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十月,朝廷急命宣府總督石源、駙馬都尉梁鵬率軍十萬,出陽和口禦敵。與此同時,瓦剌部也大軍壓境,開始正麵與胤軍交戰。


    聖旨已下,容與就算再牽掛前方戰事,也隻得整裝上路趕赴登萊。


    任務不算緊急,行車亦不算快,這廂還沒出直隸地界,路上便已能看到扶老攜幼的難民,一問之下果然都是從雁北一帶逃難而來。


    容與心係戰況,欲上前探問,無奈隨眾苦苦勸說,隻道難民人員混雜,身上少不得帶有各類疾病,萬一過了病氣可是大/麻煩。


    無奈之下,容與隻好派人前去打聽,好在得到的結果,是大多數逃亡民眾都對朝廷大軍頗有信心。


    這日方在保定府落腳,到了驛館,容與便索要近日邸報來看。怎奈那驛丞支支吾吾,半日都拿不出來,最後竟推說尋不到了。


    容與心下生疑,也不多說,自去用了晚飯。飯罷,帶了林升一人出門閑晃,見城中富戶有自發舍粥舍錢接濟災民的,便站在道邊看了一刻。


    林升見他駐足半日不回驛館,有些惴惴道,“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我知道您惦念雁北戰況,不過總要相信咱們萬歲爺胸有成竹,定然能贏了這場仗。”


    容與不搭話,依舊沒有回去意思。過了一會兒,恰好聽見有人坐在牆根下,一麵喝粥一麵閑聊,“約莫這仗也打不了太久,你犯不上成日家想著你那兩口薄田,世道不過亂個一時,朝廷早晚能解決那幫蒙古人。”


    “你不知道,聽說是遼王夥同了蒙古人一起造反鬧事兒,你說這好好的清平世界,怎麽偏有人不死心呢?唉,攤上這種事兒,說一千道一萬也都是咱們老百姓苦罷咧。”


    “你可急得什麽,大同府那是固若金湯,能是那麽好攻破的?沒聽說前兒皇上都禦駕親征了麽,說起誓師,京城裏頭那是槍炮齊名,萬人出城相送!就憑陣勢,絕沒有吃敗仗的道理。”


    這話才說完,林升臉色都變了,不必轉頭,也能感受到容與看向自己的灼灼目光。


    “大人,”他嚅囁著,“他們說的……”


    “他們說的是真的,皇上果然親赴雁北!也是他授意你們定要瞞住我。”


    容與澀然笑笑,沈徽到底還是不放心,所以才要先把自己遠遠支開,如今這情形,隨軍去前線怕傷著碰著,安排在京裏又擔心被太子刁難,他可真成了無處安放的麻煩了。


    究竟從幾何時,沈徽也會這樣患得患失的惦念,小心翼翼地生怕他受丁點委屈呢?


    容與不欲再多說,徑自回了驛館。待明朝上路,他仍是一副不緊不慢,一麵吩咐衛延派心腹去前線打探,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及時匯報戰況。


    那一夜天色深沉,月色晦冥,星辰無光。容與站在驛館廊下,心緒有幾分雜亂。林升為他送披風,方才係好帶子,卻見一道暗紅色的光束劃破長空,一路向北飛去。


    “是熒惑侵北鬥……”林升一個沒忍住,發出低聲驚呼。


    古人向來篤信天象,相傳熒惑本就是災星,容與雖不信這些,可聽著身邊少年連聲音都變了,顯然是想到了什麽極可怖的事。


    大約是和禦駕有關……


    兩廂無語,隻聽前院腳步匆匆,西廠一名番子入內,手裏正擎著一紙飛鴿傳書。


    容與接過來看時,心口猛烈一跳,那上頭文字言簡意賅,然而所書內容令人震撼——前方探到,遼藩不僅勾結了蒙古人,竟還有遼東的女真人,如今女真葉赫部頭領阿魯保已率眾五萬,取道蒙古邊境,前往雁北以做支援。


    倘若真讓那幾股勢力會師,對大胤軍無疑將是大為不利,倘若是遼王等人另有圖謀,兵分幾路包抄圍堵,胤軍更是措不及防。


    念及此,容與疾問,“這秘報可有傳至皇上手上?”


    來人說有,卻又麵露難色,“隻是朝廷大軍目下處於前進階段,不比廠公這裏,隻怕一時傳遞不能及時,衛擋頭已命人親赴前線給萬歲爺報信,可軍情如火,隻怕已難以阻擋女真人……”


    軍情如火,萬一再呈燎原之勢……容與想起適才那道紅光,當即轉身進屋,吩咐道,“更衣備馬,再點三十名精銳,隨我即刻趕赴雁北。”


    說罷又對那怔愣的番子道,“與我再傳書,命衛延赴女真大營,給阿魯保帶個口信,就說我有要事與他相商,三日後必到。”


    官道上燈火闌珊,銀白曳撒上束著純金帶鉤,在淒清月色宛若耀目星芒,三十幾匹快馬疾馳掠過,深夜趕路的西廠眾人來不及探問主君言語,隻默不作聲行使著護衛的職責。林升則亦步亦趨跟隨,心裏不由一陣陣打鼓,此行雖為救駕亦可算作抗旨不遵,如能成事還好,若是不成,將來又該如何收場?


