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要什麽?容與側頭枕著手臂,因著醉眼迷離,愈發口齒含混道,“要有人需要,要不給需要我的人帶來麻煩。”


    沈徽聽得迷茫,皆因他從沒說過這些,不由更是納罕——他到底經曆過什麽,才會這樣一邊尋覓被需要的感覺,又一邊在意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這般思忖,他眼中憐惜之情大盛,語氣愈發柔緩,“你做的很好了,其實無論是誰在朕身邊,都會麻煩不斷。”


    容與哦了聲,懶懶笑道,“那皇上該革了臣的職,如此,至少眼下能省卻不少麻煩。”


    沈徽搖頭,眸光一閃,“朕該做的,是把找你麻煩的人解決掉。”


    見容與雙目愈發迷離,他又溫煦笑問,“你也在等那一天吧?”


    在等,如果沒有了皇後,沒有了秦氏橫亙在他們中間,他是不是就可以坦然的,接受一段本來絕沒可能有好結果的情感?


    容與沒有回答,沈徽也沒再追問,兩人安靜地躺在一起,良久沈徽歪過頭,凝望身邊人,清冷俊秀的輪廓,恬淡怡然的姿態,真好似玉人一般,令人無法生出一絲褻瀆之感。


    “快了,”沈徽忽然說,拍拍他的手,“睡吧,這陣子你多出去逛逛,也好散散心,今晚朕在這兒陪你。”


    神思縹緲的人聽著這話,仿佛催眠一般,字字句句緩緩流淌進心裏,隱約能感受到沈徽身上的溫度,略微靠近一些,就像偎著個暖爐似的,熨帖的人身心安穩舒坦。


    沈徽說到做到,這一夜當真是安枕無憂,一覺睡到天光微明。


    次日沒有大朝會,然而兩個習慣自律的人,都醒得極早。沈徽自幼教養嚴格,睡姿永遠是一絲不苟,也許在夢裏也不能完全放鬆對外界的警備。容與則是自謹慣了,十多年一人獨處,也絲毫沒有懈怠。兩個人隔得不甚遠,卻又保持著互不妨礙的距離,看上去相敬如賓。


    轉頭相視間,各自都笑了出來,倒也沒什麽尷尬,容與尤其是,既然沈徽是守禮之人,他心裏隻覺安然,因為沒有糾結,那眉眼之上便全是坦蕩。


    雖然頭還有些疼,但他絕口不提昨晚的事,也沒有絲毫拘謹,翻身坐起來,任由黑發披散而下,半眯著雙眼,猶帶了三分惺忪的朦朧。


    沈徽懶洋洋的伸手,一把又將他拽回枕上,“天兒還早呢,外頭涼,再暖和一陣子不遲。”


    廊下已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估摸著很快宮人就會發現皇帝不在寢殿,容與淡淡笑了笑,“臣還是先出去,仔細讓人瞧見不好。”


    這個不好,當是為對方著想才有的話,沈徽心下一顫,忽然間覺得滿心都是憐愛,半日卻遲滯著沒有鬆手的意思。


    容與一笑,反手握了握他,“不是說讓臣再等等麽,何必急在一時。”


    一麵說,一麵還是徹底地掙脫出來,翻身下了床。開門叫來內侍,引開外頭的人,方才陪著沈徽回到乾清宮寢殿,親自服侍他盥洗更衣。等束好了發,再看他時,便又恢複了那個神情冷峭的君王模樣。


    因沈徽有意叫他多出去散心,容與也樂得找借口出宮轉轉。沒過多久,恰巧趕上芳汀誕育長子,如今她的夫婿孫濟已升至十二團營提督,百日宴時邀請的也多為軍中和五城兵馬司的人,這些武將見了容與,自沒有文官那般劍拔弩張的氣焰,不過令他意外的是,秦太嶽的次子秦啟方居然也在席間。


    孫濟剛好安排他在秦啟方身邊坐了,秦啟方此時在翰林院做待詔,是以仍做儒生打扮,一身天青色直裰襯得他麵白如玉,皎皎生輝。顧盼間,沒有一絲年少得誌的驕矜,卻是頗為難得,不禁令人頓生好感。


    “許久未見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他對容與微笑,而這句先生,想必是為感激,容與當日對他釋疑那道策論之情。


    容與含笑說好,“多謝待詔記掛。林某一向都好。”


