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府隸屬南直隸,淮河貫穿其境。容與到達鳳陽時,已近秋涼時節。官倉稻米傾出,尚且還有不足,他於是請旨向滁州、淮安兩處官倉再借糧,方使受災百姓得足救濟,得以勉強度過接下來的寒冬。


    餘下的事,無非如何籌措銀錢。來時路上,他已修書鹽商江春,請他來鳳陽府一敘。信中雖未寫明原因,但想來對方也能猜到大略,畢竟朝廷現在急需的,唯有錢這一項。


    江春來訪時,容與正備下了錫製玲瓏湯瓶,油滴茶盞並禦賜的建州龍團。


    他雙目炯炯打量容與,見他隻著一襲青衫,一身恬淡,不由拱手笑道,“一別數年,大人風采依舊。江某人卻是老了。”


    容與含笑請他坐了,寒暄過後,一壁吩咐林升煮水,一壁笑問江春,“江先生可還記得那一年,曾向我提過的建議?”


    江春微眯起眼,似在回想,“大人是說,在下建言,希望朝廷能許我等在兩淮長久販鹽?”


    容與頷首,“不知道江先生如今對這個提法,還感興趣麽?”


    江春略一揚眉,不動聲色的問,“大人此行,是帶了皇上的旨意?實話實說,在下自然是感興趣的。不過現如今嘛,怕是大家夥都知道,朝廷正需用錢。若是讓我們鹽商幫著救災,原本我們也是義不容辭。”躊躇一刻,他繼續說,“隻是趕上這個節骨眼兒,忽然舊話重提,朝廷的意思,倒是有些令人猜不透了。”


    大商人的嗅覺果然敏銳,猜到聖意和他此行的目的,既然勝券在握,索性要擺開架勢,討價還價一回。


    容與淡笑,“我來鳳陽前,朝中是有人建議,讓我找你們這些大戶納捐,可我沒答應,朝廷還不至於窮到那個份上。咱們一碼歸一碼,道理上還該算是朝廷恩典,也是為了日後鹽務管理起來更方便,是有利於咱們雙方的好事。所謂世襲,那可是多少人眼紅盯著的好買賣,皇上也是想趁我在鳳陽,趕著把這事辦了,回去便好跟朝中百官交代,如此而已。”


    “哦?”江春慢悠悠道,“可是江某聽說,太倉銀已然告罄了。”


    容與抬眉一笑,“江先生這是道聽途說了。偌大的太倉,若說連銀子都沒有,那就像我說兩淮的鹽場一粒鹽都不剩,一樣不可能吧?何況,今歲兩淮鹽運司還罰沒了兩萬餘鹽引,就是拿這筆錢也大略夠救災一用了。”


    江春狐疑的盯了他半天,見他麵上一派輕鬆,不免訥訥點頭,“那許是江某聽岔了。話說回來,朝廷這次真的許我們世襲鹽商?”


    容與抿了抿唇說是,“朝廷的意思,是往後將鹽商所領鹽引編成綱冊,分為十綱,每年一綱行稅引,九綱行現引。冊上有名者具有世襲行銷權。其後,朝廷不收鹽,鹽戶將應納課額,按引繳銀。朝廷隻賣引,鹽商自行赴場收運。如此一來,對你們是不是更便利?”


    江春合計著,緩緩點頭,聽罷直抒胸臆,“那麽請問大人,朝廷開的什麽價呢?”


    伸出兩根手指,容與回答,“二十萬兩。”


    “二十萬兩?”江春立即挑眉,“一個鹽商二十萬,單是兩淮一處,就能有二百萬兩的收益。恕江某直言,朝廷這算盤,打的比我們鹽商還精啊。”


    容與笑著應他,“江先生說笑了,這賬不是這樣算的。二十一個鹽場裏,兩淮占最大,每年賺得的銀子超過一千五百兩,可鹽稅最多也才二百五十兩。朝廷如此讓利,藏富於民,鹽商才能富甲天下,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見他半晌不語,容與耳聽著湯瓶中滾水的聲音,示意林升向油滴盞中注湯,不多時,茶盞中呈現雲霧狀的乳花,待乳花破滅現出水痕,容與方將茶盞遞至江春麵前。


    “聽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會增加鹽稅了?”江春沉默許久,忽然問道。


    容與擺首,“不會,皇上沒有這個打算。”


    江春輕歎一口氣,似有些釋然,“哦,那便好。倒不是我跟大人訴苦,鹽商賺得多,名頭響,花銷也重啊。有時候咱們府衙上要置辦些貢品,地方上出了點災荒,不都得我們出錢麽?”


    他隱晦的說著需要打點官員這類事,容與遂笑問,“如今好些了罷,兩淮轉運使閻繼,可是出名的不會向別人伸手的人。”


    江春很不以為然,“閻大人釘是釘鉚是鉚,自然有好處,可是有些時候,太過認真了,別人不舒服,自己也難做。大人這般睿智,應該曉得江某的意思。”


    這個道理不難懂,貪官雖貪,但好在有所圖,大家都為錢,尚能綁在一起求發財。若是太清廉了,讓別人沒空子鑽,妨礙人家賺錢,不免更加惹人生厭。


    江春端起茶盞,複又放下,有些躊躇道,“大人剛才說,不會加賦,恕江某唐突,這話可真麽?大人果真能知曉聖意”


    容與含笑不答,隻示意他飲茶。他無奈蹙眉,再度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眼睛忽然一亮,有些好奇的盯著茶葉看了一會兒,又嚐了一口才遲疑的問,”大人這茶,可是建州龍團?”


