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上遊本就水急灘多,到這一段,江流更急,江中又礁石遍布,明暗參差,大小不一,大大小小,共有十八堆礁石攔在江中。


    江上的船工給這裏安上了一個駭人的名字:惡鬼灘,又叫他十八小鬼迎客。


    迎客的是鬼,那麽主家是誰?不要問,人人知道。


    千百年來,這惡鬼灘不知撞碎了多少船舶,十八小鬼更不知為閻王爺迎去了多少客人。


    但近四十年來,惡鬼灘沒有死過一個人。水流一樣的急,船一樣的碎,十八小鬼並沒有偷懶或者睡著了。


    隻不過小鬼遇著了菩薩。


    四十年前,仿佛是一夜間,江岸上多了一座小廟,一個和尚。


    這和尚不知有多少年紀,也許五十歲,也許六十歲,但也許三十歲還不到。因為就算三十歲最壯盛的漢子,身手也沒有他壯健敏捷,尤其是在水裏。


    江流本急,到惡鬼灘,多了這十八堆礁石,河道變窄,水勢更急,回環旋轉,咆哮若雷,仿佛惡虎出籠,又似群狼爭食。


    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中,一旦撞船落水,水性再精熟的老船工,也隻有閉目待死的份。江水蘊含的力量,決非人力所能抗衡,人在水中,完全沒有掙紮的餘地,有再好的水性也沒有用。


    但這和尚卻不同,仿佛他身上附著大力的魔咒,又仿佛他根本就是江水的一部份,湍急的江水,萬鈞的力量,對他不起絲毫作用。


    一旦有人撞船落水,他就會跳入江中,將人救起來,他在江中輕快的遊動,姿勢優美靈活,隻有水中的遊魚能夠比擬,而動作的優嫻沉靜,則可與最自信的老漁夫想提並論。他有一隻羊皮筏子,用一根繩子係了斜背在身上,救起的人,都放在羊皮筏子上。他的速度是那麽快,眼睛是那麽尖,任何一個落水的人,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嬰孩,他都不會漏過。直到救起所有的人,他才遊回岸上。


    和尚還有一身神奇的醫術,落水的人,給江水裹著在礁石上一摔一撞,不是筋折骨裂,就是頭破血流,至於嗆水閉氣,更是尋常事。


    然而不論是斷手還是斷腳,破頭還是閉氣,再重的傷,和尚都有辦法,甚至就是完全咽了氣,一隻腳已經跨進了鬼門關了,和尚扯著他另一隻腳,也硬是能將他拉回來。


    針炙草藥,推拉按摩,眼見血淋淋、半死不活的一個人,給和尚三兩下一弄,立即就活了,有精神了,會大聲叫疼了。


    自從和尚來到這裏,四十年了,惡鬼灘就沒死過一個撞船落水的人。


    和尚名大拙。


    但這條江上的百姓,都叫他大拙菩薩。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大拙終於老了。


    十多年前,大拙收養了一個孤兒,給他取名一靈。是名字,也是法名。


    一靈長成了一個眉目端莊的健壯的少年,他繼承了師父的衣缽。這幾年間,大拙不再下水了,下水都是一靈的事,救上人來,他還幫著師父診治。所有的人都說,一靈在水裏,比師父更靈活,他的醫術,也幾乎跟師父相差無幾。


    聽了這樣的話,大拙臉上便會露出寬慰的笑容,而一靈,總是嘻笑著搔搔頭,他還不好意思呢。


    大拙建的廟很小,後牆是一塊大青石,前麵空蕩蕩的,門也沒有,雖然江麵盡收眼底,能隨時發現撞礁的船隻,但江風也是無遮無掩的直灌進來。


    廟小到甚至不能擺下一張床。事實上大拙也根本沒有床,他以打坐代替睡覺。收了一靈,師徒倆就背靠背打坐到天明。


    但這一年,大拙突然不和一靈背靠背打坐了,他靠著大青岩坐著。


    這一年,大拙什麽也不幹了,別說下水救人,就是一靈救上人來,他也不再幫忙診治。


    他坐在那裏很少動,甚至飯也不大吃了,往往十天半個月,吃不了一小碗稀飯。


    他真的老了,很老很老了。


    如果有心人記著,就會發現,這一年,正是他來這裏的第四十個年頭。四十年的日出日落,搏風擊浪,他終於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一靈很悲傷,卻又不知該怎麽辦。他今年十六歲,要懂事不懂事。但有一件事他心裏很清楚,師父,很快就要離開他了。


    他還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師父的身子,似乎在不停的往身後的大青岩裏麵鑽。大青岩堅硬若鋼,鐵家夥砸上去,僅留下幾點印子,但大青岩在大拙瘦弱的身子麵前,卻退縮了,無聲無息的往裏陷進去。


    終於有一天,大拙的身子,完完全全的嵌進了大青岩裏。


    這一夜,月色如霜,青蒙蒙的江麵上,江水安靜了許多,水流嗚咽,就象在歎息。


    大拙讓一靈坐在自己麵前。


    “孩子,我很高興,你長大了。”他蒼老潮濕的眼神裏,有著無邊的慈愛和欣慰。


    “你是個孤兒,我隻知道你姓王,一靈是我給你取的,是法名,將來你要還俗,也可以做你的名字。”


    “今夜我就要離開你了,孩子。我活了一百零八歲,前半生殺人如麻,後半生救的人,我也沒數過,不知能不能贖我的罪孽。呆一會兒,看來接我的,是佛祖,還是江中的這十八個小鬼,就知道了。”說著,他輕輕的笑了一聲。


    一靈淚如泉湧:“不,師父,你不能離開我,不會的。”


    大拙微微笑了:“孩子,這是佛祖的旨意,師父雖然離開了你,但師父的許多東西,卻都留在了你的身體裏,因此也可以說,師父並沒有離開你。”


