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月間那段難熬的日子,埃勒裏的行動都在繞圈子。因為,不管他從一條再怎麽直的線索出發,最後都發現又回到原點……不但這樣,他還發現,達金局長和布雷德福檢查官已先他到過那裏,不聲不響地。埃勒裏沒有告訴帕特麗夏,在那些秘密的法律調查裏麵,正在密織著一張怎樣的網。她現在已經夠煩亂了,沒有必要讓她感覺更糟糕。


    接著是新聞界。顯然,弗蘭克·勞埃德尖刻的社論大大濺起水珠,其中一滴居然落到了芝加哥。因為,早在一月上旬,羅斯瑪麗下葬後不久,一位有著三十八寸腰圍、滿頭銀發、兩眼困倦但打扮入時的女子,從一班下午抵達的特快火車走下來,要埃德·霍奇基斯載她直奔山丘道460號。第二家,全美兩百五十九家大報的讀者都知道,那個好老太太羅貝塔如今再度出馬,為愛而戰。


    羅貝塔.羅伯茨負責撰寫的“羅貝塔專欄”,頭一段就說道:


    今天,在一個名叫萊特鎮的美國小城,上演著一部絕佳浪漫悲劇,悲劇主角由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分別扮演,該鎮全體鎮民則扮演惡徒的角色。


    光是這一段就夠大家看了。羅貝塔已經發現了美妙的題材,各報紙的編輯們也開始搜羅起《萊特鎮記事報》的過期舊報紙來。截至一月底,算一算,已有十幾位重要記者趕抵萊特鎮,專程來看看羅貝塔·羅伯茨到底挖掘到了什麽。弗蘭克·勞埃德相當合作,於是,那些記者們陸續拍發回去的頭條故事,把吉姆·海特的大名都放在全美每一家報紙的頭版中。


    外地的男男女女的新聞記者蜂擁到萊特鎮,在維克·卡拉地尋樂園夜總會、格斯·奧利森的路邊小旅館進行訪問。寫作,並大喝特喝純正波旁威士忌,害得霍利斯大飯店隔壁的鄧克·麥克萊恩佳釀鋪不得不火速向酒類批發商要求進貨。白天,他們群集法院大樓,往管理員赫那貝裏清理得纖塵不染的大廳瓷磚地上吐口水,並死命追蹤達金局長和布雷德福檢察官,以便拍攝照片和撰寫故事。種種作法,都表現出對人類通常觀念的缺乏尊重(盡管他們忠實地向編輯拍發電報)。這些人大多下榻霍利斯大飯店,若按照規矩求宿而得不到宿處時,他們便強行霸占別人床位。經理布魯克斯抱怨說,這些人快把飯店大廳改成軍人營房了。


    在審訊期間,他們把晚上時間耗在16號公路或下大街的小劇院。如果在小劇院,他們便聯合起來調侃戲院年輕的經理路易·卡恩,同時大嚼特嚼印度堅果,弄得滿地垃圾;碰到電影中有男女主角做愛的鏡頭,便哄堂齊噓。摸彩之夜,其中一名記者中獎贏得一組盤子(獎品由經營長期分期付款的家庭用品店的吉爾布恩提供),結果,得獎人把那六十個盤碟“故意不小心”——每個鎮民都忿忿不平地這麽說——掉在舞台上,台上的其餘記者大聲吹口哨,跺腳叫好。路易雖然看得惱火,但他又能怎麽樣呢?


    在鄉村俱樂部委員會召開的一個特別會議上,萊特“個人財務公司”(“個人財務公司為您解決未償付的賬單困難!”)董事長唐納德·麥肯齊,以及上村厄珀姆段132號“牙外科診所”的埃米爾·波芬伯格醫生,均針對那些“新聞流浪漢”以及“自命享有特權的家夥”做了不客氣的評論講演。他們那種冷嘲熱諷的熱烈精神深具傳染性,以至於埃勒裏·奎因先生悲傷地發現,萊特鎮漸漸呈現出舉行鎮博覽會時才有的那種氣氛:嶄新亮眼的商品開始出現在商店櫥窗中,食住價格高漲,過去不曾在平常日子的晚上到鎮上遊玩的農民,現在開始帶著拘謹的神情、領著目不轉睛的家小,來道廣場和下大街遊蕩;結果,在廣場那個輻射形的六條路段上,竟然找不到一個停車位。這情況使得達金局長不得不一邊臭罵,一邊叫五名新警察去協助交通警員,以維持鎮上和平。這一片繁榮景象的始作確者——那個非自願的創造者,卻把自己緊緊禁閉在山丘道460號屋內,除了萊特家人、埃勒裏以及後來的羅貝塔·羅伯茨以外,外客一概不見。吉姆對羅貝塔以外的新聞界人士,堅持絕不會麵的原則。


    “我現在還是個納稅人哪!”他在電話中對達金大叫,“我有權利保持個人隱私!你必須派一個警察來替我們看門!”


    “好的,海特先生,”達金局長禮貌地說。


    當天下午,本來一直穿便服暗中監視的巡警迪克·戈賓,受命換上製服,就地改成明的監視。吉姆這才朝餐廳裏那個酒櫥走去。


    “情況越來越糟了,”帕特麗夏向埃勒裏報告。“他拚命把自己灌得昏天黑地,連洛拉也拿他沒辦法。埃勒裏,這是布是表明他害怕?”


    “他一點也不害怕。帕特麗夏。那是比恐懼更深層的東西。他到現在還沒有見過諾拉嗎?”


    “他不好意思接近她。諾拉一直鬧著要下床,說她要自己過去。但威洛比醫生說,如果那樣,他就要把她送到醫院去。昨天晚上我和她一起睡,她哭了一夜。”


    埃勒裏心緒沉重地走到約翰·f.那個很少使用的小巧酒櫃前,找出他的威士忌酒杯。


    “諾拉還認為他是無辜的小寶貝嗎?”


