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茲市坐落於一個圓錐形的山丘下,是個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這個農業郡的中心,四周環繞著連綿的田野和起伏的藍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盤踞的堡壘,看起來就如同個天堂。深灰色的高牆頂端崗哨林立,監獄磨坊醜陋的煙囪伸向天空,龐太監獄的壓迫性和威脅感就像一塊裹屍布籠罩著這片清靜的農莊和城鎮。就連山丘上的一抹綠色森林,也不能讓眼前的畫麵增添一絲溫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打入這道令人絕望的高牆,思慕著離監獄咫尺之遙的清涼森林,然而那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遙遠。


    “你會明白的,佩蒂,”從火車下來坐上計程車之後,父親告訴我,“那兒大部分的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孩子,這可不是夏令營,別在他們身上浪費太多同情心。”


    或許跟罪犯打了一輩子交道,讓他變得無情了,但對我來說,這並不代表那些人就應該被隔絕起來,看不到碧綠田野和晴朗天空,而且我也不認為,有什麽罪孽能深重到應該接受這麽殘酷的懲罰。


    在前往伊萊修·克萊家的短短路上,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


    克萊的那座白色廊柱式大宅邪充滿殖民地風格,坐落在市區外緣的半山腰,伊萊修·克萊正親自在門廊等著我們。他是個優雅而體貼的主人,從他的態度根本看不出我們是受雇而來。他讓管家把我們帶到舒適的臥房裏安頓下來,立刻讓我們覺得很自在。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他和我們閑聊著關於裏茲市和他自己的種種故事——就好像我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我們得知他是個鰥夫。他傷感地談起過世的妻子,說亡妻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女兒來取代妻子的地位。於是我很自然地就對伊萊修·克萊的看法大為改觀:原先他來紐約找我們時,我隻當他是個粗俗商人。接下來平靜的幾天裏,我變得愈來愈喜歡他了。


    父親和克萊關在書房裏密談了好幾個小時,又花了一整天在石礦場,那兒瀕臨恰賀黎河畔,在裏茲市的數裏之外。父親著手打探敵方的一切,從他第一天開始就喋喋不休的牢騷看來,想必他已經預料到這個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費時日,而且到頭來很可能白忙一場。


    “一點點書麵證據都沒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這個佛西特準是惡魔化身,難怪克萊會跑來跟我們求救,這個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困難多了。”


    盡管我很同情他,不過調查這個案子也幫不了什麽忙。


    佛西特醫生不見人影,他在我們來的那天早上——當時我們還在半路上——就離開裏茲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我想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蹤也向來保密而難以預測。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與生俱來的魅力,不過我懷疑父親是否會讚同這個計劃,而且這一定會給我們的父女關係增加不少困擾。


    情況隨著另一個人物的出現而變得更加複雜。那就是第二位克萊先生——體型高挑傑出、英俊瀟灑、笑起來可以迷倒遠近美女的小克萊先生。他叫傑裏米,一頭卷曲的栗色頭發,唇邊帶著某種不在乎的嘲諷意味。取這種名字,加上合宜的穿著,簡直就像浪漫小說裏走出來的男主角。由於種種原因,他最近才剛從達特默思港回來。他體重一百九十磅,曾經擔任劃船隊裏的尾槳手,對於美式足球明星如數家珍,除了蔬菜什麽都不吃,跳起舞來輕快得像一朵雲。


    剛到裏茲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鄭重地向我保證,他為了要喚起美國大理石鑒賞意識,揉爛文憑扔進碎石機,在他父親的石礦場,與汗濕背心的意大利石匠為伍,成天丟炸藥采礦,頭發上沾滿爆裂的粉塵。他還熱情地說,他將學著製造出更好的大理石產品,品質會蓋過……他的父親看起來滿臉驕傲又有一絲懷疑。


    我發現傑裏米是個非常迷人的男孩。有那麽幾天,他喚起美國大理石鑒賞意識的抱負被輕輕放在一邊,因為他父親要他擱下工作陪陪我。傑裏米有個精致的小馬廄,我們好幾個下午都在騎馬。我長年在國外所受的教育,很快


