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家


    張仲景歎道:“若無意外,他至多還有五六年可活……”


    “……”戲誌才玩世不恭的麵龐猛地一僵。他今年不過三十出頭,以前潁川諸醫師告誡他如果再任性妄為,難過四旬,這是一個相對比較模糊的答案,戲誌才自認還有十年大好時光,滿不在乎。然而張仲景直接出他僅剩五六年可活,頓時懵了。


    五六年,太短暫了,短暫到可能一眨眼就過去了。


    生平不知怕為何物的戲誌才,終於感到怕了。


    荀彧心憂知己好友,急忙出言問道:“敢問張醫師,可有救治之法?”


    蓋俊正色道:“張醫師手段通天,醫術絕世,昔年治愈吾妻絕症,手到擒來。誌才乃是國家棟梁之才,張醫師一定要想想辦法。”


    戲誌才瞳孔一縮,緊緊盯著張仲景。


    張仲景道:“諸君當知他為何體虛至此,戒掉即可……”


    “……”戲誌才扯了扯嘴角。


    荀彧苦苦一笑,戒掉即可,來簡單,談何容易。好友嗜酒好色之烈,他還未見過第二人可與之比肩,舉一個最直接的例子,當初他請戲誌才出山,後者路上常常按耐不住,馬車時有靡靡之音傳出,著實羞煞人也。


    張仲景也知似他這等身體狀況,必是癡迷其之人,想要戒掉,可謂萬難,再度開口道:“若戒之不掉,則需節製,加以調理,也不難消除病根。”


    戲誌才眼眸不禁一亮,急問道:“怎麽個節製法?”


    張仲景道:“房事三日一次,酒每日一鬥,含服我所開湯藥。”


    戲誌才麵如土色,在他看來,這與戒掉何異之有?要知道他可是每日三次房事、半石酒猶嫌不夠的人。不過戲誌才是真的怕了,為了命著想,他決定試試看。隻是,他對自己信心不足,酒色對他的誘惑太大了。


    戲誌才頭同意後,張仲景當下喚來一名醫吏,令他照著自己所出配方抓藥。戲誌才拿到藥,便向諸人告辭而去。


    事情已畢,氣氛略寬,蓋俊詢問起張仲景近年情況,後者一一回答,蓋俊最後問道:“張醫師尚有出仕之誌否?”


    張仲景搖搖頭道:“年輕時一心出仕,全賴蔡郎提攜,方能如願,六七年間數鎮縣府,覺兩者不能兼顧,乃借亂象,棄官研醫。”


    蓋俊想了想道:“張醫師為孤醫曹從事如何?主並州大醫吏。”從事皆由州牧、刺史私募,初時不過數人,各有分工,後來刺史權柄日厚,從事漸漸增多。像醫曹從事,根本就沒有這個官職,是蓋俊臨時明的。


    張仲景沉思片刻,頷應之。他不想出仕是因治政繁瑣,怕耽誤醫學研究,醫曹從事主醫,既清閑又符合他所學,正合適。


    隨後不久,張仲景聽某位病人病情急劇惡化,向蓋俊告罪,匆匆返回東院。


    蓋俊不由失笑,帶著眾人離開——


    四月的並州,徹底告別了初春的凜冽,進入春暖花開的季節。


    太原郡,晉陽城,護衛森嚴的驃騎將軍府深處,三女一童漫步仙境般的花園。經過春秋、戰國數百年的動亂,以及秦末大亂,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數百年裏大部分時間太平安定,各種展非常快,遠邁漢前。比如園林,漢前園林遊賞功能頗為一般,而漢代,則逐漸得到強化。


    似驃騎將軍府園囿,有築土和構石相結合壘成的疊山,所謂疊山,即假山也。得太原水域達之便利,引活水入府,形成一潭型湖泊,水麵清澈碧波,光可鑒人。又有樹木花草數以百計,有棗、桃、李、奈、查、棠等等,有些為並州本地出產,有些為他方移植而來,林木茂盛、芳草四野,美不勝收。所以此為仙境,一不假。


    三女年紀較長者約二十餘歲,身長七尺一寸,比普通成年男子尚高些許,明眸朱唇,齒如瓠犀,顏容如畫,體態嬌嬈,身影漫步綠草間,有一種不出的高貴典雅。另一女約十五六歲間,長六尺九寸,在女子亦屬身量高挑之列,容貌絕美,和年紀較長者有五六分相似之處,豔麗則更勝一分。最後一人稍稍遜色,但也是百裏挑一的清秀美麗女郎,或者**更妥當一些,她的式清楚地向人們表明,她已嫁做人婦。