    一靈眼淚簌簌的往下落,要明白,卻似又不明白。


    大拙看著他稚嫩無助的眼光,歎了口氣,道:“一靈,今天你舍不得我,但日後,你說不定會恨我的,恨我留在你身體裏的那些東西,帶給你無窮的煩惱。不過那也說不定,人是會變的,何況你還小,一切都還沒定型。你是恨我還是感激我,再過兩三年就知道了,不過我希望你還是恨我的好,否則……。”他沒有說下去,抬頭看著天上的冷月,過了好一會,又微微的歎了口氣。


    一靈怔怔的看著師父,師父話中的意思,有許多他都不懂。經年搏擊江浪,十六歲的他,體格雄壯猶勝過一般的壯年漢子,但居處一隅,行善積德,心地純樸,較之市井中十一、二歲的小兒,隻怕還要單純得多。話中的機鋒若是太多,他就實在是弄不明白了。


    “不,師父。我決不會恨你的。”他的話斬釘截鐵,正是熱血少年常有的語氣。


    大拙轉過眼光,看著他,露出慈愛的笑意。


    “好吧,孩子,不管將來會怎麽樣,我先交待你一些事情。”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莊重無比,一靈坐正了身子,凝神聽著。


    “明天,你動身往北,到少林寺去,見到他們的主持方丈,問一個人,大愚禪師,看他死了沒有。大愚若是沒死,你想法見到他,將‘苦海神燈’演給他看,看他有沒有破法。”


    “苦海神燈?那是什麽?”一靈皺起了眉頭,但隨即腦中突然電光一閃,一些奇怪的姿勢突然冒了出來。這些姿勢非常的古怪,或者說好笑,他如果不是癲了,好好的,絕不會做這些樣子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一靈對自己腦子裏突然出現的古怪現象驚訝無比,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師父。


    大拙也正在看他,眼光猶如兩道冷電,好象直要看到他心裏去。一靈又吃了一驚,他從來沒見過師父有過這樣的眼光。


    他驚訝莫名的樣子。全落在了大拙的眼裏,大拙笑了,眼光又變得蒼老、慈愛。


    “孩子,不要怕,師父一生的積累,都轉到了你體內,東西多了,可不止這一點。”頓了一頓,又道:“不管大愚有沒有破法,你都回來,回到江上來,伴著師父,你腦子裏的那些東西,隻要不受到激發,不會自動冒出來,就讓它們跟著你,自生自滅吧。這是天意,沒有辦法的事情。”


    大拙停了一會,又道:“如果大愚死了,你就到泰山去,等到明年的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天下英雄聚會泰山之頂,你注意看著,有沒有一隻巨大的金鷲飛來,如果有,你將‘回頭是岸’演給騎金鷲的人看,看她能不能破。如果沒有,你還是回來,伴著師父。”


    大拙說到“回頭是岸”,一靈腦中立即湧現出一些持劍的姿勢,他從來沒有見過劍,但他覺得,這些姿勢非常的優美,如果自己使出來,一定非常的好看。


    大拙側頭看著遙遠的天際,緩緩的道:“她是一定會來的,孩子,你這一生,注定不會平凡。”他看向一靈的眼睛,一靈愣愣的眼光裏懵懵懂懂,就象一張白紙,又象一塊璞玉。他搖搖頭:“孩子,你有得苦頭吃了,那些魔頭,哪一個不有一身驚天動地的本事?哪一個又肯輕易服人?受了四十年的委屈,哪一個又不想伸頭吐吐冤氣?唉。”他歎了口氣,遠遠的江麵上,竟似乎也起了一層淡淡的皺紋。


    大拙閉上眼睛,良久,不再說話。


    月到中天。


    大拙突然睜開眼睛:“阿彌陀佛,一靈,到江邊打桶水來。”


    “哦。”一靈應了一聲,起身打水,心裏奇怪,想:“師父要水幹什麽?”


    到江邊,方沉下桶子去,耳邊突然響起師父慈祥的聲音:“一靈,師父去了。師父給自己造好了墳瑩,你灑上江水,也就成了。明日太陽出來,你就走吧,一靈,好孩子,好自珍重。”


    “師父。”一靈一聲痛叫,翻身撲回,他的身子猶如閃電,隻是他自己並沒有覺得。


    大青岩前,已沒了大拙的身子,大青岩平滑如鏡,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就在剛才,這大青岩還凹進了一塊,裏麵還坐著一位老僧。僅是大拙禪座前麵的青石板凹進了一塊,仿佛平空間給人鏟去了似的。


    一靈腦中的一些知識告訴一靈,師父是用大天龍爪抓碎了麵前的青石,然後吸到自己身上,給自己建造了這座獨特的石棺。


    “師父。”一靈撲過去,冰涼的青石粉,隔開了師父溫暖的身體,慈愛的目光。他恨不得將石粉抹掉,挖出師父,但靈智告訴他,不能這麽做。


    一靈號啕大哭,江水嗚咽,山穀回應,似乎也在陪著他落淚。


    過了好久好久,一靈慢慢的走回江邊,慢慢的打了江水,輕輕的灑在石粉上。


    水澆上去,石粉發出滋滋的輕響,由灰轉白,由白轉青,終於與大青岩變成了完全的一個顏色,也變得了一樣的堅硬。


    “這是天龍神罡的陽火在起作用,陽火遇水,練石如鐵。”一靈腦中的念頭如靈光閃過。


    “師父。”一靈趴下叩頭,然後就那麽坐著,呆呆的看著石壁,漸漸的,石壁不見了。師父又出現在他麵前,依舊茲祥和謁,對著他微笑。


    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江麵上,反射出來,光芒閃爍,如金蛇亂舞。水光映在大青岩上,不住晃動。一靈眼光一花,搖搖頭,麵前隻有大青岩,沒有師父。