    他不知道他的主君,此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便是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他林容與有沒有退路已無妨,卻是不能眼睜睜看著沈徽被圍困在茫茫陰山腳下。


    一路之上,隻有短暫時間停馬略做休整,趁此時機,容與也不曾小憩,不是查看堪輿部署,便是聆聽西廠番子為他講述遼東女真各部現狀。


    其時女真尚分三股勢力,一向貌合心不合,可謂各有算計,一盤散沙。葉赫部是目下最為強大的一支,頭領阿魯保野心勃勃,近年來發動不少戰事,隻為統一三部,奈何時不予其人,加之大胤對女真一貫采取分而治之,坐視三部勢力此消彼長互為鉗製。今次遼王能說服阿魯保前來支應,想必是許下了事成之後幫他攻打其他二部的承諾。


    一時因利結盟,那麽一時也會因利分崩。無論在什麽年代,有句話都是普世真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女真人不會相信蒙古人,同樣的,他們也不會完全相信遼王這個漢人。


    所以對於容與的邀約,女真人欣然接受,大軍停止前進,駐紮在赤城以東三十裏處,隻為等候他的三日之約。


    容與一行接連長途奔襲,除卻必要的歇息換馬,幾乎晝夜不停。三日之後,早已是人困馬乏,卻架不住精神兀自亢奮。


    因女真人提出要單獨會麵,容與滿足其要求隻身前往,不過到底不敢托大,他將隨扈的西廠番子安置在周遭隱秘處,說好以哨聲為暗號,布置妥當才邁入了阿魯保的大營。


    雖風塵仆仆,那一身銀白色曳撒依然光華四溢,雲肩上袖有張牙舞爪的蟒紋,織金熠熠生輝。當大胤年輕的權璫越步進來時,倒是令久不踏足中原的女真頭領眼前倏然一亮。


    阿魯保眯著雙目,暗暗打量,眼前的人已非少年,確有介乎於少年的精致和成年男子的勁銳持重。潤澤清朗的眉目,雋秀清削的下頜,修正端雅的姿態,俱都融匯於一人身上,再於動靜之間,牽扯出一段優雅從容的風儀,一股凜然無畏的肅穆與正氣,直讓人不敢小覷。


    容與也在打量眼前尚不能說是敵是友的女真人,說是單獨相見,可阿魯保坐下卻滿是葉赫部貴族將領。雖依附大胤,他們身上仍舊保留著本民族的裝束,人人頭上都垂著條細細的金錢鼠尾辮,因時近暮秋雁北氣候寒冷,人人身上也都穿著厚重鎧甲以禦寒,又或者,是以禦敵。


    暗暗於心中盤算過對手,雙方廝抬廝敬地見了禮,阿魯保以烈酒招呼客人,一派底氣十足,“素聞廠公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風采卓然,令人歎服。廠公著人通傳說有機密要事相商,該不會是希望我等退兵罷?”


    阿魯保言罷起手,帶著幾分挑釁地招呼麵前儒雅的權璫飲酒,女真人個個豪邁,素來隻拿酒當水一般來喝,也不知是否存心為難人,或是幹脆想將其人灌醉,以待酒後更好吐露真言。


    容與也不遲疑,揚手飲盡,喉嚨一陣*辣的直噴火,順勢開口道,“林某此番前來,滿心誠意,要和頭領商榷之事,是為增開三處馬市,減少女真歲貢,除此之外,還有一樁加封頭領為郡王。”


    此言一出,帳內眾女真人神情大震,噓聲呼號聲四起,連阿魯保也禁不住露出笑意,良久才振臂壓下呐喊,凝視容與,“廠公開出的條件真可謂大手筆,隻是由不得我不懷疑,究竟能兌現幾分?眼下什麽情形,不用我說,大家心知肚明。廠公千裏奔襲救主,這份膽識忠勇,我也是佩服得緊。你們漢人講究君君臣臣,可關鍵時候肯為主君效死的隻怕也不多,不過都是嘴上功夫耍得漂亮罷了。”


    他話音方落又引發一陣哄笑,“好比那大同總兵韓源,充其量就是個站在牆頭望風的貨色。我大兵如若從後包抄,你們大胤的皇帝可就被我們包了餃子,到那時候,我阿魯保要什麽,那遼王肯不答應麽?”


