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隨風傳到北方去。是因為風。一切都似風言風語。


    暮春初夏,空曠荒僻的空場上堆,都是孩子們放風箏的好去處,南城、窯台、壇根—…“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隻因為少年之樂,馬上又隨風而逝。看到毛頭捧著自己動手做的黑鍋底,一個助跑,一個拉線,兜起風科起線,樂滋滋地上揚。有時一個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墜,收線也來不及了。


    隻聽得他們拍手在唱:


    “黑鍋底,黑鍋底,真愛起,一個跟鬥紮到底。”


    有錢的哥兒們,買了貴價的風箏,什麽哪籲、劉海、哼哈二怪、站魚、蝴蝶—…但自己不會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著。


    南城走過了兩個年青人,一個指著那劉海,便道:“從前我還代人放,賺過好幾大枚。”


    “什麽‘從前’?這就顯老了!”


    誌高忙問:


    “你認出那是什麽名堂?”


    丹丹仰首,雙手拱在額前,極目遠望,誰知那是什麽東西?


    “是‘劉海’,他後來遇上了神仙。”


    “後來呢?”


    “後來——呀,線斷了線斷了!”


    “後來呢?”她追問。


    誌高笑了:“後來?告訴你兩個好消息,第一,天樂戲院讓我唱了。”


    “真的?”


    “是龍師父,他聽過我在地攤上唱,就覺得我風度翩翩,長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麽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誌高洋洋自得:


    “教戲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從來沒正式學過,龍師父說教起來容易。已經會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難了,不但唱腔攪亂,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長這麽大個還是坯?”


    誌高忽覺他真長大成人了。


    “這等於——曖,沒魂兒,遇上誰,就是誰。”


    沒魂兒,遇上誰,就是誰……


    丹丹心裏一動,莫名其妙地,間:


    “切糕哥,不是有兩個好消息麽?”


    “對對對,另一個是:懷玉有信來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點的,有時晚上了一個月。


    懷玉的信,隻報道了他的喜訊。沒來得及發生風險,信已寄出了。所以這信非常的不合時宜。丹丹和誌高隻略懂一點字,但反複地看,仍是舞台、彩聲、平安、勿念、保重、懷玉。——懷玉。


    丹丹無端地懊惱,怪他:


    “怎麽不充說這個?”


    心裏頭很慌,像腳踏兩隻船,一個也不落實,嘴巴上塗了漿糊,開不得口,又不好開口。不知道該怎麽告訴誌高:苗師父等在北平餘久了,也是開拔的時候,將要到石家莊、鄭州、漢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間有螞蟻在爬行,看著看著,螞蟻都爬上心頭。


    等,多渺茫,自己做不得主。等,獨個兒支撐著,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過,光等一封信,原來也要許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沒有,便是連信也沒有了。


    而且,她也聽過一點點的,關於他和女明星的事。報紙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無情多了。因為報上說的都是別人的事。


    段婚停。


    誌高知悉她們一夥打算開拔,江湖兒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許不久即相忘於江湖。


    誌高從沒試過這樣的畏縮,隻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來?”


    丹丹隻覺是聾子聽蚊子叫,無聲又無息,追問:“你剛才說什麽?”


    誌高如釋重負:“我沒說什麽呀。”末了,深感不說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師父說說,希望你留下來。”


    一說破,膽子就壯了。


    丹丹心頭一動,不知為了什麽便有點臉熱,說不出一句話來辯解,隻道:


    “留下來幹麽?不留!”


    誌高因膽子壯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養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勁兒又回來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會的,保管讓你一天吃七頓。”


    丹丹轉身就想跑。誌高一腳撐在土堆上,兩手攔住她,看她無路可走,自己也是有點急,不過見熱兒,不能斷:


    “暖暖,別跑呀,讓我把話說完。你將來總得找個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一


    丹丹聽又不是,跑又不是。心驚膽跳。難道她對誌高好一點,便是報複懷玉對她的不好嗎?她也嚐試過,不過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對他不公平。誌高是她最好的朋友來。


    隻是他聽不到她心裏的話。但凡說出口來的,不外要他好過點。中間沒有苦衷,不過是:一顆心,懷玉占了大半,誌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難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沒魂了,她也沒魂了。——這便是牽掛。像風箏的線,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癡,真可怖。如此地折騰著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窩的螞蟻一時潑瀉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齧食的細碎的疼。半點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無主的當兒,忽地想起那個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來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經長這麽大個了,不若你喊我誌高,我唱戲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們找王老公去。一問的是……我都不知要問什麽?”


    誌高憶得gm:“你將來的人,不是心裏的人。”當下為難了。


    “問什麽?他不靈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得雍和宮,她才真正魂飛魄散。


    門是虛撓的。


    還沒來到,已嗅得一股惡歹子怪味,本來明朗的晴空,無端的消沉了,不知什麽冤屈蔽日。


    丹丹和誌高掩著鼻子,推門:


    “王老公!”


    鬥室中真暗,索性把門推得大開。


    “王老公,我們看您來了!”


