的肚皮上。那人倒似久經行伍的,居然也頗機靈,就地一仰,滾了出去。肚皮上卻已是皮開肉綻,鮮紅的腸子拖了出來。


    那兵丁膽色不小,當下一把攥了腸子跳起來就跑,叫道:兄弟們,有奸細!


    風威冷本待再上一步宰了他,聽他這麽一叫,心中一動,倒不急了。這人叫聲方落,四下窗子裏便鑽出了十來個人,個個衣衫不整,有的更是渾身血汙。聽那兵丁一指,便嗷嗷直叫,一起撲了上來。


    風威冷冷笑一聲,待他們近得身來,身子毫不動彈,手上一振,劍光晃到之處,兵丁們個個倒地不起。風威冷架住一人的脖子低聲道:什麽人是為西王搜尋美女的?那人道:我不知道!風威冷劍往前輕輕一遞,那人立時沒了氣。再問下一個時,就極爽利地答了:我知道、我知道,是虎牙營的趙裨將,我方才已見他往前麵走了還不到一炷香的時辰,他不是光是給西王選的,說是要送皇


    夠了!風威冷心中一定,提著他的衣領就大步前行。那人肚皮在地上磨蹭,當是十分痛苦,嘴裏呻吟個不停。走了不多時,他已大聲叫起來:那便是了!


    風威冷已見到前麵一乘木車,已然拆了轎圍。二三十個女子關在裏頭。有一名裨將指點著四個兵丁將兩個女子往車裏塞去。一個女子死活不肯上車,被人硬扔上去,眼看腦袋要撞上車欄,卻讓一個翠藍衫子的女子扶住了。那翠藍衫子一入風威冷之眼,風威冷喉頭就似哽住了,一股暖氣在胸膛裏翻騰不休。


    大車停在一株香樟樹下,翠影如蓋,覆去了她半邊麵孔。一車人都哭哭啼啼,吵吵鬧鬧,惟有她垂著頭不言不動,雙唇抿得發白。她的秀發和從前一樣束成辮子垂在胸前,雙手擱在膝上,右手中指卻係著一束彩線。那絲線的色澤與風威冷懷中錦帕上一模一樣。


    風威冷仿佛看到她正坐在院子裏與吳媽一起做著女紅,突然門被踢開,那些粗糙肮髒的手扯住了她的衣衫。紅帕從她膝上滑落,孤弱無依地飄零於地。他想象著她緊緊地抓著那束彩線,就好像抓緊了今生最後的一縷牽掛,抓緊了線另一頭的那個人,永生永世決不放手。


    風威冷一步步邁上前去,已有南漢軍覺出不對上前阻攔,被他提在手中的兵丁不停地哀告,而一切都好似與他毫不相幹。此時他眼中隻能容下這麽一束彩線。


    四下裏好像有刀光,有槍影,有人聲,有血色。可是他隻見到她揚起了頭,濃密的睫毛抬起,那兩汪黝黑的潭水忽然泛起了波瀾,一圈圈漾開。那樣的水波好似正在他心頭流淌,將他的思緒撫摸得如此勻和。


    空中的浮塵驟然滾燙,每一顆沙塵都似一柄小小的利刃直刮上他的肌膚。他將手上抓著的南漢軍往身後一推,快跑兩步,踢在麵前兩名兵丁胸口上,借力跳起,忽覺得脊梁似被一把利刃整齊地剖開,心肺肝膽都要脫出來。


    他當空翻騰下望,見一人手中長劍已變招刺向指他的胸口。劍色青沉,滿空的陽光都似被劍吸入。可就在這時,他依然在尋找她的眼神,從空中倒著看到了!她瞪大了的眼睛如此惶恐,她決不能為自己感到這樣的惶恐;她右手攥著絲線死死捂在胸口上,仿佛刺向他胸口的那一劍已經讓她痛苦不堪。


    她像在叫喊著什麽,隻是這一聲好像隔了很久才傳到他耳裏:冷哥!