    就顯露出某方麵的不足:對於美國年輕大學生的調情手法,我完全沒學習過抵抗的藝術。


    “你根本是隻小狗。”有一天,他熟練地把我們的馬弓隊一個溪穀,狹窄得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行進間,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時,我凶巴巴地對著他說。


    “我們一起當小狗吧。”他笑著,坐在馬鞍上的身子斜靠過來。我揮動馬鞭輕抽了下他的鼻尖,才躲過了一場小小的災難。


    “哎喲!”他叫著,往後跳開,“這樣不錯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沒有!”


    “你有,你喜歡這樣。”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終一臉收不住的笑。


    總而言之,從那天之後,傑裏米·克萊先生就隻好一個人騎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種危險的漂亮男孩。事實上,我很苦惱地發現,我好像還真的喜歡讓那樣的災難發生。


    那場風暴就降臨在這片田園牧歌之中。


    就像夏日突如其來的雷雨一般,讓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靜慵懶的夜晚傳來的。當天傑裏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兩個小時裏,他不斷把頭發梳理得整齊服帖,而我則嘻嘻哈哈地一再撥亂,跟他鬧著玩。父親出門去做一些私人調查,伊萊修·克萊則整天待在辦公室裏。他沒回來吃晚飯,父親也是。


    傑裏米把他對頭發的怒氣,全部化作一種客氣得近乎見外的態度,東一句“薩姆小姐”,西一句“薩姆小姐”,殷勤適宜卻毫無熱情。他堅持替我取來椅墊,吩咐廚房為我的晚餐準備一堆精致美食,替我點香煙、斟雞尾酒——帶著一種痛恨世界的厭惡,表麵上是禮貌的社交舉止,然而困倦的腦子裏卻沸騰著毀滅自己的念頭。


    父親在天黑之後回來了,匆忙、暴躁、汗流浹背,神情非常煩躁。他一進門就鎖上臥房,泡進澡盆裏,一個小時之後,才抽著雪茄來到門廊。此時傑裏米正憂傷地亂彈著吉他,我在旁邊柔聲唱著一首從馬賽的咖啡館裏學來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裏想,父親對法文一竅不通。歌聲連沉浸在悲傷中的傑裏米也露出震驚的表情。然而,或許是月亮和空氣裏的某種氣氛鼓動著我吧,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朦朧地做著夢,要和傑裏米攜手一同遠走……


    我正要開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銷魂的一首——伊萊修·克萊先生開車回來了,看起來也是疲倦不堪,嘴裏喃喃為他的遲歸而道歉,顯然辦公室裏發生了一些讓他無法分身的事。他坐下來,接過父親的廉價雪茄,此時他書房的電話正好響起。


    “不必麻煩了,瑪莎,”他喊著管家,“我自己接。”然後向我們告退,走進屋裏。


    他的書房就在房子的前側,窗戶對著門廊,於是透過大開的窗戶,他的談話我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刺耳且急促。


    他的第一句話是:“天哪,”震驚的聲調使得父親都不禁跳了起來,傑裏米撥著弦的手也忽然停頓,然後,“可怕,太可怕了……真是無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說他過幾天就回來的……天哪,哦,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傑裏米跑進屋子:“爸,發生了什麽事?”


    克萊先生顫抖的手一揮,把傑裏米趕出去,“什麽……當然,我一定照辦……這件事情當然要保密,不過我有個客人或許可以幫你忙……是的,紐約市的薩姆巡官……對,就是他——幾年前退休了,不過你也知道他的名聲……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掛上電話,緩緩走回門廊,拭著前額的汗水。


    在灰色牆壁的映照下,伊萊修·克萊的臉慘白得像一張麵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請來了,發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要嚴重得多的事情。剛剛是地檢署檢察官約翰·休謨打來的,他想知道我的合夥人佛西特醫生在哪兒。”他跌坐在椅子上,慘笑著說:“剛剛發現被佛西特參議員刺死在他自家的書房裏!”


