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容與能坐起身,沈徽便打發人來接他回去,一路上守衛重重、防範森嚴,回到宮裏,連乾清門自己的居所都還沒停留,就直接由眾人簇擁著去了乾清宮,一應起居物事都在寢殿裏布置妥當,還有那翹首期盼他歸來的人,給予他的注目,讓人仿佛立時能感受到何謂望眼欲穿。


    說到底不過是受了點皮肉傷,容與的身子也算不上弱,一直以來注意清潔傷口,在沈徽百般嗬護下,很快好了起來。隻是沈徽白天黑夜的照看他,時不時還會透出些惶惶然的小心翼翼,唯恐他有一點不滿意。


    皇帝一味曲意迎合,自己心累,旁人看著更累。可容與心裏存著事兒,也不想多去糾纏,索性由著沈徽折騰,不管對方多體貼,他還是免不了呈現出意興闌珊,懨懨無趣的神情。


    及至能如常行走,他便多去司禮監處置監務,外頭天翻地覆也有一陣子了,如他所料,沈徽借他遇刺,幹淨利落地收拾了世家權貴,處置了不少涉事官員。容與琢磨著,他的事也該提上日程,於是這日他親自去內閣取了當天奏疏,再將自己寫好的那本夾在其間,隻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做得顫栗手抖。邊走邊回想,愈發連自己都覺得無奈可笑。


    沈徽不讓他費神,打發了其餘人,教他坐在自己對麵。然後一本本親自看,一點點親手批。可恨那些奏本長得全都一個樣,容與看不見上頭的字,根本無從分辨哪一本才是自己寫的。


    兩下裏無話,氣氛頗為安靜,半晌沈徽抬頭,忽然笑問,“那日送完林升,你怎麽想起去西苑了?”


    容與眉間一跳,看著他道,“想去看看,承明殿屋簷下的燕巢還在不在。臨時起意,忘了告訴你,是我的不是。”


    “哪兒來什麽不是?你心思就是巧。”沈徽不以為意,總是能找到理由誇讚他,“不過何時變的這麽任性了,想起一出是一出,倒不像你素日做派。”


    心裏微微有些發澀,容與想了想說,“承明殿的匾額,我寫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書架上,你不是說想換麽……若覺得寫得還能看,隨時都可以換。”


    “你明兒拿來給我不就行了。有什麽不好的,你寫得還能差到哪兒去。”說話間,沈徽已換了幾本奏折。


    一顆心忽悠悠地,提到嗓子眼,又落下去,緊盯著他的麵色,容與猜想,自己此刻的臉色應該是一片蒼白。


    坐立不安,卻不能讓他看出來,容與起身去添茶水。低頭間,發覺他今日沏的是陽羨茶。往事猝不及防地襲來,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沈徽曾一起度過的,那個共聽漏聲長的不眠夜。


    假如時光能倒流,假如流水能回頭,哪怕再經曆一遍不堪、絕望、彷徨、難過……他依然願意接受身後伏案的那個人,隻要能換取多一日在他身邊的陪伴。


    啪地一響,打斷了他的思緒,是合上奏折的聲音,心跳仿佛停了似的,他聽見身後的人問,“你為什麽去西苑?”


    這句開場白倒是別致,容與用力呼吸,最為忐忑的等待已經過去,接下來的一切,他自信可以從容應對。


    他轉身,迎向沈徽探究的眼神,回答,“去看廊間燕子,因為到明年春天,我不會再見到它們。”


    沈徽目光清澈,雙眸幽深,內裏沒有一星預想中的怒火,和他平靜對視,其後平靜開口,“你想去南京,可我不會放你走。”


    容與牽唇,態度不屈不撓,“那麽我就再請旨,直到你準了為止。”


    沈徽沉吟著,神色少見的帶著幾分茫然,“你不是說會一直陪著我麽?”


    這句話最是令人心痛如絞,容與含著笑,悠悠作答,“我是說過。可是後來發現,我陪在你身邊,會令太多人不滿意。那些人都是對你而言,至為重要的人,你不能離開他們,但是可以離開我。”


    沈徽搖頭,“你才是最重要的人,不用擔心,他們已被我壓下去了,不會再鬧了。還有二哥兒,你是不是顧慮我和他的關係,他是我兒子,但凡他想要這個位子,就絕不敢忤逆我……”


    容與第一次擺手打斷他的話,一字一句緩緩道,“我不是擔心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太子尚且不能容我,何況以後?我不想死得全無尊嚴,更不想連求死的權利都被剝奪。這些我從前不敢想,甚至也以為自己不會害怕,但前次事發,就在天子腳下,我被人重創。這些天再去回想,我清楚知道,我還是會怕。”


    “我不怪太子,也不是要你去怪他,但至少我還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載,太子和朝堂上的恨我的人會漸漸淡忘,等到日後那一天,他們更加不會記起來,那麽我就可以平安終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罷,就當是可憐我,成全我後半生的平安、平靜。”


    沈徽怔怔聽著,初時不發一言,想著容與的話,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不信我?我說過會護著你,至少我說過這話以後,並沒有,並不算食言過。”


    最難挨的時刻應該過去了,他有足夠的勇氣直麵慘淡,容與仰頭笑出聲,“有人彈劾我,你就罷他官,再不然就幹脆殺人。那麽一群人呢?一朝堂的人呢?你殺的完麽?就好比太子,他是你的兒子,大胤唯一的繼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他和我之間做一個選擇,你會選我麽?”