    趙裨將的悶哼聲,伴著四下裏的叫喝,隨著那聲冷哥一起,灌進風威冷的耳中。


    風威冷同時感到了自己劍上猛的一輕,喀一聲脆響,趙裨將身子往後彈出老遠,手中長劍已碎成段段殘鐵。淩空下擊,又仗有兵刃之利,天底下隻怕無人可以擋他一招。


    風威冷一刻也不想再與這些人糾纏,直衝向木車。這時他與她之間隻隔了不到五步,沒有人可以在五步之內攔住他。


    她終於再也坐不住,站了起來,扶著車欄將手伸向他。風威冷馬上就可以握住了那隻手了。突然的她整個人一僵,風威冷看到一柄明晃晃的槍頭死死抵在她的頸上,她咬著唇沒有出聲。退下!趙裨將厲聲道。


    風威冷瞪圓了眼睛,握著劍的手如此用力,連皮膚都似要裂開。


    退下!趙裨將的麵色有點蒼白,手也在發抖,可依然聲色俱厲。他的手一抖,那槍尖就往裏麵陷了數厘,她的肌膚上頓時沁出了一顆血珠,順著脖子緩緩淌了下來。


    風威冷退後了,他的足印每一道都入地三寸。南漢軍都不由得略為鬆了一口氣,可這時風威冷足尖在地上一掃,便有一塊殘鐵飛彈起來,仿佛強弓勁弩射出一般,化做一道肉眼難見的灰影直衝趙裨將而去。


    這殘鐵飛出的角度十分刁鑽,趙裨將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將手中女子轉過來抵擋,眼見那灰影已將貼上趙裨將的喉頭,四下裏爆出一陣驚呼。


    哪知那趙裨將於此要緊關頭,身手卻異樣的敏捷,整個人往後一倒,膝頭將一名嚇得軟癱在一邊的女子衝身前一頂。那女子慘叫一聲,額頭上鮮血湧出,整個人已軟倒在車欄上。鐵片一飛出,風威冷身子一旋,不衝了上來,卻見到了這一幕,不由微怔,而此時趙裨將已從那死去的女子身後爬了出來,手上槍尖已深深地陷了下去。


    你要是敢上前來,我就殺了她。老子反正是個死!趙裨將這番話也不知是在嚇唬風威冷,還是在為自己壯膽。


    風威冷定了定神道:趙將軍那趙裨將卻手臂一哆嗦,槍尖刺得更深,叫道:不準上來,不準說話,退下,退下!他這麽一哆嗦,風威冷卻看到表妹麵頰抽動了一下,卻還是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來。


    風威冷定了一下神,知道趙裨將這會子已是神魂不守,再也不可用強。便強自按捺,緩了緩口氣道:請問將軍可是西王部下?


    趙裨將滿臉警惕,有些不情不願地開口道:你問這個幹嘛?快些退下!風威冷深深吸了口氣,將劍收回鞘中略行了一禮道:在下日前在高大帥帳下效力,這女子是在下的家人,望將軍將她交還於我。待在下稟過高大帥,自會前往西王駕前謝罪。


    哼?趙裨將聽到高大帥這幾個字,不由自主地往身邊士卒們看了一圈,麵色愈發陰沉,道,休說你這話是真是假,便你真是高大帥的人,小將有王令在身,若是你一句就給了你,小將在西王麵前不好交待。


    見他如此不識好歹,風威冷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騰地冒了起來,他雙目中煞氣漸濃,喝道:你給我聽著,若是你將我妹子劫走,便是你逃回西王軍中,也休想逃過我一劍!你敢不敢試試?


    他這話一出,周圍的兵丁們都有了些古怪的神氣,這趙裨將麵上更是陣青陣紅。他臂上用力,死死地箍住了懷中女子,牙關打戰、口齒不清地道:我們西王的人憑什麽怕了你家高帥?說到底我家王爺也是主帥,是堂堂皇家貴胄。小將便是一死,也萬不能丟了我家王爺的人!