    約翰·休謨檢察官顯然正渴盼傾注謀殺案調查大半生的父親前去支援,克萊先生疲倦地告訴我們,現場保持完整,等著父親過去看,休謨檢察官請父親盡快趕到凶殺案現場。


    “我開車載你們過去,”傑裏米迅速地說,“馬上就來。”


    然後拔腿衝往車庫,消失在黑暗中。


    “當然,我要跟著去,”我說,“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麽說的。”


    “好吧,如果體謨把你踢出去,我可不會怪他。”父親喃喃地說,“謀殺現場可不是年輕姑娘該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傑裏米喊著。車子駛上車道,看到我隨著父親鑽上轎車的後座,他似乎很驚訝,不過並沒有反對。克萊先生向我們揮揮手,他剛剛為難地告訴我們,他怕看到血。


    傑裏米開車疾駛下山,黑暗吞沒了我們。我扭頭向後看,遠遠映著天空的黑雲,阿岡昆監獄的燈還亮著。此刻我們正高速駛向隻是一個死者的自由被剝奪的凶殺害現場,


    為什麽我會想到監獄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來,緊緊挨著父親寬闊的肩膀。傑裏米一言不發.眼睛緊緊盯著前麵的路。


    我們很快就抵達終點,不過對我來說似乎隻嫌太久。我將親眼看到怵目驚心的凶殺案現場……仿佛過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才穿過兩道鐵門,在一幢燈火輝煌的豪華宅邸前煞車停下。


    到處都是汽車,黑暗的庭院布滿洲警和警察。前門大開著,有個人雙手插在口袋裏,安靜地靠在門框上不動。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安靜,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任何人聲。隻有蟋蟀的鳴叫聲回蕩四周。


    那一夜的所有記憶至今依然鮮明,對父親來說,那是一個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戰栗而且——我招供吧——帶著一種病態趣味的經驗。死人是什麽樣子?我從沒看過死人。我看過母親的死,可是她臉上帶著好安詳、好親切的笑容。我相信,這個死人一定很畸形,帶著恐怖的表情,那將是一個血淋淋的夢魘……


    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很大的書房裏,燈火通明,擠滿了人。我模糊地記得,有人拿著照相機,有人拿著小毛刷,有人把書抽出來翻,還有人無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隻有一個孤單的人,比較於其他人,他顯得最平靜、最無動於衷。


    他長得不好看,是個體格健壯的胖家夥,穿著長袖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壯前臂,腳上穿著破舊的室內拖鞋。肥大粗糙的臉上帶著一種相當苦惱,而非憤怒不悅的表情。


    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巡官,看看他。”


    我透過眼前浮動的影子注視著房間裏的一切,心想,這對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個被謀殺致死的男子安靜而漠不關心地坐在那兒,慌亂的人群在他的房間裏擠來擠去,侵犯他的隱私、翻亂他的書籍、拍攝他的書桌、弄髒他的家具、野蠻地搜尋他的文件……這是喬爾·佛西特參議員,已故的佛西特參議員。


    眼前的影子晃開了,我的視線停留在穿著白襯衫的人的正麵。佛西特參議員坐在淩亂的書桌後頭,粗壯的上身抵著桌緣,頭部朝側麵略略翹起,像是在探詢什麽。緊貼著桌緣上方,縫著珍珠色紐扣的襯衫從中央到右邊有一道滲開的血跡,心髒部位插著一把細長的裁紙刀,血就從露在外頭的刀柄處滲了出來。血,我模糊地想著,看起來真像幹掉的紅墨水……然後一個焦躁的小個子男人闖入我的視線,遮住了屍體,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提耳登郡的驗屍官布爾醫師。我端了口氣,搖搖頭,努力甩掉突如其來的眩暈,可不能在我父親和這些男人麵前暴露我的軟弱……我感覺到父親在握緊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奮力控製自己。


    有人在說話,我抬起頭看到一雙年輕男子的眼睛。父親正在說著些什麽——我聽到一個名字“體謨”——馬上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現任提耳登郡地檢署的檢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選舉戰對手……約翰·休謨很高,幾乎和傑裏米一樣高——咦,傑裏米人呢——他有一對非常漂亮而聰明的黑眼珠。我心裏忽然升起一個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恥的念頭,別去招惹這個人。他瘦削的臉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麽?權力?還是真相?