    “師父沒有了。”一靈對自己說,他少年的心裏,說不出的悲痛,回頭看看太陽,陽光刺目。


    “師父,我聽你的話。這就上少林寺去。”一靈趴下再叩了三個頭,爬起身來收拾東西。


    他也沒什麽要收拾的,不過兩件換洗衣服,幾兩散碎銀子,他師徒救人無數,感恩的人敬奉銀兩的不少,但大拙不是推辭不受,就是接濟了其他的遇難者,沒什麽積蓄。


    一靈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背了,又在師父靈前流連了一回,跨出小廟。


    便在這時,遠遠的幾條人影疾奔過來,身法輕靈,不是普通人,是武林健者。


    這幾人直奔小廟而來,一靈駐足觀望,看得清楚,共是六個人,一個四十來歲的錦衣漢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四個勁裝武士。錦衣漢子執劍,勁裝武士持刀,身上都是血跡斑斑,衣衫破裂,顯是經過一番劇鬥。那少年服飾華貴,身上一塵不染。


    六人奔到近前,錦衣漢子目光如電,在一靈臉上一掃,道:“你是廟裏的和尚麽?”一靈點點頭。錦衣漢子回頭看那少年,道:“少盟主,進廟裏歇一會。”看著一靈:“小師傅,討碗水喝。”


    一靈心裏這時候實不願陌生人去打擾師父,但他是做慣善事的人,略一猶豫,仍然轉身進廟,那少年卻喝住了他。


    “站住。”


    “阿彌陀佛。”一靈轉身行禮:“少施主有何吩咐?”


    “你背著包袱幹什麽?你不是這廟裏的和尚。”這少年眉清目秀,長相甚佳,眼光卻尖銳逼人,直盯著一靈。


    “阿彌陀佛,少施主,我是這廟裏的和尚,背著包袱是準備出門。”


    “上哪去?”


    “往北。”


    “哪個地方?”少年緊逼不放,語氣嚴厲似乎在審犯人,換作別人,一定會著惱,一靈久受佛門寬容之心熏陶,還沒學會生氣,略一猶豫,道:“到少林寺去。”


    少林寺威名震天下,六個人都是一震,那少年冷然一哼,道:“想不到這小和尚竟還是少林弟子。”


    一靈搖頭:“我不是少林弟子。”


    少年奇了:“那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麽?”


    一靈道:“師父要我去的。”


    那錦衣漢子突然插口道:“我知道了,你師父是大拙活佛,你師父呢?”


    一靈眼圈一紅:“師父圓寂了,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可惜。”那錦衣漢子也宣了一聲佛號,看著那少年,點點頭。意思是信得過,不必疑心。


    那少年卻仍然不肯進廟,眼光在一靈身上一繞,俯身到錦衣漢子耳邊,耳語數聲。那錦衣漢子麵有難色,道:“怕他不肯,而且……也不像。”


    那少年眼光如刀:“這點小事也做不好,你還能做什麽?”


    錦衣漢子麵上一紅,略一思索,跨上一步,手中已捧了幾張金葉子,道:“我家少盟主早聞大拙菩薩慈悲之名,聞他圓寂,心實傷感,一點小小心意,略表哀思,請小師傅收下。”


    一靈心中感激,合十為禮,卻不收他的金葉子,道:“施主誠心,小僧代師父謝了,但金葉子小僧不能收。”


    錦衣漢子急了,道:“小師傅先請收下金葉子,我們還有事要求小師傅呢。”


    一靈道:“金葉子不能收。施主敬重小僧師父,小僧感激不盡,施主有事盡管說,小僧定當盡心竭力。”他敬重師父,連帶對敬重師父的人也存了滿心好感,況且他又是做慣好事的人,沒什麽機心,一口應承。


    錦衣漢子瞟著一靈,麵有難色,道:“這件事很為難……。”話沒說完,突然歎了口氣:“唉,算了,還是我們自己承擔吧。”


    一靈急了,道:“小僧不怕難,施主盡管說。”


    錦漢子猶豫一會,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家小主人激於義憤,打了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卻怕回家給老爺夫人罵,就想了一個主意,要找一個人扮成他的樣子代替他。等那個惡霸找上門去,一看人不對,自然無話可說,則老爺夫人也不會罵人了。”


    這番話若在江湖老手耳中聽來,自是漏洞百出。但哄一靈卻是恰好,欣然點頭,道:“惡霸仗勢欺人,該打,這事不難,小僧願意盡力。”那少年本已沉下臉去,聞言頓時喜笑顏開。


    錦衣漢子大喜,瞟一眼那少年,道:“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大拙菩薩是菩薩心腸,小師父也是菩薩心腸。小師傅,請到廟裏,和我家小主人換過裝束。”


    四個勁裝武士在外守望,一靈、錦衣漢子、那少年三個入內。一靈和那少年換過衣服,一靈身子較長大,不免顯得緊巴巴的,又是頭一次穿這樣華貴鮮豔的服飾,又新奇,又別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


    那少年掃一眼一靈的光頭,突然從懷裏掏出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匕,握住自己頭發,三兩下剃下,竟是剃得幹幹淨淨,匕首鋒利固是一功,手法之巧,也著實了不起,錦衣漢子麵露欽佩,一靈卻是視若不見,隻道:“施主怎麽把頭發剃了,唉,可惜。”


    那少年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連頭發一並遞給錦漢子,道:“給他粘起來。”那瓶子中裝的不知是什麽,極有粘性,錦衣漢子將裝的液體在一靈頭上一抹,再將頭發粘在一靈光頭上,竟然一粘就牢,再紮上英雄巾,一個小和尚,轉眼就成了一個俗世佳公子,雖然有些別扭,不過若不細看,還真看不出來。


    錦衣漢子和那少年對望一眼,眼中均有喜色。錦衣漢子道:“你服飾改了,名字也得改過來了。一路上若有惡霸的人阻攔,你就自稱仇自雄,是鐵血盟的少盟主,你不要怕,有馬龍四兄弟保護你,惡霸拿你無可奈何。我們並不是怕,隻是想讓那惡霸上一個大當,你知不知道。”