    見他突然扯到這西王高帥的紛爭上麵,風威冷不由一怔。風威冷卻不知,這西王日日尋思著要奪高平晗的兵權,因此嚴令入城之後,兩軍相遇,決不可退讓這是一心要挑起糾紛的。先前那趙裨將見風威冷如此勇武,心上其實也有退讓之意,可風威冷萬不該提到自己是高帥的人,又語含威脅,若趙裨將於此時放人,那便是觸了西王的大黴頭。回去後,若是手下的兵丁傳了出去,隻怕立即便是軍法處置了。


    風威冷對這些內幕雖有所知,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許多曲折,更不曉得自己幾句話已將趙裨將逼迫得沒了退路。那趙裨將再也不容風威冷說一個字,嘶聲叫道:你退!你再不退我就殺了她!


    看著表妹額上一顆顆滲出的冷汗和幾無血色的唇,風威冷揪心地疼,終於抬起了一隻腳,向後挪了半步。方才他於後退之時突起發難,這時所有兵丁都聚到了那車子左近,全神戒備,趙裨將更是將槍尖抵得死死。風威冷無論如何也尋不出可乘之機,隻能萬般不情願地一步步退下。


    南漢軍跟著趙裨將一起慢慢往後撤,風威冷不疾不徐地離著十來步,吊在後頭。趙裨將顯然是驚弓之鳥,渾身緊繃,一觸即發,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風威冷。風威冷一直沒能找到時機下手。看著表妹已經咬出了血的嘴唇,他怨毒愈來愈深,暗暗地把我風威冷今生不殺此獠誓不為人這句話念了一遍又一遍。


    將軍!我們要往哪裏拐?


    什麽!趙裨將手上猛抖,才看到已來到了一個路口上。


    風威冷發覺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靖安大道上,這正是鍾樓所在,與三義街相通。


    三義街上突然一片喧嘩,數百兵丁往這邊奔過來,看服色是南漢軍,可隊列卻亂糟糟地有如烏合之眾,不一會兒路口上便聚了黑壓壓的一片。趙裨將麵現喜色,叫道:兄弟們,快!殺了這人!說完就一指風威冷。那些兵丁應聲向著風威冷奔過來,趙裨將又叫道:那人厲害,用箭!


    風威冷正冷笑,卻見雜亂的人群一下子裂開,動作十分敏捷,卻不如方才那般狼狽。裂開的地方三人一夥抬出一架萬鈞神弩,隻四五下曲指間就有五張弩弓正正指向了他。


    風威冷笑不出來了。他明白,即便是他自己也無法在弩箭射出前衝過這十餘丈間距。而此時,非但無法救出表妹,連自身的性命隻怕都已難保。他看到表妹一直凝在他身上的眼神突然往天上移去,映出朵朵白雲,猛覺不妙。方來得及叫了聲:不!表妹脖子一低,便往那槍尖上撞去。虧那趙裨將膽子雖小身手卻不慢,手一鬆,槍掉在地上。


    風威冷見他抓了表妹的頭發,啪的一掌抽在她臉上,再也忍不住就邁步衝了上去。趙裨將喝道:放!那幾名兵士卻也不必他發令,就將要踩下機簧。


    誰敢!三義街上又跑過來數千名兵士,與前頭的南漢軍成對峙之勢,打頭的卻正是鄭七屠。鄭七屠見到了風威冷大喜過望,忙喝道:誰敢動我風兄弟一根毫毛,今日休想生離此地。趙小兒,你敢麽?


    趙裨將見這等聲勢,自是不敢再硬,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們哪敢得罪高大帥的人,是這位兄弟硬要與我們過不去。咱們是奉了西王的命為皇上選待女,這位兄弟卻要搶人,咱們是沒法子呀!


    鄭七屠麵有難色,扯了扯風威冷的袖子道:風兄弟,算了吧!哥哥一會兒再給你找幾個來!風威冷怒不可當,一把甩開他的手,吼道:那是我的未婚妻子!


    趙裨將卻嘿嘿道:笑話,未婚妻子?那庚帖生辰,聘儀訂書何在?