    沒有回音。


    紅木箱子,床鋪軟被,都在,遍地灑了竹簽,好像一次未算帳的占卜。


    “王老公——呀——”丹丹忽地踢到一些硬塊,也不知是不是那硬塊踢到她了。一個踉蹌,半跌,半起,便見到白骨森森,是王老公的長指甲,枯骨中還纏著白發,白發千秋不死。


    誌高陡地把床腳的軟被一掀,轟轟逃出十數頭貓,那被子一點也不軟,內裏有凝幹了的血汙,狼藉地潑了一天紅墨。


    王老公不在了。——他在。但那是不是他呢?誰知他什麽時候死了?如今,他一手栽護培育的心愛的貓兒,三代四世在他窩裏繁衍輪回的貓兒,把他的肉,都蠶食淨盡!


    隻見那僅存的人形,拘彎著,是水難幹淨的枯骨,心腸肺腑,付諸血汙,爛肉和尿溺,令這個鬥室幻成森羅殿,地底的皇宮。他自宮中來,又回到宮中去了。


    那貓群,誰知它們什麽時候開始分甘同味?它們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這個老人,今生來世都營養著一群他愛過的生命。此刻也許被外來的人撞破了好事,二十多雙閃著青幽幽的光,不轉之睛,便瞪住他倆。回過頭來,麵不改容。隻若無其事地豎耳聆聽她的心驚膽戰,撲、撲、撲、撲、撲—…


    貓兒負了王老公!


    他那麽愛它們,卻被反噬反擊,末了食肉寢骨,永不超生。他簡直是個冤大頭。得不到回報,他的回報是無情。


    天下盡皆無情。


    忽爾那笛聲來了,笛淒春斷腸,而地上已經尋不到半截斷去的腸子了,—一讓凶手的生命給延續下去。


    那笛聲多像垂死的不忿,欲把嗡嗡爭血的蒼蠅撥開……


    丹丹臉色雪白,渾身的血淚淚漏走,雙腿一抖一軟,崩潰了,倒在誌高懷中。


    那笛聲一路伴她,昏昏地,夢裏不知身是客。最記得它們一齊回過頭來,無情的一瞥。


    隻知恩斷愛絕,萬念成灰燼,風吹便散,伸手一抓——


    懷玉抓牢她的手,喚她:


    “丹丹!丹丹!”


    她問:


    “是誰呀?”


    他道:“是我,我回來了。上海不是我的地土,他們淨愛局弄人,我現在歪循了——”


    “我就是生不如死的,也不要你關心,你走吧!”


    “我不走。”


    “你不是有女明星陪你嗎?”


    “我是逃回來陪你的。”


    懷玉向丹丹貼近。


    丹丹隻覺什麽在搔弄她,懷玉越貼越近乎,墓地,她聯念到,是佛!那座陰陽雙修歡喜佛。癱軟乏力,神魂不定,說不上來,是的,歡喜——


    迷糊而又放肆地,她決定聽天由命,千愁萬恨,抵不過他回來一趟。


    “曖,你回來——”


    懷玉回身一看,是一個女人。仿佛相片中見過,丹丹看不清是誰,隻見她抱著一頭黑貓,紅袖在彩樓上招。一招,懷玉猛地推開自己,二話不說,揚長而去。丹丹仍是伸手一抓,大喊:


    “不不不,你人走了,你的魂在我手上!我不放過你!”


    那黑貓颶地自彩樓高處飛撲下來,是它!全身漆黑,半絲雜毛也沒有,狂伸著利爪,寒森的尖銳的牙把她的血肉撕扯,發出呼呼嘶殺的混聲,她見到b己的骨……“呀——”慘呼,陡然坐起,冷汗順著擁僵直的脖子倒流。


    誌高抓牢她的手,喚她。


    “丹丹!丹丹!”


    她實在並不希望是誌高。


    宋誌高開始唱天橋的天樂戲院了,都是唱開場,飼、宴》中的呂布,貂蟬給他斟酒,唱西皮搖板:


    “溫侯威名揚天下,閨中聞聽常羨誇,滿腹情思難講話……"


    二人眼神對看,誌高這溫侯,一直色迷迷地陷入她的巧笑情網中,叫她“兩腮暈紅無對答”,自己連酒也忘了幹。


    英雄美人,那隻是戲台上的風光,恁他翎子一抖一撩,台下聲聲啥好,戲完了,翎子空在那兒隱忍著心事。天下沒有勉強的山盟海誓,半醉的溫侯,末了也醒過來似的,隻是不可置信,貂蟬當然不是他的。然而,丹丹也不是他的。縱赤兔馬踏平天下,畫杆前震動乾坤,萬將無敵,天下第一,佳期到底如夢。什麽今日十三,明日十四,後天十五……終約定了本月十六,王允將送小女過府完婚。——貂蟬和丹丹都不是他的。


    散戲了。丹丹由誌高伴著走路,夜裏有點微雨,路上遇見一個婦人,因孩子病了,說是衝撞了過路神靈,、母親抱了他,燃了一股香,在尖著嗓子,淒淒地叫魂。


    走遠了,還見幽黑的靜夜中,一點香火頭兒,像心間~個小小的,幾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補不上。


    “切糕哥,你幫我這個忙,我一輩子都感謝你!”


