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最忙碌的,向來不過新年和上元兩節,待諸事消停,一切便又恢複了往日的安靜。


    早春二月,料峭春風度上枝頭,容與如常在南書房翻看元史及大元一統誌,不覺正看得入神,隨手拿起一旁內侍備好的茶,忽聽殿中侍立的宮人們齊齊發出一陣低笑。


    下意識抬頭轉顧四周,一抹赤色雲水團龍紋隨即映入眼,沈徽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側,凝視他眉眼含笑,手裏破天荒的提著一方龍泉窯的茶盤。


    原來適才那茶卻是他奉上來的,容與忙起身,卻被他按住,“坐著罷。朕看了你好一會兒,你竟一點都沒發覺,看的那麽入迷。”


    說著揚手,命眾人退去殿外,才又歪著頭打量他,一麵笑說,“認真讀書的樣子更好看,你這性子倒是愈發安靜了,連修史的活兒都一點難不倒你。”


    容與沒接這話,隻是起身請他坐了,半晌才答道,“趕巧今天得了閑兒,想起上回說的話,就來霸占會子萬歲爺的南書房。臣可不敢說自己修史,閑來無事讀著打發時間罷了。”


    “太謙虛了也要不得,學問本就無止境,要說放你去翰林院,朕看都盡夠了。”沈徽隨手翻了幾頁元史,忽然笑著轉口,“不是告訴過你,平日裏和我說話不必稱臣?又弄得這麽生分做什麽?”


    眼下殿裏是沒人,外頭廊下頭可還有候命的內侍,禦前伺候的,哪個不是是耳聰目明。


    容與刻意壓低了聲音,“等回了乾清宮,再扯那些個你來我去的不遲。”


    這話像是說到沈徽心坎裏,看著那半邊秀逸的容顏,收斂著的眉頭微微一動,他心口也怦怦跳了幾跳,“我有正經事跟你說,禮部已把下月春闈的題目擬了出來,我正要找你去看。”說著便起身,熟撚的去牽起容與的手,回眸笑笑,“今次春闈,才是天授朝第一次正正經經選拔人才。”


    被他這麽拽著,容與也懶得掙脫開,心裏還是受用的,年輕的帝王充滿活力,於回首一顧間,劍眉斜飛,神采昂揚,碧紗窗外的春意與之相比也顯得黯然無光。不由地更生出幾分感慨,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又到了三年一期的春闈,這已是他經曆的第四個大比之年了。


    進了西暖閣,沈徽尋了禮部奏議給他看,饒有興味的指點著,“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王安石用申商之實而諱其名,要說這題目你該很有心得。從前那些人說你敢開賣官先河,慫恿我征商稅,罵人罵得可是極狠。索性你就著這話,寫篇文章還擊他們,也罵回去如何?”


    一國之君這樣無聊,起這種狹促念頭,容與聽得一笑,“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提我早就忘了。”放下手裏奏本,見桌上攤開的,卻是戶部撥款增蓋西苑行宮,“你要在西苑再加蓋新殿?”


    “西苑好久沒翻新過,上一回還是為賀先帝萬壽節,從前那些殿閣早住膩煩了。我讓人在太液池東邊再鑿一處水來,不許種芙蕖,就隻一彎淺水,臨水之處蓋一座也就是了。”沈徽閑閑笑著,一壁挑眉盯著他瞧,“你該不會又想勸我省儉用度,不可浪費內帑罷?說些廢話,我可不愛聽的。”


    容與笑著搖頭,“怎麽在你心裏,我原是這麽無趣的人?這會兒國庫充裕,光月港一地出口所得,也盡夠起七八個新殿的。隻要不是每年蓋一座,我也犯不上連篇廢話的勸諫。”


    沈徽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興致一來,開始暢想起日後避暑行宮的景象,“算你乖覺。等到今年盛夏,你便陪著我去西苑消暑。咱們臨水而居,夏夜聽蟬鳴,在殿裏燃一段青桂沈香,隻管做在碧紗窗對局,正好也讓我瞧瞧你如今棋藝有沒有進益。等到落些微雨時,咱們就去看雨打芙蕖。回頭叫人摘了新鮮的藕絲做冰碗,解暑最是得宜。”


    忽然頓住話,半晌一笑,唇邊猶帶了幾分頑皮之意,“屆時那情形,可不是應了那句,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郎笑碗中的藕絲太長,卻遭一旁吃著長絲藕的玉人調笑,當真是好一卷旖旎的夏日閑戲圖。


    沈徽側頭思量著,“你說,給這新殿取個什麽名字好?不如你來拿主意,讀了那麽多書,到了還沒正經派過用場。”


    原來隻有給他的行宮取名字才算是正經事,容與啞然失笑,“還是先辦好這差事吧,等起了泰半再想都來得及。”


    沈徽微微一笑,說不必,“這差事我交給孫傳喜了,很不必你親力親為。你隻管坐鎮一方,事必躬親還要底下人做什麽,一個個都吃幹飯讓朕白養著不成?”


