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循微微一顫,匆忙回首,躬身行禮道,“皇上萬安。”


    “萬安?朕以為你們這群人巴不得我不安呢。”沈徽踱步進來,一麵還揉著兩處太陽穴,“太傅吵得這麽厲害,朕還沒走到廊下,就聽見那聲音,快傳出去兩裏地去了。”


    哼了一聲,沈徽瞪著趙循和他身後化身泥胎木偶的兩個僉都禦史,“太傅才剛說的,朕也聽清楚了,明日就遞折子上來罷,朕會按你請求適當裁減宮中用度。”


    趙循顯然吃了一驚,凝眉不語,他起先不過一提,沒料到皇帝就坡下驢,倒顯得自己太過急進了,吊在那裏不上不下,好生尷尬。


    想想太子還年少,正到了該長身體的時候,若是減免一應用度,到時候受了委屈可怎麽好。他猶豫,可半晌也沒想出該以何種說辭讓沈徽收回成命,隻得懊惱地欠身,應了聲是。


    “太傅若無事,便去罷。”沈徽冷冷道,視線掃到被擲在地下的書,對趙循身後的僉都禦史再度投去森森注目,“把太子的書拾起來,這是朕命人編的,無論編寫之人是誰,也都是奉了朕的旨意。”


    趙循下巴顫了顫,雙目低垂,隱約可以看到他雙唇抿得極緊。年邁的太傅不願折這個麵子,兩個學生也知道,以老師這般高傲的性子,絕無可能在提督太監麵前彎腰,拾取一件才剛剛被他棄如敝履的物件。


    左右僉都禦史不敢耽擱,忙俯身拾起那冊子,無言遞至座師麵前。趙循也沒有多話,接過書匆匆行禮,卻行著退出了司禮監。


    “容與,”沈徽步子遲緩,神色歉然,提衣緩緩坐下,良久才開口,“他是老朽了,不必和他一般見識,至於他為誰出頭......說起來真是可笑,先帝、秦王、廢後......我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都沒少難為你,現在又輪到了太子。”


    沈徽對趙循受誰人挑唆洞若觀火,自己卻該如何回應?因為享受了沈徽的關愛嗬護,那些在外人看來,本不該由他來領受的情感,所以必然招致嫉恨?


    糾纏這些問題沒有意義,容與輕聲笑道,“這話嚴重了,趙大人脾氣向來如此,方才被我搶白兩句,火氣上來難免要發泄一下情緒。你不是都答應他的請求了,回頭克扣闔宮用度,這惡名還該由他來背,往後滿宮裏的內侍見他全沒好臉色,麵聖時使幾個絆子也就夠讓人窩火的了。”


    沈徽抿嘴笑笑,容與於是問他,“頭疼好些了沒?可要我做點什麽?”


    “氣都氣好了,往後他再闖了來,你就讓人去回我。算了,還是你寸步不離和我在一起好些。”說罷去牽他的手,在一旁軟塌上坐下來。


    容與莞爾,一瞬間想起許多年前的事,“我早就不是隻有十六歲,動輒驚慌失措的小內侍了。有你在,本來也沒人敢把我怎麽樣,用不著太緊張,倒是你的耳報神實在太快了些。”


    沈徽唔了聲,“是啊,十六歲……那時候可真年輕。”順著這話,他眯起雙眼,神思杳杳,“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就站在那副茂林遠岫圖下麵。清瘦的少年模樣,半垂著眼,我問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輕輕顫一下,然後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順的,卻偏又讓人覺得有種不卑不亢的味道。後來在建福宮,你從偏殿走出來,蒼白的麵孔,滿臉都是絕望,站在那桐蔭下頭,一身孤清,卻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畫,秀逸清俊......我當時就想,怪不得沈徹會看上你。”


    唇角揚起,回憶令他的雙眸裏溢滿溫情,眼波蕩漾著,柔軟得像是春日太液池畔繾綣的柳絲,“那時也沒見你多驚慌,我讓你去攀誣沈徹,你居然敢堅持說不,簡直讓我大感疑惑。一個看上去溫和馴良的人,骨子裏能有那麽執拗。再後來,你更是膽大,敢向我提各種要求,也一直敢拒絕我的命令......連我自己都疑惑,怎麽就偏肯吃你那一套。”


    容與沉浸在他溫柔的腔調裏,回味一刻,才輕聲應道,“我不過是仗著,你一直都對我好。”


    沈徽怔了怔,好像細細思量,細細咀嚼著這句話,隔了半晌才回過神,頷首一笑,“是,我喜歡你,從很早以前就留心了,隻是那會兒連我自己不知道。”


    隻要承認就不算晚,容與打趣兒道,“原來你是,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其實這話何嚐不是在說自己,往事不可追,他又是從何時開始動心的,卻是他自己也沒法說清楚。


    時光依然奔流不息,天授十八年冬,遠方忽然傳來故人的消息,廢後秦若臻病逝於皇廟。這一年,她三十三歲。


    沈徽長久不語,人死債消,談不上多悲傷。隻是很多久遠的,他自己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在一刹那又浮將上來,好似年少歲月裏的某些欲望,某種執著,都隨之一道突如其來地逝去了。


    他神色靜靜地問,“秦若臻身後哀榮,那些人有什麽說法?”


