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再次漏夜開啟,西華門守衛臉色凝重的傳旨,皇太子殿下宣召提督太監,於乾清宮覲見。


    容與得了傳話不再多言,更不落馬,一夾馬腹直接沿天街向乾清宮馳去。天色愈來愈晦暗,起風了,疾風刮在臉上,凜冽如刀,裹挾著陰冷潮濕的味道,看來京城很快就會迎來一場漫天漫地的豪雪。


    宮門處黑壓壓站著許多內侍,隨意掃視過去,一個個全都縮手縮腳低眉斂目,氣氛是難以言喻的惶恐不安。


    近處是皇太子鑾駕,一旁侍立的人則由鄧妥改換成了孫傳喜。


    容與縱身下馬,行了幾步,朝太子轎輦舉手行禮,“深夜驚擾殿下,臣死罪。”


    沈宇不答言,也不開口叫起身,隻閑閑轉動手中暖爐,半晌發出一聲幽幽長歎,“廠臣這話太嚴重了,何至於呢?不過未填堪合離宮,聚眾圍攻大理寺,單這兩條確是有些交代不過去,廠臣真是會給孤出難題啊。”


    容與再欠身,“殿下既這麽說,當是也認為盧峰其人含冤,臣感謝殿下秉公處置,還他清白。臣救人心切失之急躁,亂了規矩。請殿下下旨,依國法懲治。”


    犯下的是重罪,言辭也肯認罪,可依然從容慷慨,似乎俯仰天地而無愧,出口的話更透著冷若冰霜,如此態勢令人駭然,眾人在噤若寒蟬中栗栗發抖,不知接下來儲君會怎生處置這桀驁不馴的內廷掌印。


    場麵猶是變得有幾分尷尬,兩位正主,一個咬唇思量,看上去很難抉擇;一個斬釘截鐵,就是要以身正/法。沉默良久,還是沈宇先揚聲笑出來,扭頭看向一旁傳喜,“你聽聽,這會兒他倒拿規矩來壓孤了。你們掌印可真是個守禮之人。罷了,孤本來也是要立個規矩,何況當事人一點不領情,孤少不得要當一回惡人了。”


    孫傳喜忙躬身答應著,微一停頓陪笑道,“殿下,廠公嘛……眼下雖說犯了點宮規,可畢竟是為救人,又是朝廷內輔,正三品的官職在身,這罰重了……自然不好看相。”


    “這話說得極是,你提醒得對。”沈宇緩緩頷首,滿意地瞥了一眼傳喜,“這我倒要問問最懂規矩的人,廠臣你且說說,你自己這罪,究竟該怎生懲處才合乎規矩?”


    擅自離宮是死罪,擅闖大理寺也是死罪,就算即刻將他拖出去斬了也不為過,容與不接他的話,波瀾不興地將問題重新推給儲君,“臣但憑殿下責罰,或斬或杖,全聽殿下吩咐。”


    沈宇嘖了一聲,再度看向傳喜,後者會意,忙接口道,“廠公向來宅心仁厚,這回也是不忍見人遭刑戮,其實要論宮裏頭的事嘛,合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沒惹什麽亂子不是……殿下不如開恩,從輕懲戒一下也就是了。您說呢?”


    沈宇不置可否,抬頭望了望天色,挑眉戲謔一笑,“是該罰輕些,不然父皇回來隻怕會怪孤呢。瞧著天色還真不錯,今冬這場瑞雪眼看著就要落了,這可是豐年之兆啊。廠臣為了一場誣陷留在京裏,倒趕上了祥瑞。不如就好好感受這場瑞雪罷。”


    他言笑晏晏,聲調卻透著冰冷,“就請廠臣在這兒跪著,跪到明日卯時,這期間安心靜思己過。”


