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總有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這一年夏季,容與在南京迎來了另一位故人,王玥。


    那日正在還硯齋閑坐,畫著庭前芭蕉,耳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卻不似方玉那般步伐輕盈。


    他抬首,一下子對上王玥疏朗的笑容,瞬間幾乎怔住,旋即反應過來,當真是既驚又喜,一支筆啪地一聲,落在尚未完成的畫卷上。


    “容與。”王玥上前握住他的手,許久不見,他亦有幾分百感交集,竟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麽。


    容與回握住他的手,兩廂對視良久,都不禁笑了起來。其後才請他坐了,自去煮茶招待他。


    “仲威怎麽來南京了?”


    王玥微微一愣,然後搖頭笑道,“看來你真當起富貴閑人了,兩耳不聞窗外事,連朝中什麽風向都不知道。今歲春,我被皇上下旨貶到南京兵部做閑散侍郎。前幾天剛到任,這便趕來看你了。”


    容與一驚,沈徽一向信任王玥,何故如此?心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他問,“仲威此番遭遇,是否受我連累之故?”


    王玥坦誠地點點頭,複又擺手道,“也不盡然。明麵兒上是說我和你結黨營私,我呢,就是你任用的那個奸佞,這話說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你遭貶黜,他們豈能放過我?皇上也被他們鬧煩了,索性就打發我過來,一則是避避風頭,二則嘛,怕是也有讓我來給你做伴的意思。”


    他說的輕鬆,可容與知道他是有理想抱負的人,平白受自己連累賦閑在此,想必心情一定不會好。


    這麽想著,越覺過意不去,容與當即起身向他長揖,麵含愧意道,“累你至此,真是對不住了。”


    手臂一緊,王玥已搶上來扶住了他,神情十分不忍,連連搖頭,“這是何苦,我自願與你交好,也從不瞞旁人,滿朝文武皆知此事,早晚會有人拿這個做筏子。我亦早知會有這一天……又怎麽能怪你呢。”


    扶起容與,他愈發正色道,“你且放寬心,我來南京未必是壞事。如同皇上放你來此地一樣,都是想要保護咱們。你就不要再為此自責了。”


    事已至此,容與輕聲一歎,對他頷首道好,之後又招呼他飲茶。


    王玥環顧畫堂,咂著嘴笑讚,“我瞧你這閑居生活倒似仙居,悠遊自在比在京裏強了百倍,著實令人羨慕得緊。”


    容與笑著應他,“南京就是有這點好處,仲威也可以享受一段清閑時光了。”


    王玥擺手,有些無奈的笑道,“我卻沒你那般好福氣。過幾日便要去浙東巡海防,雖則不是我領頭,也需陪著上峰一道,這也算是皇上交給我的差事。所以說嘛,皇上終究還是疼你多一些。”


    容與聽著,含笑對他拱手,欣慰賀道,“那麽恭喜仲威,皇上依然如此看重你,來此地不過是走個過場,召你回京是遲早的事。”


    “彼此彼此,希望屆時你我可以一道回京,再為朝廷效力。”王玥想象著那畫麵,一時笑得暢意。


    心下忽地一黯,這於自己,卻是遙不可及的期待,想了想,容與終是忍不住問,“皇上,近來聖躬安好?”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竟然不可遏止地在發顫。


    幸而王玥點了點頭,隻是眉頭卻略微一蹙,“萬歲爺今年什麽歲數了?我記得他似乎和你同年?”


    容與頜首,“是,他是升平二十二年生人,今年三十有八。仲威怎麽問起這個?”