    容與想著近日看到的上奏內容,回答他,“遷廢後靈柩回京,追封為妃,配享太廟,得入昭陵。”


    昭陵是沈徽的陵寢,他聽過淡淡一笑,挑著眉毛說,“我才剛剛許下心願,和你,生為並身物,死為同棺灰。怎麽偏有這麽多人要來打攪咱們。”


    容與對這事殊無執念,也不吝大方表達,“活著的時候在一起就好,且日子還長,不能太貪心不足。至於死後的事,實屬飄渺。”


    沈徽搖頭,眼裏竟然有點隱憂,“我和她,生前已是怨偶,死後……如何還能相見。”


    “就因為你殺了她父親?”容與直截了當地問。


    沈徽不置可否。容與想了想道,“武後奪李家天下,屠戮了那麽多李氏子孫,尚且要求死後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麵對,何況你還是須眉男子,一代名正言順的帝王。再說臣工們的建言,無非是將她遷入妃園,和你做個鄰居罷了。至於我,你不必糾結,隨緣就好。”


    “不是,我有我的執著。”沈徽轉頭看他,眸色深沉,“既做了皇帝,當然要能決定自己身後之事。否則坐這個位子還有什麽意思?”


    他是一定要掌控世間事和自己命運的那類人,比容與執著頑強得多,誠然,他也有可以執著的勇氣和權力。


    “這事我自有考量。”沈徽忽然道,“不為別人,就當是為了憲哥兒,我也會全秦氏一份體麵。”


    他心意定了,亦等同於釋放了一個危險的信號,果然三日後的黃昏時分,太子沈宇不顧內侍攔阻,毅然闖入西暖閣,伏地頓首,戚戚欲絕,“父皇下旨遷廢後靈柩回京,兒臣便是十分不解,這樣大逆之人豈能入昭陵?兒臣懇請父皇收回成命。”


    沈徽預料到他的反應,平靜道,“這是朕的決定。秦氏雖為大逆之人的族人。但從始至終從未參與過謀逆之事,朕從前就昭告天下說得一清二楚。朕意已決,追封其為靜妃,她的名字仍會記在皇室玉牒之上。”


    “既是大逆之人的親族,何以如此優容?”太子聲音顫抖,“反觀兒臣生母呢?兒臣鬥膽,請問父皇一句,母妃日後可有資格和父皇同寢?”


    沈徽略一抬眼,冷冷一顧,“你年紀不小了,應該知道什麽話可以說,什麽話不能說。”


    太子淒然搖頭,目中含著淚光,“兒臣愚鈍!兒臣隻知道,我是一個沒有享有過父愛,更沒有享受過母親關懷的人。兒臣自小聽宮人們說起,母妃孕時曾怎樣滿懷期待,為兒臣親手縫製許多衣裳物件,一說到將來瞧見兒臣的模樣,便會一直麵露笑容......她們還說,母妃生得極美,性情柔婉......可惜,這些都是旁人說給兒臣聽的。兒臣不過是希望,父皇能還母妃一個公道,不要讓害母妃殞命之人,得享後世子孫禮遇祭奠。”


    沈徽聽罷,無動於衷,隻淡淡發問,“既然對你母親沒有印象,又何來那麽多懷念?”


    太子臉上浮起一記蒼涼的笑,“可她到底是我的母親!兒臣既沒有承歡膝下的福分,難道連最後這點人子之義都不該盡麽?”


    “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沈徽一字一頓,清晰質問,“你的人子孝道都學到哪兒去了?你的父親尚在,難道你就是用這種逼迫父親的方式,來換取對母親一日的盡孝?”


    太子睜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著他,“兒臣不敢提為母妃雪恨的話,隻是懇請父皇給予母妃一個安慰,您卻說兒臣是在逼迫......那麽父皇又何嚐顧及過兒臣的感受?那人已被廢黜,父皇卻為了憲哥哥,百般寬待......您可有考慮過日後,兒臣要如何麵對,麵對天下人對此事的竊笑和質疑?”


    沈徽冷笑了下,“你想的太多了,這件事還輪不到旁人質疑。朕都不怕,你怕什麽?”


    “兒臣實在不明白,父皇為什麽要這麽絕情。”太子喃喃道,忽然轉顧一旁,見禦座旁空置著一張椅子,心下冷笑,半晌臉上卻恭敬起來,“父皇適才教訓的事,都是兒臣過於急躁了,不能領會父皇一番用意。”


    沈徽深深看他,似乎在掂量那抹恭順到底有幾分真,良久揮手冷淡地說,“你是一時情急,朕不會和你計較。回去罷,無事不必再過來。”


    太子謝恩告退,這頭才出乾清宮,鄧妥忙趕上來,欲扶他登輦,一時隻見他眉宇間含著怒氣,忿然揮袖格開,低低恨道,“定然又是那人出的主意,是他擺布父皇做這個決定。他當然不想母妃和父皇在一起,因為他懷著陰微下賤的想法,想一直獨占父皇。”


    他一麵咬牙,青澀的麵龐因憤怒而漲得通紅,坐在車內,手指兀自緊緊抓著衣袖,眼見周遭皆是心腹之人,他仍是壓低了聲,冷笑道,“父皇任由那閹人殘害身邊人,秦王、母妃、甚至連廢後在內,哪個不是毀在他手裏?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孤了......此人如同薛懷義,張氏兄弟,倘若父皇再不醒悟,那麽孤也不懼做太平,遲早替他誅殺這個禍患!”


    鄧妥神色猛地一震,旋即俯身過去,半勸半諫的輕聲道,“我的小爺,您可千萬稍安勿躁,隻等萬事預備妥當,再動手亦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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