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直至該日。


    戒場在法堂,隻聽得擊鼓鳴鍾,百來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兩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禮,虔誠嚴謹。


    石彥生等八人,已換過簇新幹淨的僧服,很不習慣,一眾相望,亦尷尬不已。


    但此為告別紅塵,遞入空門之始。


    隻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淨瓶,以手指沾香湯,輕輕在受戒者頭上灑下三滴,叫他心底清涼,煩惱不侵,並除俗氣。


    戒師開始為各人動刀。


    剃刀從下周旋梯上,黑發一綹一綹地下地了,他一邊剃,一邊念偈語,到了最後,是頭頂小髻。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淨了。


    石彥生隻覺得非常“涼快”。


    也罷。


    方丈沉聲道:


    “今日剃度,法號‘靜一’,從此脫俗,三皈五戒。”


    眾人的命運一樣。甲乙丙丁戊……,連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麵目相示了。


    威嚴的聲音在耳畔:


    “記好了:一要皈依三寶,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殺生、二戒偷盜、三戒邪淫、四戒貪酒、五戒妄語。……”


    正剃到萬樂成,他這人最易分心,聽得這人生五樂都要摒棄,一動,頭皮破損了。戒師不悅。其他和尚都偷笑起來。


    ——不遠處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來客窺望,忍俊不禁。


    一記香板敲在他頭上。隨而乃一下當頭棒喝式的童誌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識地作靈敏招架,正擺好架勢,看真點,“來襲”者是一個小孩。


    他年才十歲。雙目濃如點漆,耳珠軟垂。胖嘟嘟的,如一個小小的彌勒笑佛。


    方丈吩咐:


    “見過你們的師兄。”


    八人麵麵相覷.tianyashuku。——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權力和階級之分吧。


    “師兄”法號小可。


    他們隨著小可列隊而過,經過大雄寶殿外。拈香的書生低首瞅看。咬著唇,不敢發出竊笑聲。幾顆新剃度的,光禿禿的頭顱,經彎曲的穿堂,進內院……


    他們晚上與寺內眾僧同睡一室。


    儀式繁瑣拘謹,昏然入夢。似剛睡著,忽聞鍾聲響起。


    五更。


    能征慣戰的八人,為此意外的聲響所驚,馬上一躍而起,有所警覺,步調一致。半明半昧中,隻見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來,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響旁人,自管靜修,至此反被他們騷擾了。


    石彥生找不著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撫頭,青滲滲,光禿禿,他也是一個和尚。


    “唉,這是做夢嗎?”其中一名同僚頹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彥生隻想著:“情願是個受不了的噩夢,生離死別驚險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驚醒,發覺還在床上,就很開心了……”


    這不是夢。


    眾僧起床之前,雙手合掌,口中默念著偈語:


    “從朝寅旦直至暮,一切眾生自回互。若於腳下喪身形,願汝即今生淨土。……”


    他們把鞋穿好,動作輕柔無聲。


    新剃度的幾個,互相推拉,賴床的已被一把提起,異常粗魯。


    郭敦和趙一虎,洗漱時口鼻發出“呼嚕、呼嚕”之聲,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勢,示意安靜:


    “——”


    又悄道:


    “我教你們洗臉吧。”


    12


    趙一虎虎著臉,詫異:


    “什麽?‘教’我們‘洗臉’?”


    小可作了示範:


    “洗漱不能發出聲響,動作得安靜。擦臉就擦臉,不能又擦頭,如果擦頭,有四不利:一是汙桶、二是膩巾、三是枯發、四是損眼。洗完臉,便回床疊被去。”


    他走到床鋪旁:


    “疊被時,應捏住被子兩角,不能抖動搧風。完了以後,跟隨鍾聲每日誦經、禮佛、拈香……”


    趙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語:


    “哦,這娃倒挺熟練的嘛。”


    小可正色:


    “貧僧法號‘小可’。”


    石彥生看著有趣:


    “小可,你出家幾年?”


    “十年。”


    “幾歲?”


    “十歲。”


    “爹娘送進來麽?”


    “沒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來:“自下已具緣、訶欲、豁然開朗,明白法界業力,相信因緣果報。發大誓願,助眾生解脫,早等彼岸。”


    新來的和尚各人互望,搖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無邪大智慧。這是他一下就叨念著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搖搖那嫩胖的小腦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著頭:


    “多深奧。”


    小可回複“師兄”風範,不怒而威:


    “各位師弟,請跟我來。”


    八人遂莊重地隨之而出。當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早課誦經。


    至正午,方在齋堂進食。


    肚子餓了,管不了眾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惡習未戒。自家咀嚼聲音一停,原來周遭靜默。


    隻見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們,這才知機。唯有石彥生心事重重,不大動箸。


    “靜一!”


    一時不知道是自己。


    “靜一師弟!”


    “哦——?”


    “為什麽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還是吃吧。當知‘一日一食,過午不食’。”


    滿嘴是菜的各人,馬上又努力開動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據寺內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會要打掃、種菜、抄經、接待、撞鍾。人人都得勞動。還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猶氣定神閑:


    “佛性在半饑半飽中出來——”


    石彥生沒來由一陣淪落的難受,怨憤無處發泄,陡地起立:


    “幹活去!”


    大步離座。


    眾目送之。魁梧的將軍撞鍾去。


    天寧寺的鍾大有來頭。


    它是鐵身,青銅鑲口邊,銅鐵銜接處渾然一體。重約萬斤。上鏤:


    皇帝萬歲重臣千秋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平素這萬斤鍾,擊之清越、渾厚、悠遠。


    今日,撞鍾者心中鬱悶,隻向大鍾尋個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聲震全山。


    隻見小可匆匆趕至鍾樓。


    方丈遠聞不對勁了,把他責難幾句。氣喘咻咻的小可,趕來理論。邊走邊道:


    “靜一……你的‘鍾頭’……不對勁……方丈……要我來……”


    石彥生的緇衣,背部已為大汗濕透,顏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繼續發泄。


    小可喘過氣了,他的佛性又來了。隻靜待石彥生力盡筋疲,方招他過來。


    小不點反倒像個兄長似的:


    “你不發覺你的鍾聲躁亂麽?”


    “我們大人的事,你明白嗎?”


    “這鍾,該怎麽撞,是緊是慢,是長是短,都有規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緊緩各十八下。此中內容,你又明白嗎?”


    對小可的反問,石彥生啞口無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這是喚醒沉迷在六道中眾生的警鍾,讓我們從煩惱這醒覺過來。——”


    “你又有什麽煩惱?”


    麵對煩惱重重的這個男子漢,小可展露純真而原始的笑容。


    “‘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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