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我,放開我!驟然傳來的吵鬧聲,引得陳默轉過頭去。他看到方才那個秦掌櫃,讓兩三個長虹門弟子攔住了,正在扭打之中。


    關勝刀突然道:等等,這不是秦掌櫃麽?秦掌櫃身上衣衫零落,早有幾處血跡,有些顯然是與這些長虹門弟子撕打間弄出來的。他麵孔汙穢,涕淚橫流,號哭不止,道:各位大俠救救俺的路兒!


    眾人目光都向關勝刀身上瞟去,關勝刀忙道:這位秦掌櫃,是路兒的父親。


    秦掌櫃一麵抹眼淚,一麵哽咽著道:俺隻是與這朝興酒樓的朱老板交情甚好,今日是赴宴來著,卻不想看到


    關勝刀憤怒地將頭發搔成雞窩,歎著氣安撫秦掌櫃:秦掌櫃暫且寬心。那賊子中了大總管的大明光印,斷然活不久了,我們門裏這麽多師長前輩,總要救了你家丫頭出來


    丫頭兩字一出,陳默就覺得耳中嗡了一聲。他有些不敢抬頭,不願去看此時大總管的眼神。他想自己或許一直不肯往這上麵想,否則就是再遲鈍,那把劍出來時,他也該想起來了


    對了,那把讓孟式鵬奪去的寶劍,是什麽來路?徐離楓插問。


    所有人都是一怔,紛紛搖頭道:沒人見路兒使過。


    關勝刀皺眉道:也不知駱老二讓她來做什麽?她雖機警,然而年歲太小,武功低微,又能濟什麽事?


    大總管聽到武功低微四字時,突然哂了一哂,低聲對陳默道:她竟能自行解開孟式鵬製住的穴道,這內功造詣,可絕非一般了。你知道有什麽功法能做到麽?他目光灼灼,陳默背心裏沁涼一片。


    我知道,有個弟子站出來,衝關勝刀一拱手,道:師父聽說默客在朝興酒樓一帶探訪,因此讓她跟了來,她對這一帶熟,想是看能不能幫上些忙吧!誰知他顯然也是橙旗使駱明侖的直係弟子。


    秦掌櫃一聽,更是頓足痛哭。關勝刀聽著煩擾,便叫那弟子道:蔡武,你將路兒爹送回去!


    蔡武本來要答應的,卻又猶豫了下,道:我得回去侍奉師父。


    我送他回去吧!眾人看去,卻是陳默出聲,不由都大為詫異。


    雖然萬般不情願,秦掌櫃卻還是不得不隨著陳默走出豐樂巷。沿著上龍津往東,便是他住的熙寧巷。


    駱旗使是怎麽收了你女兒當徒弟的?似乎是枯行無聊,陳默問道,我聽說長虹門中,並不收女弟子。


    原是這丫頭的孝心得來的福氣,掌櫃似乎想笑一笑,然而旋即又抽噎起來,道:如今卻不知是福是禍了。


    兩三年前的一日,秦掌櫃被指認與王府盜案有關,叫衙役重枷逮了去。秦家媽嚇得暈在炕上,兒子還在吃奶,也隻有哭泣的份兒。路兒托鄰居照看娘親和弟弟,揣了銀錢在身上,去尋父親的好友朱老板、伍軍爺等人,求他們前去衙門打點。然而這次衙門裏卻偏賴定了秦掌櫃,每日裏刑具輪番地上,將秦掌櫃折磨得死去活來。


    路兒忽然消失數日,再次露麵時,卻是在長虹門總舵前,賴著死活不走。橙旗使駱明侖正巧在這個時侯回總舵,便應允聽她陳情。路兒這才道出緣故,卻是不知她如何查到那盜王府之人,是長虹門的人包庇了下來,捕快被催得急了,就隨意拿個人充數頂罪。


    駱明侖親身去搜尋,果然人贓並獲,那將他窩藏下來的長虹門弟子,也沒能逃脫。駱明侖略作思量,便教窩藏的弟子將盜犯殺了,取了人頭與贓物去衙門報案,隻說殺了個攔路搶劫的賊人,發現他身上有這些禦賜的事物,不敢妄取,送來見官。官府有了交代,自然放了秦掌櫃,更覺長虹門協助維護治安很是得力,還嘉獎了幾句。長虹門轉眼將那私藏盜犯的弟子以幫規處置了,卻也堵了江湖上的是非之口。本來料理已定,駱明侖卻再度招了路兒去,說此事內幕事關長虹門顏麵,你一個外人卻是盡知,恐怕不妥。路兒也甚為機靈,當即磕頭拜了駱明侖為師。


    秦掌櫃說完這些舊事,卻已不覺到了家門口。他便招呼道:到禦河碼頭了,我家就在前麵,有勞小哥送我回來,不嫌棄的話,進來喝口水再走吧!


    上龍津的水色深黛,載著宮闈高闕之下那些威嚴的燈光。當年前先帝遷都於此,承前代之餘緒,整治城池。皇城宮署自不待言,在這承天門外,華表木下,正南北、正東西地,建了數道平直街巷,狀若棋盤,便號棋盤街,百姓們稱為天街。有此交通便利,不多時便商賈雲集水陸雜陳,成一處紙醉金迷的所在。然而這一條富貴相夾的水中,卻為何會有那麽幽秘的通道呢?