    三女不是旁人,正是蔡琬、蔡琰、蔡珪妻羊男,旁邊那個童子,自然就是蓋俊、蔡琬所生蓋謨了。


    蓋謨年方七歲,柔順烏黑的秀在頭左右各紮一個結,就像羊角,可愛極了。此,總角也。麵如滿月,唇若塗脂,一雙大眼睛烏溜溜轉,顯得古靈精怪,惹人憐愛。


    三女任由蓋謨的身子在草地上奔跑、嬉鬧,她們三不五時提醒他心別摔著了,彼此輕聲交談著蔡珪事。


    蔡琬由於丈夫蓋俊和董卓勢如水火,父親蔡邕那裏她無力阻止,但弟、妹,她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留在晉陽。經過大半年耐心勸,乃弟蔡珪已有意動,隻是有些不放心長安的父親。不久前蓋俊再次與董卓開戰,成功收複帝都雒陽,蔡珪懼董卓怪罪,不敢複提回返長安,前日終於答應出仕並州。


    蓋俊離去後,別駕王信暫懾並州政事,他是卞薇弟卞秉的姻親,理論上和蔡家不是一係,不過現今州郡固然不服王命,但朝廷威儀還在,自然牽扯不上立嗣繼承其勢力的問題。諸子要繼承也是繼承其美陽萬戶侯的爵位,以蓋俊今時今日的地位,有什麽好爭的,是以雙方共事和諧,並無齷齪。


    王信得知蔡珪有出仕之念,沒做多想,第一時間找上治李牷。


    蔡珪年十九,不滿弱冠,雖略顯年輕,可他是大儒蔡邕獨子,蓋俊妻弟,顯然不能以尋常待之。兩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讓他暫任治吏,隨治李牷熟悉政事,待蓋俊回來,再作調整。


    羊男已懷身孕,外出一個時辰,精力漸漸不濟,蔡琬命婢女將她扶回臥室,繼續與妹妹蔡琰觀景聊天。


    蔡琬聊著聊著,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剛才還嘰嘰喳喳的蓋謨,怎麽不出聲了,扭頭看去,隻見蓋謨垂著頭一步一步向回走。


    蔡琬自幼身懷絕症,能生下一個兒子,是上蒼垂憐,平日寶貝得不行,急道:“魏奴,可是摔到哪裏了?快過來讓阿母看看”


    蓋謨癟著嘴搖頭,脆聲道:“阿母,沒摔到,我想阿父了。阿父、阿父什麽時候回來呀我已經、已經背誦二十《詩經》的古詩,我、我想背給阿父聽。”蓋謨邊邊哽咽,大眼睛裏蓄滿淚水,如雨而下,衝刷著白皙的臉,模樣甚為可憐。


    蓋俊正月離家,今已四月,家夥足足三個月沒看到父親了。


    蓋謨想念蓋俊,蔡琬又何嚐不想,俯下身哄拍蓋謨之背,道:“魏奴不哭、魏奴不哭……你阿父啊,很快就回來了。”這倒不是蔡琬哄騙兒子,蓋俊克定帝都雒陽,而無西征之心,不出意外,近期就會回返。


    蓋謨抽搐著鼻子問道:“很快是多久。”


    “至多一個月。”蔡琬含笑道。


    蓋謨聞言臉頓時再度垮下來,“還要這麽久呀”


    這時,卞薇從院門進來,她今年已三十有二,整個人猶如一顆熟透的蜜桃,特別是鳳眼後長長的尾梢,配上豐潤雙唇,散出驚心動魄的魅惑,便是石人見了也要怦然心動。


    每日,無論刮風下雨,抑或酷暑嚴寒,卞薇都會來見蔡琬,以示恭順。她並非應卯似的問候一聲就離開,而是少則停留一個時辰,多則數個時辰。蔡邕堪稱十強全能,為士之楷模,蔡琬不讓乃父,琴藝、笛術當世無雙,少有人及,兼通書法、圍棋、繪畫、辭賦、數術、經史等等……卞薇能夠從她身上學到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夫人……”卞薇款款一禮。


    蔡琬拉起她道:“和你過多少次了,還是這般多禮。”


    “禮者,家之規也,不可不遵,不然家必亂。”卞薇正色回道。和蔡琰打聲招呼,見蓋謨哭花了臉,訝道:“魏奴這是怎麽了?”