    你!風威冷氣得胸膛都要裂開了。


    正僵持著,突然蹄聲得得,街麵塵頭大起,靖安大道的另一側,一支人馬擁了過來,看情形也有數千之眾。當頭的將領見了這情形自然不免詢問,趙裨將便對他附耳言語了一番。


    西王那邊的將領麵目含煞,喝道:我家王爺有命,大營與副營以靖安大道為界各駐一邊,子女玉帛各取一半。你們若再無理取鬧,難道我們怕了你們不成?


    鄭七屠聽了這話,又看看了風威冷通紅的眼睛,正為難間,忽有一騎馳來。報!那馬上騎者高舉令旗道:大帥有令,我軍止於靖安大道,勿要與大營的兄弟們衝突!


    鄭七屠接了令旗歎道:風兄弟,不是哥哥不幫你。我們且回去,讓大帥幫你想辦法!


    風威冷耳中聽著他的話,極力鎮靜地想著:我且佯作退去,那西王大營難道又攔得住我麽?可足下卻生了根似的,哪裏挪得動分毫。他眼中表妹的麵色愈來愈蒼白,她突然大聲叫了句:你快走!我一定活著一句話未完已被幾個兵丁捂了嘴巴。表妹也不掙紮,由著他們將她綁起來,塞上毛巾,隻是一雙眼睛透過了晃動的人影,就那麽固執地望進風威冷的眼中。


    風威冷踉蹌後退幾步,直到背心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株大樹。那趙裨將得意一笑,卻還是笑得有些膽戰心驚,命圍在兵丁們抬起弩弓護在四周,緩緩從風威冷眼前退去。烈日當空,風威冷眼前白晃晃的有些發暈,他死死地合上了雙目,胸口憋悶得如要脹開一般。


    直至蹄聲漸從耳邊消去,風威冷方睜開了眼睛,入目是鄭七屠關切的大眼。風威冷腦中一時紛亂無由,好不容易想起一點事,忙抓了他,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不是頭一個入城的嗎?怎麽西王的人還在我前頭就已跑到了城中來?


    鄭七屠罵了一聲道:紅孩兒這狗娘養的,他媽的,誰能想到這雜種瞧上去人模狗樣的,居然也這般陰損?媽的,你說這人平日裏老子還當他是個英雄,還指望著能和他正經八百地打上一場他還待口沫橫飛地說下去,風威冷已忍不住吼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哼,我們正在東門打死打活,紅孩兒這小子一見形勢不妙,就開了北門放了西王進城!鄭七屠的拳擊在樹上,枝葉嘩嘩作響,他惡狠狠道,定然是大帥上回遇襲時他就和那狗王私下裏有了什麽密議!他將強弩用在東門,那明擺著就是要消耗掉我副營的兵力,好方便狗王奪權。幸好有風兄弟你幫了一把,否則定然已經讓他們得逞。他們居然還貪心不足,跑到東門來搶弩弓!東門這邊正亂,竟讓他們得手了去。


    風威冷終於想起最要緊的事,忙問道:那西王可有進城?


    聽說已經進城了,鄭七屠一怔道,你想幹什麽?去劫營?風兄弟,雖說你藝高人膽大,可這卻不是兒戲呀?


    可我妹子的性命卻更不是兒戲!風威冷麵色陰沉,道,你若當我是兄弟,便將他的住處告訴我。鄭七屠猶豫了一下,四下裏張望一回,確認部下們決不能聽到他們的言語,方才附耳過來道:據我方才得到的消息,那狗王眼下駐在城北裕鬆園!你可知裕鬆園在何處?


    風威冷自然知道裕鬆園在何處。他輕易地越過了西王人馬的布防,鑽到裕鬆園外百步之地,己見守備森嚴。他小心翼翼地在屋角穿行了好一會兒,方避開了巡邏的侍衛,潛入園中。隻是這裕鬆園占地寬廣,房舍眾多,一時無從尋那西王蹤跡。


    他正發愁,卻見前麵過來一隊巡兵。風威冷直拔而起,兩指一扣,屈身於鬥簷青瓦之下,南漢軍青灰色的號衣不時在視野餘光中一晃而過。他這一路跑動,額上禁不住沁出汗來。汗滴在眉梢積聚,他不敢去擦,那鹹溫的水珠便一徑地落了下去,無巧不巧地滴到了隊列中最後一名兵士的後頸根處。那兵士愕然去撫領後的那一刹那,一點金星正對著他的眼睛射來,額心上已是一涼。