    果然不算重罰,如果忽略即將落雪的天氣。容與微微欠身領旨,目送著孫傳喜扶了太子轎輦離去,後者不知是否真覺得心虛,像是不敢望他似的,從始至終都在盡力逃避和他對視。


    乾清門外圍著的人群也緩緩散去,其間有人路過容與身旁,發出細弱的低聲絮語,更多的人則加快腳步欲逃離是非之地。不想、不願、不敢去看內廷掌印被罰的內侍們,還是不免瞥見了林容與揚起披風,雙膝落在階前青石板上。銀色衣擺曳地,身形筆挺如鬆,堂正得不像是要麵對難捱的罰跪,倒像是心情甚好,專為等待即將落下的初雪,在此賞玩一夜。


    時近深夜,朔風從四麵八方湧進,宮人已在簷下點亮羊角珍燈,霧氣籠罩著紅光,在一團霧靄中,零星的細小雪花隨風飄灑下來。


    身後有急匆匆的步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林升。


    “您這是何苦呐!”他一聲悲鳴,歪著頭重重歎氣,“早說不該讓您回來,偏撞到人家槍口上去……這麽冷的天兒,您跪一夜,明兒非得病了不可,這讓我回頭怎麽和萬歲爺交代啊?”


    看他十足懊惱悔恨恨又氣悶的模樣,容與隻覺想笑,“一晚上罷了,哪兒有那麽嬌貴。你手裏不是拿著鶴氅?原來還知道心疼我。”


    林升氣得打跌,對他簡直無可奈何,隻好先把衣服給他披在身上,然後提了衣擺,幹脆地在他身邊跪下,“您這麽不聽勸,那我就陪您一起得了。反正萬歲爺回來知道我沒伺候好,還得一樣罰我,索性啊,我提前罰一罰自己。”


    容與被這話逗笑了,“趕緊回去歇著,明日卯時再來接我,你要是不來,我可真走不回去的。”


    林升眼神一顫,咬唇滿臉為難的望著他,默默歎口氣。雖知道容與說的是實情,仍是狠了半日心才站起來,“大人,我去給您備手爐和暖身子的酒,您且先忍耐會兒。”


    他聲音帶著嗚咽,抬手匆匆在臉上一抹,吸著鼻子轉身跑開了。


    人走遠,周遭又安靜下來。冷風拂麵,腦子裏一片澄明。如今他做的事,大概就叫做親者痛仇者快。枉費了前頭鋪墊得那麽好,最後還是著了人家的道。可再讓他重新選擇一回呢,估摸也還會是同樣的結果。


    雪花開始綿密起來,風卷著雪片落在他眼睛裏,眯得人一時難以視物,四下裏靜謐無聲,除了上夜的宮人偶爾走過,手中提著的鈴鐺搖曳作響。


    挪了挪發僵的膝蓋,膝頭已濕透了,再怎麽輾轉也不過是挨著堅硬潮濕的石板。原來這滋味真不好過,容與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


    林升很守約,送來了暖爐和燙的滾熱的酒,本想再囉嗦兩句的,架不住容與一再催促,隻得分外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手爐裏的火漸漸熄滅,餘溫留存不住,化作一團冰冷,溫熱的酒喝下去,也不過是令人暫時不覺得寒涼,容與緊了緊身上的鶴氅,這麽一動不動跪在雪地裏,實在很難維持身上的溫度。


    那雪倒是下個不停,很快就落得一天一地盡是,不到子時,地上積雪已快沒過他的膝蓋,明日一早,京城又是一片銀裝素裹,不知道泰山上是否也有落雪,山頂上的罡風是否也會吹得人麵生疼。


    神思飄忽,於是他再度挪了挪腿,冰涼的新雪刺激著幾近麻木的膝蓋。閑極無聊,他開始環顧萬籟俱寂之下,眼前這座磅礴莊肅的宮闕。


    雖然他在這裏生活了近二十年,卻始終沒有機會在幽靜無人時,感受它那壓倒一切的氣勢。皇權賦予了它絕對威嚴,世間除卻帝王,任何人在它麵前都一樣渺小,就好比此刻,無論他是否甘心俯身屈就,或是起身做螳臂擋車的反抗,其實都無法撼動它一絲一毫。