    一靈點點頭,笑道:“我知道。”


    錦衣漢子看一眼那真仇自雄,差一點就要樂得打哈哈,給仇自雄眼光一瞪,強自克製,道:“便請小師傅,不,少盟主啟程上路。”出得廟來,叫過那四名勁裝武士,道:“馬龍,你四個保護少盟主沿江上行,直達總堂。”隨即又低聲囑咐一番。


    一靈隨著馬龍等四名武士,依依不舍的離了小廟,直到去遠。仇自雄才和那錦衣漢子相對哈哈大笑。


    “笨蛋。”仇自雄笑道:“當真是世間少見的笨蛋。”


    錦衣漢子諂笑道:“虧得少盟主想這一個主意,叫這小笨蛋擋災,我們就能抄近路平安返回了。”


    仇自雄掃一眼那錦衣漢子,道:“張伯當,你也把頭發剃了,到廟裏找老和尚的衣服換上,我們過江去。”


    張伯當一愣:“過江,為什麽,我們得加緊趕回去啊。”


    仇自雄一聲冷笑:“回去幹什麽?送死啊,如果我猜想得不錯,青龍會這邊得手,那邊群英會就會長驅直入,直搗咱們的總堂。”


    張伯當吃了一驚:“少盟主是說,青龍會,群英會聯手對付鐵血盟?”


    仇自雄哼了一聲:“傻瓜,一盟兩會三方對峙,勢均力敵,誰也奈何不了誰,這次爹爹輕身冒險,致為青龍會所乘,身邊好手或死或遭擒,鐵血盟實力大衰,群英會若不乘火打劫,除非是鬼迷了心。”


    張伯當呆了一呆,哽咽道:“可憐盟主身首異處……”


    “活該。”仇自雄突然大叫。


    張伯當一愣,叫道:“少盟主……”


    “怎麽?”仇自雄狂暴的叫:“別以為是我爹爹我就不敢罵他。身為一盟之主,不善自珍重,致為敵所乘,他也是個笨蛋,蠢豬。”


    張伯當看著他扭曲變形的臉,不自覺的心中發寒,退了一步。


    鐵血盟上下提起盟主仇天圖身邊鐵血親衛首領張伯當,人人都要又敬又畏的翹起大拇指。張伯當鋼骨鐵血,忠勇無雙,隻要盟主一聲令下,刀山火海他也敢跳,油鍋地獄他也決不皺一下眉頭。


    但這幾天來,陪著這個少年,張伯當卻時不時的感到心虛膽寒,鐵血鋼骨的一條漢子,也快要變成一個懦弱小人了。


    過了好一會,張伯當問道:“少盟主,那你有什麽打算?”


    “扮和尚,過江,躲過青龍會追殺,上大雪山找我的師祖紅衣老祖,隻要師祖功成出關,鐵血盟哪怕死盡死絕,也仍可複興。最主要的,明年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隱伏了四十年的潛龍將飛升成天龍。四十年啊,多少絕世之雄望天空歎,而明年的二月初二,泰山天龍大會上,一切都會改變,正是我大顯身手的好機會,哈哈哈!”


    二月初二,龍抬頭,天龍大會。


    這是天龍在四十年前與大愚羅漢的約定。


    天龍,四十年前的絕世之雄,手創天龍教,統一黑道七百四十八幫,屬下三壇十五香堂共百萬弟子,無數梟雄巨霸,俯首稱臣。便在天龍欲借勢更展雄圖之際,少林大愚羅漢率俠義道五大派於泰山絕頂向天龍挑戰,聲言天龍若單打獨鬥能贏了他,他便率五大派俯首稱臣,天龍徹底統一黑白兩道,天龍若贏不了他,則天龍需解散天龍教並約束屬下,讓江湖安靜四十年,四十年後,二月初二龍抬頭,泰山之巔再決雌雄。


    這於天龍並不公平,但天龍卻一口答應了他,約戰泰山之巔,戰前,江湖惟一保持獨立的另一股勢力靈鳳宮主靈鳳也趕了來,更提賭注,她若贏,則天龍需娶她,而大愚需還俗,廢棄近百年禪修,重食人間煙火,她若輸,終生不出靈鳳宮一步。


    三人翻翻覆覆,賭鬥七天七夜,最終是個平局。


    天龍遵守約定,解散天龍教,並約束手下隱身湖澤,待四十年後重決雌雄。靈鳳亦返回靈鳳宮。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明年二月初二,便是重決雌雄之時。


    天下英雄,都在等這一天。


    仇自雄仰天狂笑,張伯當不敢接口,剃了頭發,到廟中找套僧裝換上,跟仇自雄過江。


    當今武林幫會組合中,以鐵血盟、青龍會、群英會三個幫派勢力最大,群英會雄峙冀北,燕趙好漢,群英薈萃,活動範圍遍及黃河以北。青龍會覓食江南,最多的是水上的好漢,青龍旗插遍長江之南。而在這兩者之間,長江之北,黃河之南,便是鐵血盟的地盤。雖然散處這三派之間還有成百上千的幫派,但都成不了什麽氣候。


    三派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勢均力敵。雖然磨擦不斷,大的火並卻也沒發生過,因為任何兩派傾力一擊,都要防著第三派撿現成的便宜。


    十年前,鐵血盟盟主仇天圖將六歲的獨子仇自雄偷偷送到大婁山烏雲觀,拜在紅衣老祖大弟子風林門下,學習大雪山驚世之技冰雪神功。


    因四十年期限已到,二月初二龍抬頭,仇天圖胸懷大誌,偷過長江,一為探望兒子,二為與風林相商,要上大雪山拜望紅衣老祖,商議個對策,不想事機不密,烏江中伏,一則青龍會起全門精銳,傾力一擊,寡不敵眾,二則水上功夫稍遜一籌,竟然全軍覆滅,自己身首異處,所帶四大護法,三死一遭擒,四十名鐵血親衛,除張伯當率四衛護著仇自雄衝出重圍,餘者死了個幹幹淨,連帶風林也遭了滅頂之災。