    “這麽說來,年紀也不算大,倒是稀奇。”王玥一徑搖頭,看得人更加心焦,容與隻盼他快些說下去,半晌見他尷尬地笑笑,“今歲上元節之後,禮國公向皇上薦了一個遊方道士,叫什麽玄方的,說是練得一手好丹藥,有延年益壽滋補的奇效。皇上將此人召進宮去,之後便封賞了他一個上師的稱號,還在宮裏給他辟了一處專門煉丹的地方,聽說很是寵信,每日都要召見此人,有時候和他在西暖閣中敘話,一談就是個把時辰。你說,這不是奇哉怪也麽,想不到皇上竟好此道……”


    他一句一句說著,容與隻覺得一顆心隨之往下沉落,到最後渾身發冷,手足無力,後來的話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沈徽何時篤信道術了,又偏信一個不知底細的道士,且那些丹藥都含了毒素……況且宮中一向禁男子,一個道士……


    架不住胡思亂想,腦海裏竟然想到了薛懷義,想到了明崇儼,容與被自己的猜想深深驚痛,刹那間心中湧起層層不安。


    “容與,你怎麽了?”王玥連聲喚他。


    驀地一震,容與回過神來,深吸幾口氣,急急掩飾自己的失態。


    “這是怎麽了?臉色這麽蒼白?身子不適麽?”他關切地問。


    容與越發局促地笑笑,“沒事,想是天熱,有些中暑。你方才說,皇上寵信那個道士,那可有采用他的丹藥?”一顆心提到喉嚨處,他屏氣等待王玥的回答。


    好在他搖了搖頭,“沒有,這玄方號稱要煉製出一種可以令容顏不老的藥,需要兩年的時間,還要皇上為他遍采天下奇花異草,總之是說的神乎其神。所以這會兒皇上隻讓他專心煉丹,閑來大約也是和他討論道術。隻不過這番舉動還是惹了不少非議。”


    說到此處,他忽然笑得頗有深意,“這倒也不全是壞事,眼下那幫言官們可是把矛頭全對準那玄方了,比當日對付你還猛烈。說不準,皇上此舉就是為了轉移他們對你的注意力。”


    聽到沈徽尚未服食丹藥,容與心中鎮定許多,再聽王玥如此分析,確實也有些道理,或許沈徽又別出心裁,真有此意也未可知。


    畢竟,他才離開他將將半年光景,沈徽總不至於那麽快就將他忘了吧。


    心中安定下來,容與緩緩笑著,想起王玥此番上任必是帶了家眷,遂向他建議,“你初來南京,我該給你接風的。我這裏雖小勝在安靜,改日請嫂夫人和孩子們過來坐坐,讓方玉做些拿手的菜色,你我也好久未暢飲過了。”


    聽見有酒,王玥當即暢快笑道,“這個自然,你不說我也要來討酒討肉吃的,至於我這家眷嘛,正好有件事求你幫忙。”


    “仲威那麽客氣,和我說話還用求字?”容與亦笑言。


    正打算問他何事,忽聽外麵一陣脆生生的笑語,一個甜甜的聲音問道,“爹爹,爹爹在哪裏呢?”


    容與起身,循聲看去,隻見方玉領著一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走進來,那小姑娘不過六七歲模樣,梳著兩個俏皮的雙丫髻,白嫩的小臉上一雙大眼睛格外有神,讓人聯想起十多年前還是少女的芳汀,看來這個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便是她的侄女,王玥掌上明珠了。


    一見女兒,王玥立刻張開雙臂,小姑娘跑了幾步撲到他懷中,格格嬌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麽?害我找了這半日,林叔叔家的園子還真大呢。”


    容與不由莞爾,王玥指著他,對女兒柔聲道,“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林叔叔,快來拜見長輩罷。”


    小姑娘立刻轉頭,揚著腦袋盯著容與瞧了片刻,笑著蹲身一福道,“纖雲見過林叔叔,林叔叔萬福。”


    容與笑著答好,從她臉上繼續捕捉著熟悉的神情,那感覺多少有點奇妙,好像時光倒流,卻也不禁讓人生出歲月匆匆,滄海桑田不過須臾的胡亂感概。他想,他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摟著纖雲,笑道,“我才剛說有事求你,喏,就是在說她了。她今年六歲了,在家時剛開了蒙,到底也沒好好上幾堂課,她母親隻怕她累著,一點頭疼腦熱就罷課,搞得西席先生都沒了脾氣。這回來南京走得匆忙,她的先生並沒跟來。我想著,平生認識的人裏頭,屬你學問最好,現放著你這麽個先生還請旁人做什麽。所以求你收下這個女弟子,她雖淘氣些,畢竟不同男孩子的頑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壞了她?”容與笑問,“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裝仁義道德的偽君子。”