    沈徽忽然瞪大了眼睛,可容與並不想聽他的答案,於是接著道,“我不能奢望你會為我,做太多有違綱紀之事。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還是不信,”沈徽輕輕地笑了,“你總覺得我會和李三郎一樣,為了江山權柄,什麽山盟海誓統統都可以拋得下。”


    “這沒什麽錯!皇帝本來就是肩負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載某個情愛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八方朝賀,享受著你的子民供養,當然不能在他們需要你的時候,隻選擇忠於自己的感情。何況這個比方不對,李三郎和楊妃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問比不了。”


    他咬牙,聽得見自己心口滴血的聲音,“我們之間,沒有那麽深刻的情感。”


    話音落,殿中一片死寂,兩個人相對坐著,相對望著,卻各自感受到何謂室邇人遠,彼此再尋不到從前那種相親的溫暖。


    “道理都對,可惜你不是我。”沈徽再笑,冷靜的歎息,“說了這麽多,你是心意已決?”


    容與鄭重頜首,“是,我一定要離開。”


    “如果我從宗室裏選一個孩子,立為嗣子呢?”沈徽笑著問他,好像在說一件極為尋常的事。


    容與舉目長歎,“那我就更加要走!我無法承受你為我做這些事。你已因為我,貶黜了你的妻子,你的兄長是因為我……還有你的父親……倘若再加上你兒子……我更難麵對。我林容與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內臣,何德何能蒙你錯愛至斯,我實在不敢再領受。”


    沈徽身子晃了晃,半靠在椅子上,麵前人一張清秀的俊臉蒼白消瘦,連平日裏清澈的眼眸都顯出幾分黯然,他看著,心口疼到不能呼吸,卻鎮定的說,“你遇刺一事,確是凶險非常,那傷口再錯上幾分,你就沒命了。”


    他突然扯上這個話題,當是有所指,容與硬著頭皮說是,“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可難保下一次還能這麽走運。”


    沈徽輕哼一聲,“在你府門前遇刺,禦前侍衛和西廠的人都眼睜睜看著,是謂見證!你的算盤其實打得萬無一失。”


    胸口一陣狂跳,既然挑明了,也就無謂再遮掩,容與坦然道,“皇上要治欺君之罪,臣領受,臣確實犯了死罪。”


    “死罪?”沈徽搖頭,笑得有些神經質,“你是求生,置之死地而後生,連帶鏟除了多少政敵,太子眼下為了自保,都不得不退避鋒芒,你做得多漂亮,如此好膽識,不枉我對你一向器重。”


    沉吟片刻,他心緒平複下來,複道,“這番膽識,其實我很佩服。刻現下又要一走了之,你的理想呢,不去實現了麽?君臣合力,開拓一個盛世的理想,莫非已不是你心之所願?”


    情愛誘惑不來,便誘之以理想事業,容與不為所動,“萬歲爺是明主,應當清楚,其實我並非合適人選,我顧慮太多,樹敵也太多,今生今世恐怕要有負聖恩了。”


    如此決絕,談話終於陷入沉默,沈徽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下,良久淺淺一笑,“知道了,說了半天還是為了我。說什麽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全是托辭。林容與,你是為了成就我的名聲。你這個人,什麽時候能自私一回呢?”


    他心如明鏡,洞若觀火,輕描淡寫就擊中自己的心結,容與突然感到一陣空洞乏力,沈徽總歸那麽明白自己心思,又何必再多言其他。


    “可這就是我喜歡的人呐。”沈徽笑得真摯,雙眸閃閃發亮,“我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了,為情字可以要生要死。你說的很對,做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你。我一直試圖用皇帝的身份維護你,事與願違,反倒讓你置身在更危險的絕壁之上,讓你承受那麽多人的嫉恨攻擊。我不該表現出喜好,可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這是最無可奈何的地方,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認命。”


    他蹙了蹙眉,眸心深處的亮光一暗,緩緩地跌落在臉頰上。或許是覺得自己失態,或許是不想讓對方覺得太傷感,他站起身,負手背對容與,“我可以放你走,不是為了我的名聲,而是為了我的承諾,護你周全,給你自由。”


    塵埃落定,隻須這樣平靜的一句話,說出口也不過是令放手的人,衣袂震了震。所有的掙紮,都被掩蓋在微微起伏的背脊之下。


    可容與卻驀然間明白了一些事——譬如日升月落,鬥轉星移,時光悠悠的無涯洪荒裏,有這樣一個人,剛好懂得你完整的靈魂,理解你所有的成全。因為有他存在,生命變得圓滿,不再有別的期待。半生浮沉或是半生零落,原來都是值得的。


    無聲地笑出來,眼角正有淚水蜿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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