    青龍會一擊成功,三方均勢打破,江湖風雲立起。仇自雄年紀雖小,眼光老到,知道鐵血盟這塊肥肉,青龍會、群英會一定會拚死搶奪,鐵血盟注定要滅亡,他回去隻有死。而一靈懵懵懂懂,卻一腳踏進了熱油鍋中。


    其實嘉陵江兩岸已是鐵血盟的地盤,所以張伯當知道大拙菩薩。鐵血盟總堂在秦嶺西段,緊靠漢中。回總堂,陸路須橫越大巴山。走水路,沿江上溯,則要輕鬆得多,但麵臨青龍會的追殺,又如何敢走水路。


    仇天圖四十名鐵血盟親衛,四人一組,均是精挑的好手。馬龍這一組,有兩個是弟兄倆,劉雄、劉英,另一個叫高統虎,馬龍是組長。


    四人護著一靈,不走水路,沿江翻山而行,一日疾趕,到了一個小鎮,鐵血盟兩江分舵設在這裏。


    鐵血盟下設血魂、血影、血煞三堂,每堂轄三壇九舵,兩江分舵屬血魂堂魂飛壇,舵主巴山猿袁猛。


    馬龍對一靈道:“我們到鎮上歇一會兒,叫兩江分舵兄弟拜見少盟主。”


    馬龍早得吩咐,所謂叫分舵主兄弟拜見少盟主,乃是故意要泄露行蹤,讓青龍會的人知道。


    可惜一靈是全不明白,雙手連搖,道:“不,不,我又不是真的少盟主,怎麽敢當。”


    馬龍看他一副情急的樣子,又笑又歎,故意板起了臉,道:“少盟主請不要這樣,現在小的們心裏,你就是貨真價實的少盟主,叫下屬拜見接待,那還是他們的光彩,是不是?”他衝劉家兄弟三個一使眼色,三個一齊附和,道:“是,是這樣的。”


    一靈為難的搔搔頭:“可他們認得真的少盟主的,揭穿來可不好意思。”


    馬龍搖頭:“少盟主六歲離家學藝,除了盟主本人,便是三堂堂主也不認得。”


    遠遠的樹叢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們,聽了馬龍的話,那雙眼裏迸射出奇異的光彩,可惜馬龍等人都沒看見。


    當下高統虎領路,劉家兄弟押後,馬龍緊跟著一靈,進入鎮中。


    巴山猿袁猛真似一個巴山人猿,五大三粗,眼似銅鈴,遍體黑毛。對上切口,馬龍報出身份,袁猛撲身拜倒,痛哭道:“盟主英雄一世,不想竟遭了賊子暗算……”


    一靈手足無措,慌忙扶他起來,叫道:“莫哭,莫哭。”但突然想起,人家哭的他主人,他有什麽資格叫人家莫哭,一時頓覺無話可說。


    袁猛心情激動,一把抱住一靈,叫道:“天幸少盟主無恙,請少盟主下令,盡起全盟七萬兄弟,為盟主報仇,袁猛願為前鋒,與青龍會賊子決一死戰。”忠勇之態,溢於言表,但一靈這少盟主是假的,如何敢置一辭,看著馬龍,一臉為難。


    馬龍道:“袁舵主忠勇之心可嘉。但少盟主首先得盡快趕回總堂,會齊三堂堂主,商議對策。袁舵主不可以急於報仇,最好先領兄弟們隱伏待命,同時為少盟阻擋追兵。”


    “還有追兵?”袁猛怒眼圓睜:“都交給姓袁的,青龍會的賊子隻要敢來,老子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便在這時,門外一聲冷笑:“吹得好大口氣,你一個巴山人猿,算個什麽東西?”


    袁猛發須盡豎,倏地轉身,一步跨出,身子已到門邊,鐵拳順勢猛擊。


    他身子雖粗大,手腳卻是靈活已極,加之經驗豐富,竟於不聲不響間占到了先機。他一拳擊出,外麵一個青衣漢子恰好撲進,便以自己送到他拳頭上來。


    那青衣漢子一聲驚喝,雙掌齊出,與袁猛鐵拳一接,驀地倒地翻出去,後麵又有兩個青衣漢子撲到。袁猛右拳收,左拳出,於一瞬間,連擊八拳。他身材高大,恰似一扇門板,拳力強猛,那兩個青衣漢子功夫不弱,但接連搶攻,卻進不了大門一步。隻急得連聲怒叫。外麵呼叱聲四起,則是兩江分舵的弟子與青龍會的追兵動上了手。


    馬龍四個早已執刀在手,見袁猛堵住大門,馬龍道:“少盟主,我們從後門走。”


    驀地裏耳邊陰側側一聲長笑:“還想走。”青影一閃,一個青衣老者竟從袁猛拳網中穿過,閃電般到了一靈麵前,伸手便抓。


    馬龍心中一跳,知道青龍會的高手到了,雖驚不畏,跨前一步,金刀當頭猛劈,兩邊劉氏兄弟雙刀也如旋風般卷到。


    仇天圖鐵血親衛武功固然不錯,最難得還是忠勇專一,悍不畏死。青衣老者爪先至,馬龍刀後發,他卻是不擋不避,金刀全力劈下,竟有同歸於盡之心。


    青衣老者一聲冷笑:“好。”雙手齊舞。馬龍等隻覺虎口一麻,三把刀一齊脫手飛出,人也蹬蹬後退。青衣老者手臂一長,五指已到一靈喉前。


    便在這時,袁猛一聲怒吼,驀地裏回身撲上,一把箍著了青衣老者腰身,掄著嗖的轉了一圈。青衣老者手爪差著半分,再次無功。


    青衣老者武功遠在袁猛之上,原想袁猛給外麵的人牽住了手腳,未加提防,不想袁猛全不顧腹背受敵,行此險招,功敗垂成,又羞又怒,上身猛然擰轉,一掌劈下,正擊在袁猛後心。


    活動於大巴山一帶的巴山人猿以力大毛粗,刀劍難傷名聞於世。袁猛外號巴山猿,外家鐵布衫的功夫登堂入室,普通刀劍砸上,印子也不留下一個,更別說拳腳。但給青衣老者蘊含內力的手掌劈中,卻是鮮血狂噴。他也當真勇悍,竟是死不鬆手,大叫道:“少盟主,快走。”