    王玥用手指著我,隻笑而不語,半晌才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兒,你一定會當成自己女兒那般教導的。”


    胸中一熱,容與當即斂容,對他拱手道,“我自當盡力,不負仲威所托。”


    打那以後,容與生活裏多了一個新的樂趣。每日辰時,王玥都會派家人將纖雲送來讀書,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那份堅持很是讓人佩服。


    纖雲的活潑勁不輸當年的芳汀,因為年紀小,言語更為質樸天真。容與曾問她,父母為何取了這個名字給她,她便笑說,“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說這日子就是透著一個巧字。因說起秦觀曾有詞雲,纖雲弄巧,飛星傳恨。所以便給我起了這麽個名字。先生覺得不好麽?”


    容與含笑擺首,這名字很好。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隻是千百年了,人們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風玉露一相逢,奈何卻總是被銀漢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況人間癡兒女。


    纖雲對四書五經的興趣遠遠比不上對詩詞書畫多,容與也不勉強她,隻是將經義做為基礎,餘下的時間便由著她的興趣來,給她講李青蓮,杜工部,陶淵明的詩作,有時也會帶著她臨寫書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畫技。


    這日,她正臨楷書千字文,便問容與道,“先生喜歡瘦金書麽?這字雖好看,可寫起來真難,尤其是它的側鋒,似削金斷玉一般。不過我瞧先生寫起來倒一點都不難似的,是不是要練很久?”


    容與笑著答她,“形容得不錯,很得瘦金書的真意。道君皇帝的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藹然,側筆如竹如蘭。我初時也練了很久,並不是每次都能寫好。後來發覺唯有氣定神靜之時,才能寫得淋漓盡致些。你現下腕力不夠,隻描個大概其就好。”


    她點了點頭,神情若有所思,“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個皇帝麽?我看其他的皇帝不都叫什麽真宗,仁宗的?怎麽偏他的稱號這麽古怪?”


    容與答道,“因其人篤信道教,自號教主道君皇帝,另有一則原因,是他廟號裏的字和當今天子名字重了,因要避諱,世人便這般稱呼他。”


    “先生是說徽字麽?”纖雲眨眼,小聲問,“當今皇上的名諱可是這個字?先生能講麽?”


    容與被她一臉神秘又好奇的樣子逗笑了,於是告訴她,“是徽字。你心裏知道就好了,不要把這個字講出來。”


    “那要是遇到非說徽字不可的時候呢?”


    容與想了想,說,“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來代替,所幸徽字麽,平日裏用的並不多。”


    纖雲認真聽他說著,然後點點頭,卻還是皺著小眉頭盯著他瞧,容與覺得好笑,問道,“為什麽這般看著我?今日我臉上有花麽?”


    她一愣,瞬時瞪圓了眼睛,好像覺得適才這句問話說得頗合心意,便一個勁點頭,眉花眼笑道,“是啊,先生剛才笑起來樣子,真好像花開了那麽好看,我還從沒見過您笑得那麽……那麽……我也說不上來,就好像爹爹見了娘親時的模樣。”


    “是麽?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麽?怎麽今天忽然這麽說。”容與不解,也實在記不起自己適才到底呈現過什麽樣的笑容。


    纖雲認真頜首,歪著頭十分篤定的說,“不一樣,您剛才的笑很是特別,簡直連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從心裏一點點溢出來的。真的,就在您剛才說皇上的名諱,那個不能出口的徽字時。”


    笑容在一瞬凝結,難辨悲喜。原來,光是念著他的名字就足以讓人心中愉悅,笑容甜蜜。


    那麽此刻呢,為何他又突然覺得有些寥落,有些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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