    蔡琬笑答道:“魏奴想念父親了。時至日,天氣轉熱,走,我們回房吧。”


    蔡琬吩咐婢女去準備些糕、水果,對卞薇道:“今日思棋,你我對弈幾盤。”蔡琬之所以不找妹妹蔡琰下棋,是因為她根本不是後者的對手,聽連父親蔡邕也下不過她。和蔡琰下棋,十戰十輸,實在無甚樂趣可言。卞薇棋術略遜她幾分,蔡琬十戰能勝七八,如何不樂。


    卞薇自然是稱好,取來棋盤棋子,相對而坐,蔡琰則抱著外甥蓋謨在旁觀看。每次看到用瑪瑙、琥珀鍛造而成的圓潤棋子,蔡琰內心都要出一聲由衷的讚歎,以前的棋子是木製方形,毫無美感可言,但人們從未想過去改變它,偏偏姐夫蓋俊想到了。


    莫要看這一變化,並州短短幾年間下圍棋的人暴增十倍不止,並像瘟疫一般蔓延周邊州郡。更誇張的是,很多並州官吏日日下棋,以致耽誤公事,蓋俊去年末下狠手,貶職一批人、罷免一批人,才壓下這種不良風氣。


    蔡琬、卞薇下得津津有味,蔡琰亦是看得饒有興致,不過蓋謨就顯得很難受了,他對圍棋完全不敢興趣,吃了幾顆梨子、幾塊糕,再坐不住,掙紮著脫離從母蔡琰的懷抱,抓起一顆梨子叫道:“阿母,我出去玩了。”然後不等回複,一溜煙跑沒影了。


    蓋謨跨出門,一邊啃咬著梨子,一邊對門口靜立的一幹奴婢道:“我要去找阿兄,不用你們跟著。”言訖,一蹦一跳的出了畫境般的園囿,行向別院。


    蓋謨才踏進兄長蓋嶷所居之地,便隱隱聽到讀書聲從書房傳出,紅撲撲的臉一板,揮手打兩名奴婢退下,躡手躡腳趴到書房門口,鬼頭鬼腦的向裏窺去。蓋嶷危襟正坐,手捧書卷,言辭滔滔,異常專心,並未現他的到來。


    蓋謨隻讀過《孝經》、《論語》以及《詩經》一部分,聽不太懂兄長再講什麽,晶瑩剔透的大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一絲竊笑,深深地吸一口氣……


    蓋嶷專注於書海,驀然聽到一聲大喊,手一抖,書卷落到案上,身體如彈簧一般竄起,臉帶驚色。


    “咯咯……”見計成功,蓋謨跳出來,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蓋嶷‘勃然大怒’道:“豎子,居然敢嚇我,欠揍是不是?”蓋嶷長蓋謨兩歲,今年九歲,其五歲學射箭,六歲學騎馬,力氣遠比同齡人大,一隻手就能鎮壓蓋謨。


    蓋謨不懼威脅,猶自笑個不停。


    蓋嶷冷哼一聲,作勢欲撲,蓋謨尖叫一聲,轉身就跑,邊跑邊道:“阿兄,我們去騎馬……”蓋嶷書房外有幾層台階,蓋謨一時疏忽,一腳踩空,立時失去平衡跌倒地上,嗚嗚號哭起來。


    蓋嶷心裏一涼,急忙奔出,抱住他問道:“摔哪了、摔哪了……”


    蓋謨哭得梨花帶雨,也不清楚,隻全身都疼。


    蓋嶷一手為弟弟擦拭眼淚,一手拍去他身上塵土,期間檢查身體各處,沒覺有哪裏傷到,遂把他扶起。蓋謨臉一皺,叫道:“腳疼、腳疼……”


    蓋嶷讓他重新坐下,脫去左履,解開束口的絲質襪子,其腳踝處略微腫起,應該是崴到腳了,沒什麽大礙,轉身背對著蓋謨,回頭道:“到阿兄背上來,我背你去找母親。”


    蓋謨哭著道:“不行,不能回去,阿母會生氣的。”


    蓋嶷連連勸,蓋謨就是不聽,他當即虎下臉道:“少廢話,快上來,不然我將你丟下不管了。”


    “阿兄,別丟下我、別丟下我……”蓋謨怯怯地伏到他的背上。


    蓋嶷毫不費力的背起弟弟,大步流星走出院子,路上奴仆見到,要代為背負,蓋嶷一一拒絕。


    蓋謨臉緊緊貼著阿兄的背,可憐巴巴道:“阿兄,我會不會變成跛子?”


    “別瞎,沒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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