    青衣老者給他抱住了,掙之不開,惱羞成怒之下,接連猛擊數掌。袁猛心肺欲裂,猛地裏口一張,一口咬在了青衣老者腰間。


    青衣老者極為幹瘦,身子還不及袁猛的三分之一大。他腰子小,袁猛的口卻大,這一口下去,差點將他半邊腰子都咬在了嘴裏。


    青衣老者一聲痛嗥,手掌瘋了一般不絕劈下,袁猛早已神智昏迷,卻是死不鬆口,反而越咬越緊。


    一靈在嘉陵江上救人,惡鬼灘水勢之猛,虎豹難及萬一,他也夷然不懼,但見了這兩個人的浴血死拚,卻是心膽俱顫,全身發軟。這等人間慘劇,他一個心純如紙的少年見了,如何不怕。


    青衣漢子接二連三搶進,馬龍喝聲“走”,金刀猛劈,晃起一片刀光。高統虎開路,劉氏兄弟護著一靈,從後門衝了出去。


    鎮後即是山林,高統虎奔在前麵,兩邊深草裏突然數槍齊出,高統虎猝不及防,連中數槍,眼見不活了。


    十餘條青衣漢子從林中搶出,劉氏兄弟雙刀齊出,纏在一起。馬龍在後麵掩護,見林子裏竟也伏得有青龍會的人,又驚又怒,一聲怒喝,猛劈數刀,回身幾個起落到了林邊,一刀劈翻了一個青衣漢子,拉了一靈的手,搶先開路,金刀虎虎,勇不可擋,直衝入林中,驀地裏一個踉蹌,原來腿上中了一槍,頓時鮮血長流。


    在青龍會如此瘋狂的追殺下,腿腳不便,必死無疑,馬龍情知無幸,又驚又怒,大叫道:“快走,不要都死在這裏。”揮刀擋開刺來的數杆長槍。


    他叫的是劉氏兄弟,一靈是個假冒的少盟主,吸引敵人的目的已經達到,死活便無關緊要。不過一靈聽不出來,此時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躬身從一枝槍下鑽過,一把負起馬龍,邁步便跑。左側樹後嗖地刺出一枝長槍。這偷襲的家夥極富經驗,一槍刺出,恰是一靈身在中途,前腳未落實,後腳力已盡。


    馬龍在一靈背上看得清楚,眼一閉,心想:“完了。”在他看來,別說一靈這身無武功的小和尚,就是一般的武功好手,逢此新力未生舊力已盡之際遭遇偷襲,也隻有閉目待死的份。


    一靈陡見明晃晃的一枝鋼槍等在中途,也是驚慌失措,驀地裏腦中靈光一閃,身與意會,也不知哪裏來生出一股力道,身子嗖的加速,風一般掠了過去。


    眼見必中的一槍卻連一根人毛也沒刺著,使槍漢子從樹後探出頭來,瞪目結舌,恍似見了鬼。


    馬龍睜開眼來,暗叫:“僥幸。”卻已是滿頭冷汗。他腿受了傷,手能動,勉力掙紮,未必就死,但給一靈背在背上,那槍刺來,兩人的體重加上一靈的衝勢,隻怕鋼槍從一靈左胸穿進,要從他右胸穿出了。


    劉氏兄弟則沒有這麽幸運了,前堵後截,數十杆長槍齊出,頓時給紮成了兩隻刺蝟。


    一靈心驚膽顫,暗念一聲阿彌陀佛,背了馬龍,沒命價往林子裏鑽。此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哪管它荊窩刺棚,均是一鑽而過。


    嘉陵江兩岸高山壁立,一靈少年心性,空閑時滿山亂鑽,采花摘果,搏猿戲虎,上山的本事,毫不遜於下水。此時穿山鑽嶺,越跑越精神,隻苦了馬龍,雙腿、雙腳、頭臉給荊刺掛得沒一處好皮。先為保命,咬牙苦忍,待得擺脫追兵,再也撐不住,叫道:“停停,歇一會兒吧。”


    一靈依言止步,將馬龍放下地來,馬龍這一下地,頓時齧牙裂嘴,啊呀出聲,一靈道:“怎麽,傷口很疼嗎?”


    馬龍苦起了臉,道:“槍傷得還好,就是這全身上下,給刺得麻麻辣辣的痛,啊喲。”


    荊刺、茅草掛傷表皮,給汗水一浸,比之肌體之傷,另有一股味道,馬龍全身上下,給刺條劃了無數條條縷縷,又紅又腫,再給汗水泡著,真是無一處不難受。


    一靈漲紅了臉,囁嚅道:“對不起。”眼光一轉,從路邊拔起幾株不知名的野草,便將汁水擠在馬龍的傷口上。


    馬龍不明所以,叫道:“你幹什麽?”卻覺得野草汁水流過之處,涼嗖嗖的,麻辣立消,張大了嘴,不作聲了。


    一靈又在路邊拔了一株野草,口裏邊嚼著,邊扶馬龍坐下,撕開他褲腿,將嚼爛的草藥敷在傷口上。他的小包袱始終帶著,這時撕下一塊來,紮好傷口。


    這一槍紮得甚深,馬龍站了一會,已覺腳不搭力,隱隱作痛。但一靈的草藥一敷上去,立時就覺好了許多,等到包紮停當,簡直就象一隻好腿一樣,痛楚全無。


    馬龍欽佩的看著一靈,道:“少盟主,你挺了不起啊。”