    想想這一世,他俯身在它腳下太久,現在想要掙紮站起,不知還有沒有足夠氣力。沈宇顯然不可能容得下他,這麽發展下去沈徽夾在中間自是一樣為難,該是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就隻是沈徽那性子,隻怕不會輕易放手。


    正漫無邊際信馬由韁的想著,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踩著新雪,發出清脆鏗鏘的腳步聲。


    容與回首望去,見一個宮女撐著傘,手中提著一個食盒,頗為艱難地抬腿邁步,一步步朝他走來。


    行至他身側,她蹲下身子,將食盒放在雪地上,然後又怕那盒子涼著了似的,重新提起來,在地上鋪了兩張巾帕,才把食盒重新置於其上。


    做完這些,她慢慢收起傘,露出頭臉,容與這才看清,那是一張圓潤中帶著幾分嬌憨的年輕麵孔,隨即記起,她是在西暖閣中服侍的宮人,俞若容。


    “廠公,奴婢給您送點吃的,還有酒,您且暖暖身子要緊。”她低聲說著,嗬氣成霜,順手打開食盒取出酒壺,遞給容與。


    恰到好處的溫度,容與對她頜首笑笑,“小俞是麽,多謝你,這麽冷的天氣,麻煩了。”


    “您還記得我?”俞若容訝異地抬眼問。


    容與點頭說是,“禦前服侍的人,我都有印象。”


    “哦,那您一定還記得,那日奴婢跌落茶盞,幸虧是您替我說話兒,我一直都沒好好謝謝您。本想著找個機會給你磕頭呢,這救命之恩大過天……可惜奴婢沒什麽能報答您的,隻能給您送些東西來了。”


    她說話輕聲細語,在一片寂靜裏娓娓道來,愈發顯得周圍空曠靜謐。


    容與應以一笑,“哪兒有什麽救命之恩,即便我不說話,皇上也不會因這點小事責罰你。東西我收下了,你回去罷,仔細讓人看見會惹麻煩。”


    俞若容卻搖頭,“奴婢不怕什麽麻煩,還能怎麽樣呢,左不過再罰我一頓唄,又沒說不許人來看您。奴婢來都來了,就陪您說說話兒,要不怪悶的。”


    容與不禁失笑,瞧不出小姑娘膽子倒是不小,可惜他並不是擅長說話的人,半晌竟也想不出該談些什麽才好。


    她似乎也有同感,搖頭輕歎,“您這得受多大罪啊,明兒怕是連路都走不成了。回頭腿上還得落下病,一到陰雨天總免不了要疼的。您……幹嘛非得救一個害您的人啊?”


    她不明底裏,容與也不想多做解釋,隻道,“刑部已判無罪,太子也寬赦了,一條性命,不該枉死罷了。”


    “您心地真好。”她輕聲笑了,轉眼又無奈起來,“唉,可惜好人,總沒有好報。”


    這話說得未免太過喪氣,容與擺首,“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救人性命而已,何必圖回報,好或不好,都不過是個人緣法,不必怨,也不必羨。”


    見她目光茫然,容與先仰頭喝了一口溫酒,複轉著那酒壺微笑道,“誰說好人沒好報,當日我隨口一句,你便記下了,今日送酒送飯讓我取暖,這不就是結了善緣,種下的善果。”


    她嗯了一聲,側頭若有所思的沉默著,半日方露了笑模樣,兩頰泛起梨渦,讓那記本來充滿感激意味的笑,變得頗有幾分甜絲絲的況味。


    見時候不早,容與繼續趕人,“你該回去了,再待下去小心凍病,那可就是我對不住你了。”


    她終於肯聽話,點頭答應了,又囑咐容與趁熱快些將點心用了,方起身對他一福,踏著比來時更厚的積雪,深深淺淺,高高低低地緩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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