    容與想了想道聲好,“要說內廷也該好好整治,我知道怎麽做。既交到我手裏,該立威該敲打,我也不會心慈手軟。”


    沈徽欣慰的看他一眼,“你也別光顧著樂,這文章還得記著做!從前你答應寫戲文,一直寫不出也就罷了。這論題你總寫的出來的,這回一定要拿給我看!”說著,揚起方才那折子,一臉執著。


    如此鍥而不舍,容與心道自己的所謂學問,不過是能說能寫能看罷了,要說文采風流,萬萬及不上那些幼功深厚的舉子們,好在這麽多年下來,始終不失好學之心而已。


    “若是萬歲爺口諭,那臣也隻好照辦。不過你需答應我,這文章隻能你一人過目,決計不能給旁人看,更不能讓人知道是我寫的。”


    好像被他看穿了心思,沈徽蹙了蹙眉,“怎麽就不能?我正想讓人都知道你有這本事。”


    心裏暖了一暖,容與知道自己早就放下那些執念,曠達從容的勁頭生出來,便意態疏懶的說,“旁人愛說什麽由他們去,一個內臣,有沒有才學也根本不重要,左不過被看作是奇技淫巧,倒是別給你再招惹麻煩就好。”


    沈徽沉吟不語,看他的眼神頗有幾分遺憾,更多的倒是激賞,也就沒再堅持,點點頭算是同意了他的話。


    到了殿試唱名那日,沈徽登臨奉天殿,照例舉行傳臚儀式。先由司禮監內臣口傳姓名及所中名次,跟著再有鴻臚循序出聲,將人傳唱至殿外,禦墀前複有鴻臚再度傳唱,墀下被唱名者聞聲出列,由鴻臚官引著,至禦前拜謝天子。依大胤朝規矩,進士唱名隻唱一甲和二甲,其餘名次者便無此待遇了。


    及至唱到二甲第三名,容與望著鄭重叩首起身的人,眼前驀地閃過一張甚是熟悉的臉,正是許久未見的故人,楊楠。隻是其人已入了他籍,現更名作岑槿。想是為罪臣之後太過點眼的緣故,雖然沈徽不曾遺罪於他,然而事情過去尚不足十年,怕是皇帝不曾忘記,有心人也一樣不曾忘記。


    如是想著,容與定睛看去,他一貫好記性,對人的長相足夠敏感,愈發確定此人就是多年未見的楊楠,這時再看,他儼然已長成了一個精幹的青年。


    容與記得最後一次見楊楠時,他尚未滿十五,那時他對自己充滿憤恨,不由分說將他當做戕害父親的無恥小人。不知時隔多年,添了些閱曆,他能否淡忘一些那偏執的恨意。


    楊楠叩拜之後,應對了幾句沈徽的問話,隨後眼風似無意般,淡淡掠過禦座一旁侍立的容與,便即躬身退後,依舊低眉斂目的站在人群裏。


    等唱名悉數完畢,沈徽忽然拿出一份試卷,對禮部尚書、國子監講學等國朝鴻儒說道,“朕這裏還有一份考卷,勞煩各位再閱上一閱。”


    眾人聽著都一愣,容與上前接過,不消細看,也知道那卷子上的文章分明就是他日前所做,隻不過沈徽又著人另謄抄了一份,隱去了他的字跡。


    背對著群臣和新科進士們,容與衝沈徽皺了皺眉,沈徽卻笑得極得意,一個勁兒的拿眼神催促,教他快些把試卷拿給那些人去看。


    容與麵不改色將卷子交給禮部尚書,回至他身旁,借著撤換茶盞,在沈徽耳畔低聲道,“皇上不守承諾,非君子行徑。臣以後再也不會答允此類事情。”


    “朕是天子,本就不稀罕做那勞什子君子!”沈徽笑著回嗔,“你急什麽,我鐵定不會說是你寫的,且安心看戲就是。”