    一靈漲紅了臉,忙搖手道:“不,我不是……”


    馬龍轉過了眼光,低聲道:“是。”心裏想:“少盟主乖張毒辣,可沒這般好心,也沒這般本事。”出了一會神,站起身來,伸伸腿,道:“走。”


    一靈道:“能走嗎?我扶你。”


    馬龍走了兩步,一搖手:“不必,你這草藥可靈得很啊,比我們專配的金創藥還靈效。”


    一靈臉頰微紅,眼裏卻泛出驕傲的光芒,道:“是我師父教我認的。”隨即想起以後再也見不到師父,眼光頓時一片黯然。


    馬龍沒注意他這麽多,“哦”了一聲,辨明了方向,引路便行,一靈亦步亦趨跟著。


    兩人都沒發覺,一個輕煙般的人影,始終不即不離的跟著他們。


    天色漸黑,馬龍道:“得找個洞子,好好歇一晚上,再弄點吃的,他媽的青龍會的兔崽子,老子飯也沒吃上一口,他們就跟來了。”


    一靈爬到一棵樹上,四麵一張,道:“前麵有個山角,可避風,我們到那裏歇一會兒。”


    時值深秋,正是瓜果熟時,一靈順眼記住了數處野果。走到山角,馬龍歇息,一靈便去摘野果,等他裝了一包袱野果回來,卻見馬龍手裏提著一個野物,嗷嗷的叫。見了一靈,馬龍笑道:“少盟主,如運道,咱們烤野味吃。”


    一靈看那野物,跟個小豬差不多,膘肥體壯,怕有二、三十斤,正竭力掙紮,瞟著一靈的眼光裏,可憐巴巴的。


    一靈心中不忍,合十道:“阿彌陀佛,佛曰:不可殺生,馬大哥,請你……請你放了他吧。”


    馬龍斜瞟著他,冷笑一聲道:“請問少盟主,那劉家兄弟,還有那高兄弟,都到哪去了?”


    一靈宣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他們都給人害死了。”


    “原來你知道。”馬龍一聲冷哼:“人命尚如草芥,何況一隻野物。”隨手一刀,割下那野物的腦袋。開膛破肚,內髒都不要,拾那精實的後腿肉,削成薄片,敷在鋼刀上,生起一堆火,烤起來。


    他這方法十分獨特,肉即不會燒焦,熟起來也快,不一會,肉片即香氣四溢。


    馬龍折了兩根細竹,刀刃上削尖了,穿起一片肉,遞給一靈,道:“不管你是真的少盟主還是假的少盟主,至少你今天救了我的命是真的,我先敬你。”


    那肉黃澄澄,香噴噴,又好看又好聞,一靈在邊上其實早已是滿嘴口水,但他一直跟師父吃齋,口裏想吃,心裏卻覺得不妥。忙搖手道:“不,我不吃肉的。”一說話,口水卻流了出來,他又慌又躁,看著腳邊的野果,忙抓了一個,咬一大口,道:“我吃果子。”


    馬龍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想:“看我破他的戒。”臉一沉,手一側,肉片頓時從鋼刀上滑到了火裏。


    一靈吃了一驚:“馬大哥,肉……”


    馬龍板起了臉:“我不吃了。”一靈偷瞟著他,心中惴惴,拿了個果子,在褲子上擦幹淨了,猶猶豫豫的道:“那……那你吃果子。”


    馬龍哼了一聲:“不吃。”


    一靈耽心道:“你不吃東西,明天……明天會沒有力氣的。”


    “沒有力氣更好,給青龍會的人一刀殺了,倒省得他們追。豈不正合了我佛予人方便的意旨。”


    “這個……這個……”一靈大覺不妥,卻不知怎麽開口。


    馬龍偷瞟著他,想:“小和尚迷糊了,我再給他加把勁。”往石壁上一靠,雙手抱胸,道:“我睡了。”


    一靈看他當真閉上了眼睛,心中大是不安,突然想起師父原先跟他說的:“為人在世,當圓容變通,以善為本,不必拘泥小節。”


    惡鬼灘水勢湍急,撞船落水的人,給水一衝,衣服大都鬆開了,有的甚至給衝得一絲不掛,其中難免有女子。大拙說這番話的目的,是叫他救人第一,不必拘泥色相。以前一靈年紀小,不知色為何物,大拙說了等於白說,但這時卻用得上了,念著師父的話,想:“師父叫我以善為本,圓容變通。我堅持不肯吃肉,累得馬大哥不吃東西,明天沒了力氣,遭了青龍會的毒手,豈非是我違了師父的話,因此而害了馬大哥?”想到這裏,再不猶豫,抓起竹簽上的肉,一口塞到嘴裏,哽咽道:“馬大哥,你看,我吃了……咳……咳……”一時心急,嗆著了氣管,頓時咳嗽個不停。


    馬龍大喜,道:“這才是好樣的。”先前的肉片早已燒化了,重新削出,重新烤,邊道:“怎麽樣,好不好吃?”