    “這樣太危險了。”


    “不危險,你給我懷玉哥下處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擔心,決不迷攢兒的,我比你律,打幾歲起,就東西地跑了。”


    難道他還有不明白麽?


    真的,他記得,她十歲那年,已經膽敢在雍和宮裏頭亂闖——要不,也不會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這樣的同你說了,你別羞我不要臉。”丹丹說著,眼眶因感觸而紅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歲就認得他了。”


    誌高心裏一苦:自己何嚐不是一塊認得的?怎的大勢便去了?


    “那你怎麽跟苗師父說呢?”


    “我說我已經十八歲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顧,說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在了?”


    丹丹輕輕地,繞弄著她的長辮子:


    “我也舍不得,不過,以後可以再找他們呀。而且——本來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誌高有點欣欣——丹丹本來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給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準了,開弓了,就此不回。


    誌高隻恨歲月流曳太匆促了,一個小夥子,不長大就好了;一長大,快樂就結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終究是他的;不是,怎麽留?


    心頭動蕩,似一碗慢煎的藥,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來,然後他老了。


    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沒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給了丹丹懷玉的地址。於她全是陌生,上海?寶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個小黑點。她隻堅信,隻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關照她,憑她這下子還有個冒兒?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腳處?——不過心已去得老遠。她已沒得選擇。


    誌高猛冒地,直視著她。真好,沒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懷玉有親過你麽?”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靜中冒兒咕略進來一頭猛獸,愣住。


    “沒?”誌高估計大概沒有。“你親我一下好麽?”


    無端的,丹丹萬分激動,她對不起他,她把他一腳踩在泥土上,叫他死無全屍。她撲進誌高懷中,雙手繞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是她的頭一遭。


    誌高笑:“別像閃勵兒的膏藥呀。”


    丹丹隻好又親他一下。


    誌高淒道:.tianyashuku“讓我也親你一下,好不好?隻一下。”


    千言萬語又有什麽管用呢?終於她也在他滿懷之中了。誌高真的無賴地親了丹丹一下。還不很樂意罷手,不過戲也該散了,自己便自下場門退下。丹丹覺得他非常的可愛,把臉在他襟前揉擦。


    誌高心裏隻知自己是搓根繩子便想綁住風,哪有這般美事。分明曉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懷玉火車那時便曉得了,她在風煙中狠狠地揮手追趕,來不及了:


    “懷玉哥!你要回來!你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原來是一早的存心。


    那時,誌高的話便少了,誰知能存一肚飯,末了存不住一句話,竟說成非份。隻好便打個哈哈,把丹丹給放開了,抓住她雙肩,值皮笑瞼:


    “好,你親了我,我又親了你,到底比懷玉高一著。我也就不虧本了。做買賣哪肯虧本呢?對吧。”


    然後把一個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來的錢,零星的子兒,存得差不多,又換了個銀元。換了又換,將來成家了,有個底。


    如今成不了,隻得成全她。


    “你不必謝我,反正我去不了那麽遠,你用來防身也罷。”


    “我也有一點兒錢——”


    “錢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個路費回來。不過有地址,有人,不會找不到。”


    見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這樣子去闖蕩江湖?見了懷玉,著他記得咱三年之約。要對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場。”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戲。”


    誌高煩道:“難道還有其他好做?”


    他看住她的背影,撫著自己的臉,那兒曾經被她親過一下、兩下,最實在的一刻過去,又是一天了。


    她簡直是忘恩負義地走了,留下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你要好好唱戲。”完全與他七情六欲無關。’


    唱戲,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渾身解數來勾引貂蟬了。誰知在台下,他永遠一敗徐地。


    而且後來誌高才發覺,懷玉原來送過丹丹一張相片呢,是他的戲裝。他跟她中間也不知有過什麽活兒。也許沒有,他曾篤定地相信過哥們的暗令子。這樣說來,便是她一意向著他了。


    好了,她快將不在了,當她“不在”的時候,有什麽是“在”的?除開想自己之外,他就想她最多了。


    誌高存過很多東西呢。——不過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沒事做的當兒,不免計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紅頭繩,曾經緊緊地繞過她的長辮。一個破風箏。一個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星時用來壓在鍋蓋的紅磚。包過長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黃紙。幾張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還有幾塊,早已經稅掉的關東糖。


    這些,有被她握過在手裏的痕跡,誌高—一把玩著,可愛而又脆弱,沒有明天。他獨個兒地想念,演變成一種壞習慣。一切的動作,都比從前慢了點兒。


    不。


    誌高想,大丈夫何患無妻?當務之急,便是發奮圖強。於是一切又給收藏好了。哦,已經輸了一著,還輸下去麽?


    第二天的戲,竟唱得特別好。台下的彩聲特別多,他有點奇怪。好像這又能補回來了。——也隻得這樣做了。


    在誌高漸漸高升之際,也是懷玉一天比一天淪落之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生死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碧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碧華並收藏生死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