    此時夜已極深,風聲卻更暴虐。錦雲來綢緞莊前的燈籠早已熄了兩盞,末一盞也燈色昏昧,因此就隻看得見一個蒙矓的來字,在浮塵中遊走著。


    秦掌櫃邊掏鑰匙邊拍了幾記門板,不多時,便有一名婦人前來開門。


    孩子爹,如何才回來啊,有客人,怎不早說?這婦人抬臂攏發,袖下瀉出屋內光暈,隻覺風姿綽約,全不似這小商販人家裏走出來的。隻是再一定神,就見到一張扭曲錯位的麵孔。陳默忍住沒有驚呼,卻也不由微微變色。


    婦人掩麵轉頭便奔進櫃台後麵的布簾子裏。秦掌櫃有些難堪地賠笑道:恕罪恕罪,他媽早些年得過怪病,相貌生得有些嚇人。


    陳默連忙道:哪裏哪裏,是我來得冒昧。他打量了一下這店堂,長不過二十步,櫃堂上堆滿了一匹匹的綢布,此際都用粗麻布覆著。燃燭的那角台子前,擱著一隻高凳,凳上散著繡繃兒和針線等什物。


    爹爹!爹爹!他們客套間,從簾後連滾帶跑躥出來一個五六歲的娃兒,抱著秦掌櫃的腿撒嬌。


    冬冬,你再不進來就要挨巴掌了!隔著院落,婦人叫了起來。冬冬這才不情願地應聲鑽回簾子裏去。


    簾子後是十多丈見方的一個院落,兩邊廂房黑洞洞的,裏麵傳來些動靜問候,似乎是店中夥計。秦掌櫃回了兩聲,叫他們自睡去。足下一條碎石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不時隱沒在正盛放的迎春花枝下。落瓣摻著黃土,在地上鋪了軟軟厚厚的一層。院中道路和花卉布置極是講究,正合移步換景之妙。陳默隨眼看去,便分辨出山茶、玉蘭、牡丹、臘梅十多本花木。


    略轉了個轉兒,竟踏上了兩三尺長的一座小拱橋。小橋束著脈流水,流水蜿蜒,在院子偏右邊處,流水匯入個葫蘆型的池子,池子裏堆石砌山也罷了,竟還在山上盡極機巧地搭了個能勉強坐人的花亭。細看下才能發覺這亭子其實是從廂房的閣樓上伸過來的,隻是這麽設計下,卻覺得池中有山,山上有亭,小小院落,倒是風光無限。池邊起了三四級石階,階下兩邊各種一株高大的海棠,透過尚疏的枝葉,能見著正房格窗裏亮起的燈,正月裏糊上的窗花兒尚未揭去,光投在陳默的麵孔上,陳默不由駐足佇立了片刻


    這布局,無論如何不是一家小綢緞莊的後院應該有的,而且太像一個地方,不,不止是像,簡直就是縮略後移過來。陳默微微眯著眼,幾乎以為自己麵前是一道終年雲霧繚繞的絕壁,還有崖上那個從來寂如荒天的院落,以及院子裏蒼白的主人


    秦掌櫃請陳默在迎麵的大炕上坐下,自己進內屋和老婆解釋。陳默運功於耳,聽見他隻是說去看了下女兒耽擱誤了,有位小哥送他回來,並不敢說路兒出事。過得一刻,那秦家媽重新出來了,麵上罩了方銀紅邊兒的碧藍色杭絲帕子,手中托著個漆木盤,端出來兩隻熱氣騰騰的細白瓷碗。


    簡慢了,小哥莫怪。秦家媽雙手捧著將兩碗打鹵麵放在炕幾上,躬了下身,退在一邊揀起針錢活接著做,歉然道:小生意人家,沒什麽好奉客的,您將就著填填肚子。


    陳默一麵繼續挑著麵條細細嚼,一麵含糊不清地道:大媽您這麵條擀得可真筋道,大館子裏的師傅,也弄不出這麽一口味來。


    秦家媽麵上雖蒙著布,卻能看出來她在微微地笑,道:您吃得慣就好。路兒到你們那兒以後,每次回家,都念著這口麵呢!


    突然,冬冬手裏攥著個風車,伸頭張腦地鑽了出來。秦掌櫃要趕他睡去,陳默卻招了招手叫他,逗他說笑,看到他手中的風車,心中一動,問道:能給大哥哥看看嗎?


    冬冬很有點舍不得地遞給他,麵上閃過驕傲的神色,道:姐姐給我做的!


    是嗎?陳默微笑道,你家姐姐真是心靈手巧。他輕輕一擰柄端,風車葉子就自動呼啦啦地轉起來。見他一眼便參詳出機關,冬冬大呼小叫,很有遇到知己的感覺,便跳進屋去,將一大把零零碎碎的東西捧了出來。


    陳默獨從中拿起一個娃娃。那是個女娃娃,做成翩然起舞的姿態,陳默雖然並不通音律,可是也知道這個姿態,一定是切著某首名曲的節拍。陳默合了下眼,將它頸項轉了轉,娃娃就開始眨眼發笑,在他掌心起舞,黃裙紫帔紛紛揚揚。


    姐姐不能陪我了,冬冬趴在一邊,兩眼閃閃發亮,就做了這個代她。


    冬冬你幾歲了?


    四歲!


    是冬日生的?


    我名字是冬冬,自然是冬日生的!


    陳默咬了一會兒嘴唇方微笑道:你真好福氣,一生下來,就來個姐姐陪你。


    秦家媽含笑道:是呀然而這一刹那,她覺得麵上一寒,略一抬目光便對上秦掌櫃顫顫垂下的眼皮。秦掌櫃放下碗,碗中湯麵已盡,餘氣嫋嫋,碗底敲在桌麵上,咯噔響了一聲。


    秦家媽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拉扯著娃兒走了,冬冬卻一邊走一邊不舍得地叫:大哥哥,見到我姐姐跟她說我可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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