    “叫我德甫罷,”秦啟方笑著建議,“如先生不介意的話。總是這般客套的稱呼,也怪累的。”


    容與欣然應允,寒暄片刻,既有府上仆人拿了戲牌,請眾位大人點戲。


    孫濟示意仆人將戲牌先遞給容與,容與一笑,順手歉讓秦啟方。他稍作推辭,還是做了選擇,不過圈出的戲文,讓容與微微有些訝異,正是南柯記中的一出情盡。


    富貴轉眼散,人生如幻夢,如此蒼涼,和他此刻意氣風發的境況全不相符。


    容與不禁轉顧他,他似有所感也回眸看過來,“廠公想必是很好奇,我怎麽會點了這樣一場戲?”


    容與說是,笑著請他作答,他意態悠然道,“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為居食事耳。見其怒而酣鬥,豈不笑曰:‘何為者耶?’不知,天上有人焉,其視下而笑,亦若是而已矣。如是,一切世事皆屬夢境。啟方以為,這才是人生最真實,也最無可奈何的地方。”


    言罷,他淡淡一笑,不再說話,隻安靜的看著台上伶人做戲。


    容與留意看他的神情,但見一派安靜淡然,隻是在淳於棼唱到: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疏。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這一句時,他的目光倏然變得悠遠飄渺,仿佛他真的化身為那南柯一夢的主人,對普世間的因緣無常有著感同身受的了悟。


    中途容與去內廳探望芳汀和其子,在中庭回廊處,碰到孫濟與秦府的管家正自私語,二人看到他的一瞬,立時滿懷警惕地停止了對話。


    容與不動聲色,目不斜視快步從他們身畔走過。


    心底不免掠過一絲陰雲,孫濟作為王玥的妹婿,怎麽會和秦太嶽走得如此近?難道他也覺得秦太嶽風頭正盛權柄無限,才會轉而投靠?


    雖存著疑惑,他到底沒開口去問芳汀,尤其是見到她沉浸在對幼子滿心愛憐中,他更加不忍以這些男人間的爭鬥,來破壞她此刻的歡欣愉悅。


    轉年才開春,沈徽為其次子加封瑞王,賜命沈宇。


    出乎旁人意料的,沈徽並沒有忽視這個失了生母的孩子,也不知是否因沈宇的模樣,更肖似他的緣故,反倒得了頗多關愛垂憐。


    偏沈宇的性子也極活潑,哭聲嘹亮持久,就連在宮裏服侍多年,見過許多皇室成員的老內侍,都私下跟容與感歎,這位小主子性子不同一般,當是頗為頑強激烈的一個人。


    這日容與才從外頭回來,見養心殿的內侍正堵在門口等他,說道沈徽心情不好,婉芷等人勸慰不得,急著請他前去安撫。


    婉芷果然再養心殿外等他,滿臉焦灼,見他來了,忙一把拉住,“你可來了。”一麵朝裏頭努嘴,“今兒午膳時食欲就不好,隻進了一碗的碧梗粥並一個鴨肉卷子,小憩了一會兒才起來,結果看了一會子折子,不知為什麽就動了氣,把才沏的茶全摜在地下。這會兒獨自生悶氣呢,也不叫人進去。”


    容與待要進暖閣,她又一把拉住他,低聲道,“好像是和秦家的事有關,才剛生氣的時候問了一句,容與去哪兒了。我才吩咐人立等你回來,如今也隻有你能勸得住了。”


    容與對她笑笑,一壁進了暖閣。見沈徽悶悶的歪在榻上,身旁放了隻黃花梨冰鑒,上頭湃了新鮮瓜果,滿室散著舒爽的涼意和甜淡的果香。


    “還是朕身邊近臣呢,一天到晚連個影子都不見。”沈徽見著他,臉色當即好了許多,“真是官做大了,把這些服侍人的活都派給旁人。”


    容與一笑,指著冰塊上的洞庭枇杷,“今年東山的枇杷很甜,皇上要不要嚐嚐?”


    沈徽點點頭,看著容與在雙獅繡球盆中盥洗了手,擦拭幹淨,一顆顆剝那枇杷,才緩緩露出笑意,“你如今膽子可大了,朕問你的話,你都敢避而不答。”


    容與笑稱不敢,“隻是臣說了,皇上也記不住。您昨日吩咐要查驗經廠校刊的經文,臣不敢耽擱,從早起就一直在做這事兒。您若是怪罪臣沒過來伺候,臣也無話可說。”


    沈徽哦了一聲,隨意拿起一顆枇杷嚐著,蹙眉說道,“好甜。”


    容與一笑,“甜還不好麽?”