    “那當然。她希望吉姆還擊。她說,隻要吉姆過來看她,她就有辦法說動他,她就有辦法說動他站起來保衛自己,對抗外界攻擊。你看了那些要命的記者怎麽寫吉姆的嗎?”


    “看了!”埃勒裏歎口氣,幹了那杯威士忌。


    “都是弗蘭克·勞埃德的措!那個差勁的家夥!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爸爸惱怒極了,說再也不跟弗蘭克講話了。”


    “最好別擋勞埃德的路,”埃勒裏皺著眉。“他是凶猛的大型動物,而且已經被惹火起來了,是一隻帶著歇斯底裏打字機的憤怒野獸,我會提醒你爸爸。”


    “無所謂。反正我不認為他現在想和……任何人說話。”帕特麗夏小聲說完,突然大聲爆發道:“那些人為什麽那麽差勁?媽媽的朋友——她們都不再打電話給她了,隻會在背後交頭接耳說些惡毒的話。已經有兩個她的組織指責媽媽行為失當——連克萊莉絲·馬丁也不來電話了!”


    “那個法官太太……”埃勒裏咕噥著說:“這倒提醒了我一個有趣的問題……算了……你最近見過卡特·布雷德福嗎?”


    “沒有,”帕特麗夏簡短地回答。


    “帕特麗夏,你對這位羅貝塔·羅伯茨女士知道些什麽?”


    “現在在鎮上的唯一正派的記者。”


    “奇怪,同樣的事實,她卻推出與其他記者迥然不同的結論。你讀了這篇嗎?”


    埃勒裏向帕特麗夏出示一份芝加哥報紙,指指“羅貝塔專欄”。上麵有一段已被圈起來,帕特麗夏趕快讀:


    我調查這個案件越久,越確定吉姆·海特是個被誤會、被追逼的男子,一個突發案件的殉難者,一個萊特鎮烏合之眾的犧牲品。惟有萊特鎮流言所稱他要毒殺的那個女子,毫無懷疑、毫不退縮、堅定地支持她丈夫。諾拉·萊特·海特,祝你找到更多力量!在這滔滔濁世,如果信心和愛情仍然具有意義的話,那麽你丈夫的聲名終將獲得洗清,而你也必能超越這一切,贏得勝利。


    “這真是一篇美妙的頌詞!”帕特麗夏大聲嚷。


    “即便是位知名的愛的促進者,寫這樣的文章仍是有點濫情,”奎因先生淡淡地說。“我想我要考察一下這位女愛神。”


    考察的結果,隻是證實了埃勒裏讀到的證據而已。羅貝塔·羅伯茨真心誠意地努力為吉姆爭取一次公正的聽證會。她隻和諾拉談過一次話,兩人立刻結盟成為為同一使命奮鬥的戰友。


    “但願你能勸吉姆到我這裏談一談,”諾拉急切地說,“羅伯茨小姐,你肯試試看嗎?”


    “他會聽你的,”帕特麗夏插嘴:“他今天早上還說——”


    帕特麗夏故意不提吉姆說這話時的實際情況:“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吉姆是個怪情人,”羅貝塔若有所思地說。“我已經和他談過兩次話了,我承認,除了他的自信以外,我什麽也沒有獲得。我會再去給那可憐的傻瓜加把勁看看。”


    但是,吉姆拒絕走出屋子。


    “為什麽,吉姆?”女記者耐心地問。


    當時埃勒裏在場,洛拉也在——她這幾天沉默多了。


    “別管我。”


    吉姆胡子沒有刮,短須下的皮膚蒼白,而且喝了大量威士忌。


    “你總不能像個懦夫一樣成天躺在這房子裏,任憑外人侮辱。吉姆!去見諾拉,她會給你力量。吉姆,她在生病——你不知道嗎?你不關心嗎?”


    吉姆把痛苦的臉轉向牆壁。


    “諾拉得到了細心照料,她家人會照顧她。我已經傷害她夠深了。你們走吧!”


    “可是諾拉相信你呀!”


    “不等這一切過去,我不見諾拉,”他喃喃說:“等到我重新成為這個鎮上的吉姆·海特,而不是隻讓人作嘔的土狗時。”


    說著,他起身去摸索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又沉入座位。羅貝塔的督促和刺激一點也不能鼓舞他。


    羅貝塔離開,吉姆睡著以後,埃勒裏對洛拉·萊特說:


    “你又怎麽看這件事呢,我親愛的斯芬克斯(埃及人麵獅身像,指神秘莫測的人。)?”


    “沒什麽特別的看法。反正得有人照顧吉姆。我隻是照顧他吃飯,照料他睡覺,隔一段時間看看他的止痛藥是不是又該換一瓶新的了。”洛拉微笑。


    “不太尋常,”奎因先生說,也回報微笑。“你們兩個人單獨生活在一棟房子裏。”


    “這就是我,”洛拉說,“不太尋常的洛拉。”


    “你一直沒表達任何看法,洛拉——”


    “已經有太多看法了,”格拉頂了回去。“不過,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是標準的受迫害者的情人。我的心為中國人、捷克人、波蘭人、猶太人和黑人淌血——真的始終在淌血;而且我的受迫害者每次被欺負,我的心就又多淌一點血。我眼看這可憐的笨蛋受苦,已經夠我受的了。”


    “顯然也夠羅貝塔·羅伯茨受的。”埃勒裏隨口說。


    “那位‘愛情戰勝一切小姐?”洛拉聳聳肩。“假如你問我的話,我要說,那個女人站在吉姆一邊,是因為——那樣她才能得到別的記者得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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