    話雖如此,其實容與心下也禁不住好奇,殿中這幾位所謂大儒,究竟會如何評價他的文章。


    階壁下眾人傳看了一圈,打頭的還是禮部尚書姚瓚,隻見他起身,緩緩頷首,“此文章論古有識,思力沉摯,筆情清矯而又言之鑿鑿。起首一句,“天下之患莫甚於不權時勢,而務博寬大之名”便是開宗明義,其後議論馳騁,茹古涵今,不失才情。”


    “臣以為這句:“武侯匡扶者多俊才,荊公排擊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荊公之不幸,亦宋室之不幸。”正是飛詞騁辯,思議不庸。”詹事府詹事兼通議大夫商衍補充道,他撫須沉吟片刻,忍不住代殿中人問出疑惑,“不知這文章,皇上從何處得來,又是何人所做?”


    沈徽聽眾人誇得天花亂墜,斜看了一眼容與,方淡笑道,“卿等不必覺得疑惑,這文章不是會試舉子所做,是朕看著禮部今次議題頗為切中時局,心中一癢,便信手寫來的,眾卿閱過,一笑罷了。”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又是一驚。半晌首輔高輝率先回神,麵含笑意起身讚道,“萬歲才思縱橫離合,跌宕昭彰,臣等望塵莫及。國朝有萬歲這般英明聖主,真乃天下黎庶之幸事。”


    都說到這個份上,眾人少不得附和著大加稱頌,容與轉頭,看向那玩弄臣工還麵有得色的驕矜帝王,他也正銜了一抹堪稱目空一切的笑。隻是隔著不算太遠,容與望得清,那對幽深的眸子裏還是映照出自己的麵容,心跟著無序的亂動,臉上到底還得繃住,便隻衝他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


    驀地裏,覺得人群中有一道冰冷陰鬱的目光,掃過他的臉頰,容與抬眼,正看見楊楠微微仰首,似笑非笑的注視自己,那神情,好像是在說,他已然猜中文章背後所隱藏的故事。


    看來時間的力量,在滿懷我執的少年身上,隻不過如驚鴻掠水。楊楠沒有放下他的怨恨,而沈徽呢,極有可能對他的真實身份一清二楚。這般出身注定得不到重用,就算不明底細的人想提攜,容與也覺得如此性情,實在難堪大用。


    “如何?被誇讚的滋味兒,快哉妙哉?”待前頭事了回至寢殿,沈徽半是正經,半是調侃的問。


    容與故意不去看他,也故意不讓他發覺自己微揚的嘴角,雲淡風輕的應道,“鴻儒們火眼精金,也個個都是人精兒,早就猜度著文章是萬歲爺寫的,故意說些溢美之詞,當不得真。”


    沈徽窒了窒,氣急笑歎,“偏你非要這麽說!哪裏就知道是我寫的,明明是真心讚頌。怎麽你被人誇了,就一點不覺得高興?”


    容與忍住想笑他的衝動,“人貴有自知之明,在這種場合展示我的文章,於禮不合。且不說你出爾反爾,君主失之誠心,就算下次真下旨讓我寫,我也不會再寫一個字了。”


    沈徽擰著眉毛,十分惆悵,究竟要怎麽樣才能討好眼前人?從前摸不清,現在拿不準,何況這麽多年下來,更多了一副寵辱不驚,可教人如何是好,半晌長歎一聲,他幽幽說,“你真不明白?我就是想要你親耳聽一聽,那些人對你的肯定。你從前被他們詰問,受他們刁難,隻是少有被念及好處。我是替你不值,想著借這個讓你高興高興。”


    這份心思,容與豈會不知,否則此時此刻,喉嚨裏又怎麽會湧上絲絲甜意。沈徽沒用那些赤/裸/裸的權利給他裝點撐腰,隻用學問兩個字,就輕描淡寫收攏了素日最清貴、最自視甚高者的讚美,安排得不露痕跡,體貼得恰到好處。


    如此厚禮,和耳鬢廝磨的愛意又不同,沈徽用自己的方式在告訴他,他對他是懷著欣賞和尊重。


    心緒起伏了下,臉上帶出兩分柔腸百轉的妖嬈,被敏銳的帝王盡收眼底,暗湧的情愫在四肢百骸蓬蓬勃勃地燃燒,沈徽伸臂一把撈過他人,重重親在他濕潤柔軟的雙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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