    “你好,薩姆小姐,”他輕快地說,嗓音深沉流利,“巡官說,你也在從事偵探工作。你確定要留下來嗎?”


    “非常確定。”我使盡渾身解數,扮出一副不在乎的語氣,可是嘴唇發幹,聲調顫抖,他的眼睛一亮。


    “喔,很好。”他聳聳肩,“巡官,你要檢查屍體嗎?”


    “你那位驗屍官可比我能幹得多。檢查過他的衣服了嗎?”


    “屍體上沒什麽特別的。”


    “他不會是在等女人,”父親喃喃自語,“不可能是這種打扮。看看他的嘴唇,還有修得像娘兒們的手指甲,不可能隻穿件襯衫接待女客的……他結婚了嗎,休謨?”


    “沒有。”


    “女朋友呢?”


    “好幾個哩,巡官。說得明白點,他不怎麽會哄女人,我相信其中有不少女人想拿刀往他身上刺。”


    “你心裏有特定人選嗎?”


    他們的目光相遇。“沒有,”約翰·休謨說著便轉過身去,突然對著門口頷首招呼,一個矮胖健壯、雙耳下垂的男子無精打采地朝我們走了過來。休謨檢察官介紹說,他是此地警察局的凱尼恩局長。他一雙魚類的膠狀眼睛,我立刻就對他產生反感。而且我感覺到他盯著父親背影的眼神裏充滿恨意。


    那個焦躁的小個子,布爾醫師,手裏拿著一管粗大的墨水筆,在公務便條紙上頭寫了些字,然後直起身子,把筆塞進口袋。


    “怎麽樣,醫師?”凱尼恩局長問。“有什麽結論?”


    “謀殺,”布爾醫師迅速地說,“毫無疑問。從任何觀點來看都是謀殺,絕不可能是自殺。不說別的,光看致死的傷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動手的。”


    “不止一個傷口,這說明了什麽?”父親問。


    “是的,佛西特的胸前被刺了兩刀,你們看到了,兩處傷口都大量出血。不過第一個傷口雖然很嚴重,還不至於送他上西天,凶手為了保險起見,才又多刺了一刀。”


    他朝著原先插在死者胸口的裁紙刀輕輕彈了下手指,之前他已經把刀從死者身上拔出來,現在放在書桌上,薄薄的刀刃上凝結著深紅色的血塊。一位刑警戰戰兢兢地拿起刀子,在上頭撒了灰色的粉末。


    “你能確定,”約翰·休謨插嘴,“不可能是自殺嗎?”


    “非常確定。兩個傷口的角度和方向都指向謀殺的結論。不過還有件事情,你們應該瞧一瞧,有趣得很。”


    布爾醫師繞過書桌,站在屍體前麵,一副要講解藝術品的姿態。然後完全不帶個人情感地舉起死者已經僵硬的右臂。皮膚毫無血色,前臂上長長的茸毛密布,透著異樣的光彩,差點讓我忘記這是一具屍體……


    前臂有兩處斑痕,一個是手腕上方鋒利而細長的割傷,還有滲血的痕跡;往上約四英寸處有另一個傷口,模糊而破碎,似乎是抓傷,看起來很古怪。


    “現在,”驗屍官快活地說,“手腕上的傷,無疑是裁紙刀割的,至少,”他急忙補充,“也是像裁紙刀一樣鋒利。”


    “另一個傷口呢?”父親皺眉問道。


    “你的疑問和我一樣。我隻能肯定,這個破碎的抓傷,不是謀殺的凶器所造成的。”我吮了吮嘴唇,輕聲說:“醫生,你能確定手臂上這兩個傷痕,是什麽時候留下的嗎?”