    風威冷一劍刺下,先殺了那個發覺他的士兵,手在屋簷上一搭便翻上了屋頂。下麵的南漢軍紛紛大叫,可等他們搭了人梯爬上來,風威冷已經躍過了三四道屋脊。他此時已知不能得手,隻得狠狠心,往外逃去,他估摸後麵的人已經上了屋頂,便從屋上躍到街心。


    風威冷兩足方一落地,後心裏突然像被火團噴中般灼痛。他大驚失色,身子往前直躥,前麵正有一間屋子,風威冷一掌擊去,那屋上的窗碎成屑末,他的頭一低,整個人就鑽了進去。他心知偷襲自己的必是紅孩兒無疑,手中寶劍早已出鞘,果然一道紅龍直噬而來,被他的寶劍正正擋中。兩樣神兵碰在一起,尖鳴聲伴著劇震,將風威冷的胳膊與頭腦一起震得發麻。


    可紅孩兒顯然也極不好受,他一個跟頭倒退出屋,麵色在熾烈的日光下顯得有些蒼白。風威冷隻來得及回望了這麽一眼,就趁機從另一麵的窗子裏翻了出去。他身子猶在半空,就見到這家後院裏,百餘人的兵士手執槍戟列陣以待。數百雙眼睛整齊劃一地盯著風威冷,沒有興奮,也沒有懼意,隻有一種從刀山火海裏曆練出來的那種骨子裏的悍意。


    風威冷覺得渾身都冷颼颼的,眼角瞥到距院牆五丈處有一株樟樹亭亭如蓋,便揮劍向下拍擊,庭院中的兵士們好奇地看到那劍猛地一折,好像半空中真有一道肉眼看不見的水麵。借這一拍之力,風威冷的身子在空中陡然拔高,手撈住了一根樹枝,那枝條蕩起,他的大半個身子便要伸出院外。兵士們都是久經戰陣的,怔訝隻是極短的一瞬,便各自反應過來,七八枝槍齊刷刷地向著風威冷身上鑽去。


    風威冷聽到身後殺機已至,他反手出劍,當當當當將那些槍擋開了去,他眼中已看到院外的街道,正有喜意,突然左肩上一痛。他甚至在覺得痛之前就已一跤跌下院牆,他右手胡亂在肩上一拔,就抽出一枝朱漆長箭。風威冷渾身都有些脫力,他自知這一受傷,再非紅孩兒對手,更何況他尚有數百名精兵相助!


    納命來!紅孩子獰笑的麵孔出現在牆頭,風威冷撒腳就跑,可那紅孩兒手拿長矛,已奔風威冷而來。


    風兄弟伏下!風威冷聽到是鄭七屠的聲音,大喜仆地,隻聽得弓弦錚然作響,幾道厲風從他頭上掠過,紅孩兒一時顧不得去傷風威冷,揮矛擋開那幾枝箭。


    風威冷全力衝刺,鄭七屠伸出手去,風威冷與他雙手相握,就被帶到了他身側的一匹馬上。紅孩子驚叫道:紅鬼!風威冷低頭一看,胯下果然是紅鬼,紅鬼聽得舊主召喚,也覺得十分興奮,高揚雙蹄長嘶不已。風威冷狠狠一拳打在馬頭上,紅鬼悲鳴一聲,終於被風威冷催逼著向北跑去。鄭七屠殿後,抽出數枝箭來,一一射了出去。可他的箭卻不是向著紅孩兒射去的,而是射向兩側的房舍。風威冷有些不解,再看時已見著箭處青煙騰起,火頭高躥,方明白了鄭七屠的用意。


    風威冷隔著紛亂的煙塵與紅孩兒四目相對,但迅速擴開的火場即刻就打斷了他們的對視。鄭七屠得意地大笑:去你媽的,誰也別想傷到我鄭七屠的兄弟!在他的大笑聲中,二人策馬狂奔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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