    “朕近日隻想吃酸的,這麽膩的東西沒胃口吃。”沈徽看他一眼,“都賞了你罷。朕記得你也算喜歡吃這東西。”


    容與笑笑,見他眼風瞥著禦案上,便知他有折子要自己看。起身淨了手,拿起最上頭一本,原來是都禦史趙循,質疑刑部近日審定的一樁案件,正是秦太嶽的庶子秦啟闈在宵禁時分攜伎歸家,中途那名伎者卻墮車而亡。


    刑部勘驗時,明知伎者身上有諸多不明傷痕,還是將其定為病發身亡,匆匆結案。趙循認為此案應會同大理寺並都察院再審,否則就是有包庇勳戚之嫌。


    “趙循也是老糊塗了,大理寺上下都是秦太嶽的人,讓他們審結果還不是一樣。”沈徽不屑嗤笑,“可笑這老頭等了這麽多年,可算揪住秦太嶽一個把柄,竟對朕說,若是不徹查此事,他就罷官請辭。”


    容與問,“皇上決意再查麽?”


    沈徽頗有深意的笑著,頜首之後又搖頭,“這件事無論怎麽查也不過如此了,朕總不能為一個伎者要了秦太嶽兒子的命。即便要,也不是現在。不過朕也不想讓他太舒服了,總得找個轍給他點教訓。”


    他微微凝目,輕笑道,“何況他們還是等不及了,近日上疏要朕立太子的人越來越多。朕留中那些折子不發,但是早晚他們還會再議。”


    嘲弄的輕哼一聲,他複道,“朕問秦太嶽,朕如今春秋正盛,這些人如此著急立嗣,難道不是對朕不恭不臣?他為何不像升平朝時那樣提出懲處之策。他的回答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沈徹不賢,而今憲哥兒既為長子,群臣呼聲又如此之高,那麽早定國本,確也能安撫臣工和萬民之心。”


    “你瞧,什麽話都讓他說盡了。秦啟方如今是翰林院待詔。秦太嶽竟然建議朕,將其派往軍中曆練,他想要插手的事務,是越來越多了。”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沈徽已鮮少命容與到養心殿侍奉,而自從彈劾風波過去,除非他特別堅持,否則容與亦不會主動接觸朝堂相關事務,以至於他說的這些近況,容與並不是很清楚。


    容與直問,“首輔大人希望秦公子去哪處大營?”


    “十二團營。怎麽樣?”沈徽挑眉,“朕就快被秦家的人團團圍住了。”


    容與訝異一刻,旋即打疊精神道,“皇上需要臣做什麽?”


    沈徽卻沒回答他的問題,“朕已經補了左淳為兩淮都轉運鹽使,他們還不滿意。如今朕的朝堂左右皆是他的人。他想困住朕的手腳,卻不知這天下究竟是姓沈還是姓秦?”


    皇權與相權之爭,本就是亙古不變的難題,秦太嶽這回做的又太過急進,全然忽略了,沈徽絕非一個隱忍不發的君王。


    沈徽臉上現出一抹詭異的笑,“你說,要扳倒一個人,最直接有力的辦法是什麽?”


    容與心頭一跳,思索半日,低聲答他,“皇上心中所想怕是難以實現。首輔大人沒有謀逆的必要,他什麽都不缺。”


    沈徽抬了抬眉毛,頜首幽幽道,“是啊,他不會那麽蠢的。朕不是昏君,他名不正而言不順。”


    容與轉過話題,再度誠懇道,“臣能為您做些什麽,請皇上隨時吩咐。”


    沈徽擺首,衝他和悅的笑笑,“你隻需要陪著朕就好,如今朕身邊隻有你,朕不會讓他們有機會再誣陷中傷你。”


    此後數日,沈徽接連下旨,先是冊立了皇長子榮王為太子,繼而又將秦啟方調往十二團營。盡管後者不乏朝臣提出反對,但都被他一一駁回。


    他滿足了秦太嶽所有要求,這個舉動令容與覺得反常,由此也生出幾許不安。


    但沈徽再沒有和他討論任何有關秦家之事,反倒漸漸地,對他刻意疏遠,更多的時間則命秦若臻陪伴在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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