    無視對方囂張氣焰,容與淡笑道,“頭領當真這麽自信?遼王承諾的想必是功成之後扶葉赫部上位,繼而助你統一女真各部,可這一番作為需要的正是兵力!頭領有信心,此番與胤軍之戰,能兵不血刃不耗費人馬?倘若真這麽想,那麽容我提醒一句,恐怕不光你會這麽想,遼王也會這麽想,瓦剌人同樣也會這麽想!中原有個故事,叫做三個和尚沒水吃,說的就是大家各懷心思,明著合圍,事實上卻沒有想象的那麽精誠團結。”


    頓了頓,他複道,“此役葉赫部必有損傷,那麽回歸遼東時,再起幹戈不免力不從心。屆時蒙古人真願意耗費兵力協助你等?隻怕未必。而遼王一旦得勝,前頭自然還有有諸多大業急待解決,哪還有空閑再來顧及你們?小小葉赫,想要突圍進關自是不易,說不得也隻好坐困愁城,早知如此又何必信這等謊話,非要吃這個啞巴虧?”


    阿魯特被他說得愣了下,他素有智計,其實不難想到這點,斟酌片刻,卻搖頭笑道,“我手上可還有遼王親筆手書,字字句句都是證據。他敢反悔,我就將此事公諸於天下,你們漢人最重所謂大義,讓天下人知道他為奪位,早有勾結異族之心,隻怕這皇位他也做不長久。反觀廠公,好一副紅口白牙,倒顯得失之誠意了罷。”


    容與一笑,“既然頭領早有防範,看來對遼王和蒙古人的芥蒂已是不言自明。明知所托非人,何須固執己見?瓦剌近些年蠢蠢欲動,其實內裏早就是一盤散沙,所圖者不外乎錢財。可就是在馬市上和貴部爭利,也足夠令人頭痛。若林某人能助你掃清這個障礙,他日貴部豈不是得利更多更實惠?至於憑據麽。”


    他停住話,自袖中取出兩封黃絹,一一展開來,“這是林某出京前,皇上親筆寫就,專為防遼王染指貴部事務。皇上曾交代林某,如遼東有異動,則將此書速傳與遼東守將,令其接旨後出兵討女真三部。據我所知,頭領今次帶出的是一部分精銳之師,留在白山黑水間的卻又有在座諸位家小親眷,這一仗打下來,結果如何不消我再細說,反倒是平白浪費了貴部大好兒郎,等到戰後再回遼東,女真各部實力就不是今日這番局麵了。”


    “反觀另一封手書,則如我早前所說,增開三處馬市,皆在葉赫部管轄地域;加封頭領為海西郡王,得享朝廷封邑;另每年歲貢減免三成,這一點卻是隻給予葉赫部的殊榮。”


    阿魯保一時狐疑,待看過那兩封“聖旨”,眾人群情再度激奮,隻為這麽多年下來,女真接大胤皇帝聖旨無數,這群貴族頭目個個都對皇帝筆跡熟悉,一看之下簡直再真不過,卻是萬萬想不到,眼前的權璫正有一手以假亂真的絕活。


    容與這麽做固然事從權益,其實如果真要直麵女真人,這場仗也未必會輸,畢竟沈徽此戰帶有三十萬兵力,可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一分險都不敢冒——明英宗號稱五十萬大軍,不也照樣折在土木堡為也先生擒,何況女真人也算得上是驍勇善戰。


    且更有那麽多大胤將士,亦是人人有家有親眷,人命,並非螻蟻。


    既然萬裏江山如畫,就不該處處沾染鮮血,無量頭顱無量性命,還是該盡力讓他們在安穩處平靜生息。


    對逐利逐權的人因勢利導,他有信心開出的條件足夠優渥,至於今後女真各部分而治之,則是待葉赫部驕傲自滿後,再行從中慢慢分化。


    果然阿魯保與眾將低語言一番,仰麵笑道,“大胤皇帝運籌帷幄,早已將遼王算計掌控,我又何必非趟這趟渾水,既如此,咱們退兵就是。隻是這道聖旨嘛,”他獰笑了一下,當即撕了那不利於自己的一封,將另一封完好揣入袖中,“待我返回遼東,親手奉給遼東總兵就是。”


    聽這話的意思自是還要保存實力,並不打算立即投誠調轉槍口對付遼王,這個結果可以想見,本來阿魯保這回行軍速度就不算快,所謂增援遼藩也不過是意思意思,說到底還是各自肚腸。


    容與正好也不大信得過他,便即頷首說好,“多謝頭領深明大義。”說著起手舉杯,痛快的一飲而盡。


    眾人轟然叫好,亦都幹了杯中酒,氣氛熱烈得好似置身一場誓師大會。


    然而待阿魯保放下酒杯,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卻在年輕權璫雋秀的臉上轉了兩轉,“為表誠意,廠公大人也該和咱們一道,返回遼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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