    一靈一生不知肉味,這時但覺滿口香甜,與往日疏菜瓜果之味大不相同,衷心點頭道:“好吃。”


    馬龍哈哈大笑,將烤好的肉,一靈一片,自己一片,大塊吃著。


    兩人吃飽,馬龍倚壁而睡,一靈依著往日習慣,盤膝而坐。想一回師父,想一回這一日的遭遇,慢慢閉上眼睛,一點靈光,深入諸定。


    天色微熹,一靈自禪思中醒來,這次不用馬龍說,生了火,自己削下肉來烤,馬龍聞著香味醒來,看著黃澄澄的肉片,十分高興,兩個吃了早餐,起程上路。


    兩個已進入大巴山區。在崇山峻嶺中行走,若是迷了方向,那是一世也走不出來,馬龍領路,始終不敢離嘉陵江太遠。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眼看日將近午,正是秋老虎大抖威風的時候,兩個都是口幹舌燥,全身上下,又癢又粘,說不出的難受,上了一個嶺子,看嘉陵江就在腳下,滾滾的江水,幽碧清冷,看著也覺心裏涼爽。


    馬龍道:“到江邊洗個臉,喝兩口江水。這鬼天氣,直和六月天相似。”他說怎麽便怎麽,一靈一概不反對。兩個下到江邊,馬龍的手還沒觸到江水,霍地轉過身來,金刀揚起。


    左側十餘丈樹後,一陣狂笑聲中,緩步踱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青衣老者。


    這老者高而瘦,雙手背在身後,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恍似風吹得倒。


    “病龍肖沉。”馬龍低呼,臉上變色。青龍會護法五龍,狂龍楚一狂,猛龍金猛,病龍肖沉,禿龍吳微,獨眼龍蓋一目,這五個人每一個都身懷絕技,均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好手。


    肖沉總是這麽搖搖晃晃,一副病歪歪的樣子,而一旦動起手來,卻是疾若電閃,五龍之三,豈是鬧著玩的,誰若看著他病歪歪的樣子輕視他,那可是倒了大黴了。


    肖沉一聲狂笑:“小子不賴,認得老夫,饒你全屍吧。”他一步步踏過來,說得輕巧,走得緩慢,而馬龍一顆心,卻是咯咯的狂跳不止。突然扭頭對一靈道:“爬山你行,待會一動手,你就拚命往樹林子裏鑽,躲過這老不死,你恢複本來麵目,到少林寺,仍當你的小和尚去吧。”


    相處不到兩日,一靈的純樸善良已給馬龍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自己是逃不脫了,卻希望一靈能活下去。


    一靈隨師父行善,講的是舍己救人,而不是求別人舍身來救他。十六歲的少年熱血沸騰,一言不發,猛地沿江跑去,叫道:“我是少盟主,你有本事就來抓我,不要傷馬大哥。”


    他熱情如火,卻是也太過莽撞,不向後進,反而前跑,正往肖沉掌底下撞。


    馬龍大驚失色,叫道:“回來。”拔步便追。先前的嶺上,一直站著一個人,這時也飛掠而下。


    肖沉嗬嗬大笑,橫裏截出,一步便到了一靈麵前,左手抓著一靈肩膀,右手一掌當頂劈下,


    馬龍目眥欲裂,失色驚呼,那飛掠而下的人影速度雖快,離得太遠,也是相救不及。眼見一靈就要喪生在肖沉掌下,不知如何,突見一靈身子奇怪的一扭,竟脫出肖沉手掌,一個箭步,竄進了江裏。


    這變化突兀已極。馬龍大喜止步,飛掠而下的身影也陡然停住,隱入樹後不見,身法詭異驚人。肖沉卻呆呆的,看著自己手掌,一臉的莫名其妙。


    方才他一手抓著一靈肩膀,一掌劈下,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當今武林中的任何人,都非挨他一掌不可,可偏偏就打不著這少年。


    方才他隻覺得手一震,左手鬆了,接著右掌也打空了。簡直不可思議。


    但他隨即想到:“有人在搗鬼,光憑這乳臭未幹的少年,絕躲不開老夫一擊。”


    似肖沉這等高手,再激烈的情況下,也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已發覺嶺上飛驚下來的人影。轉過身來,眼光如電光一轉,喝道:“何方高人,跟青龍會做對,可要想清楚了。”


    肖沉平素挾技自傲,不喜因人成事,更不喜借青龍會之名唬人。但這次隱藏的對手能於無聲無形之中震開他的手,武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他不得不扯起青龍會這張虎皮來做大旗了。


    然而深林寂寂,既不見人影,亦不聞人聲。


    這時一靈如一隻受驚的魚竄出水麵,叫道:“馬大哥,快跑。”看著肖沉,想:“我引開這壞蛋,馬大哥就可以平安脫身。”叫道:“喂,大壞蛋,來追我。”


    肖沉仰天打個哈哈:“龍乃通靈之物,上天入水,無所不能,老夫稱病龍,到底是龍,小子看你往哪裏跑。”縱身躍上半空,頭下腳上,如一隻魚鷹般向一靈撲去。


    一靈在水裏,天王老子也不怕,何況是一條病龍,衝肖沉做個鬼臉,往江裏一沉,打個水花不見。


    肖沉牛皮吹破天,一入水,一靈便看出他不是對手,想:“不過我不能遊太快,免得他死了心,上岸傷害馬大哥。”施出三分本事,引著肖沉往前遊。


    想他在惡鬼灘急流中練出的是何等水性,用三分本事,已是十分看得起肖沉這條病龍了。


    一靈叫馬龍跑,馬龍又如何肯跑,站在高岩上,看著兩條人影,在嘉陵江滾滾的激流裏,起起伏伏,箭一般往下遊。對肖沉的水性固然心懷畏懼,對一靈卻更是欽佩。怔怔的想:“這小和尚說聰明不聰明,說傻卻又不傻,醫術好,水性高,尤其古怪的是常常能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轉危為安,真叫人不可思議。比真的少盟主,那可是強多了。”


    一靈兩個身影,轉眼化成黑點,隨即不見。馬龍一時不知該怎麽辦好。照仇自雄的交待,他應該跟下去,如果一靈不死,他得讓他繼續假冒少盟主,吸引青龍會的追兵。而照他心中的本意,他卻希望一靈就此脫身遠引,免遭殺身之禍。


    正在進退兩難,突然嘩的一聲水響,一靈從江裏冒了出來,衝他展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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