    突然間,每個人都轉頭瞪著我。休謨欲言又止,父親則一臉思索的表情,驗屍官微笑道:“問得好,小姑娘。是的,我可以確定。兩個傷痕發生的時間很接近——都是在謀殺發生的那段時間——應該說,幾乎是與謀殺同時發生的。”


    剛檢查過凶器的刑警一臉厭惡的表情站起來:“刀上沒有指紋,”他宣布,“難搞了。”


    “好吧,”布爾醫生愉快地說,“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當然,我知道你們等著看正式的驗屍報告,不過我相信不可能有什麽進一步發現了,能說的我都說了。你們哪個人去找公共福利局的人來,把這家夥運走。”


    他合上工具袋,兩個穿製服的男子走了進來,一個很起勁地嚼著口香糖,另一個不斷吸鼻子——他的鼻子濕濕紅紅的。這些細節一直清楚地留在我心中,想完全忘掉這段無情的過程根本不可能。我輕輕把頭轉過去……


    那兩個男子走向書桌,把一隻有四個把手、形狀像籃子的東西放在地板上。兩人抓住死者的腋下,吱吱嘎嘎把屍體抬離椅子,砰的一聲放進木條箱,蓋上木條編的籃蓋。他們彎下腰來,繼續嚼著口香糖,另一個也還在吸鼻把那個籃子搬走了。


    我發現自己的呼吸順暢起來,輕鬆地舒了一口氣,不過我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鼓起勇氣走近書桌和那張空蕩蕩的椅子。正當此時,我有點驚訝地注意到,傑裏米·克萊高大的影子出現在大廳,和倚在門框的那個警察站在一起,正盯著我瞧。


    “順便問一聲,”驗屍官提起公事包走向門口時,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家夥什麽時候死的?”他的眼神帶著不同意的味道,我猜想這是因為偵查過程中有些地方過於潦草。顯然他過去在紐約市一絲不苟的作風,和凱尼恩局長大相徑庭。局長正在書房中懶懶地踱來踱去,布爾醫生則開心地吹著口哨。


    “哦!對了,我忘了。死亡時間我可以抓得很精確,”布爾醫生說,“今天晚上十點二十分。沒錯,就是十點二十分,不早不晚,十點二十分……”他咂咂嘴唇,敲敲腦袋,穿過門口消失了。


    父親看看手表哼了一聲,現在是午夜十二點過五分,“他也未免太過自信了。”他低聲咕噥著。


    約翰·休謨不耐煩地搖搖頭,走向門口:“把那個叫卡邁克爾的家夥找來。”


    “誰是卡邁克爾?”


    “佛西特參議員的秘書,凱尼恩說他可以提供我們很多有用的情報。反正,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


    “有沒有發現什麽指紋,凱尼恩?”父親叫道,很不屑地看著那位警察局長。


    凱尼恩嚇了一跳,他正用一個象牙製的牙簽在剔牙,眼神茫然。然後把牙簽從嘴裏拿出來,皺皺眉,問旁邊的一個手下:“發現指紋了嗎?”


    那個人搖搖頭,“沒有外人的。參議員的指紋很多,也有卡邁克爾的。不管是誰幹的,凶手一定是個偵探小說迷,手上戴了手套。”


    “他戴了手套。”凱尼恩局長說著,又把牙簽放回嘴裏。


    約翰·休謨站在門邊叫著:“快點把那個人弄來,可以嗎?”父親聳聳肩,點燃了雪茄,我看得出來,他對整個事情非常反感。


    我感覺到一個硬硬的邊緣輕輕抵著我的臀部,轉身一看,原來是傑裏米,他微笑著,手上拿了一張椅子。


    “歇一下,福爾摩斯,”他說,“如果你堅持留在這兒,不妨讓沉重的思緒暫時從美麗的腳上卸下來吧。”


    “拜托!”我生氣地低嚷著,這可不是打情罵俏的地方。


    他笑著,硬把我按進椅子裏。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我也隻好放棄了抵抗的念頭,然後,我瞥了父親一眼。


    他的雪茄停在離嘴唇兩英寸的地方,雙眼正瞪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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