    容與頜首,江春愈發不解,“這茶一向名聲在外,聽說還是供奉內廷的,江某偶然從朋友處得過一些,可回家一衝泡,卻覺得味道發澀口感十分尋常,自那以後便將它束之高閣了。如今在大人這裏喝到,不想竟是甘甜清爽,難道以往江某喝到的都是西貝貨不成?”


    揚唇一笑,容與向他解釋原因,“所謂好茶還需配好水。建州龍團確是內廷貢茶,我隨身也隻帶了這麽一餅,並一甕的玉泉水。答案麽,就在這玉泉水上。”


    “玉泉水?”江春目光如炬,“這玉泉水,不是號稱天下第一泉麽?一向僅供皇室專用的?”


    容與神情怡然,毫不在意的邊品茶邊說,“是啊,這是我臨行前,皇上特意囑咐我帶的,說怕我喝慣了這水,在外頭喝其他的倒不習慣,我嫌麻煩也就帶了這一甕而已。”


    趁江春滿眼驚訝之際,容與微笑問他,“江先生剛才是不是問,我能否知道萬歲爺的心意?”


    江春登時一愣,咽了咽吐沫道,“林大人年少有為深得皇上信賴,倒是江某多此一問了。”隨後自嘲一笑,“恕江某再饒舌一句,大人上次在揚州,我曾多次想要拜訪大人,聽聞大人喜好書畫,我也曾覓得一些不菲的古畫,想要請大人一道賞鑒,為何大人不肯賜見,不給我這個機會呢?”


    容與滿目雲淡風輕,卻不失誠懇的笑道,“不是我不肯見江先生,而是見了您一個,總不好不見其他人。每個人都帶著些他們認為我應該喜歡的東西,我也是應接不暇。不瞞先生說,那些東西,我未必不喜歡,隻是,我實在不缺。”


    江春怔了怔,再度盯著他,愈發覺得此人眉目清秀,自有一股秀逸雅致。此刻室內光影流轉,映照在他臉上,更襯得肌膚如玉,通身的氣度渾不似卑微內侍,反倒更像是出身詩禮人家的清貴公子。


    這樣一個人,也難怪,會如此得蒙聖眷。


    便在雙方各自沉吟的當口,廳外快步走進一個中年長隨,那人行至江春身後,火急火燎行禮道,“老爺,不好了,太太傳信來說少爺又把西席先生趕跑了,讓您在徽州府這邊再覓一個師傅。”


    “什麽要緊的事,非要這會兒來回。”江春回首嗬斥,“越發沒規矩了,還不快出去。”


    那人聽他喝罵,一聳肩連忙退了出去。江春對著容與搖頭,訕訕道,“讓大人見笑了,家中仆人沒有規矩,我們商戶人家,畢竟是不能和為官做宰的比啊。”


    這話讓容與聽出一些弦外之音,心念一動,順著他的話說道,“徽州文風昌盛,士人輩出,為令公子在此地尋一個先生當不是難事。江先生注重子弟教育,這便和仕宦大家詩禮之風類似了。”


    “不同,大不同。”江春一徑擺首,長歎道,“徽州山窮水淺,土地貧瘠。曆來子弟想要出外發展唯有讀書入仕,仕途不通便隻能入賈,似我這般。可即便家資萬頃又如何,士農工商,商賈隻能排在最末,終究還是輸人一等。所以江某才著意培養族中子弟讀書,怎奈何犬子頑劣,不堪教化。江某想要光耀門楣的抱負,到底還是要落空了。”


    容與狀似不經意般緩緩說,“令公子畢竟還年輕,未能領會江先生一番苦心。其實朝廷也有不周全之處,像先生這樣在大災之年肯為百姓慷慨解囊的義商,是應當給予相應的封賞。”


    話音剛落,江春神情陡然一震,目不轉睛凝視他,“大人此話當真?若江某出資賑濟災民,朝廷會嘉許江某一個官職不成?”


    容與輕笑了下,“此事合情合理,為何不當真?”


    江春瞬時露出喜色,當即表示,“那江某願再出資五萬兩,以安撫鳳陽府水患之急。”


    “先生稍安勿躁。”容與微笑擺手,“此事還須呈報朝廷,待皇上恩準之後,我再知會先生亦不遲。”


    江春微微一愣,神色中滿是急切,“是,是。那麽江某便等大人的好消息。相信以大人之能,定不會令江某空歡喜一場。”


    猶是一場交談,在雙方都滿意的情形下結束。容與一直保持微笑送走江春,待他離去,返身回至廳中,便聽到林升長長一歎,“剛才還談笑風生,人一走,大人就愁眉苦臉上了。”


    容與不禁一曬,“這麽明顯麽?”


    林升連連點頭,不無憂慮,“大人真打算給他捐官?國朝此前,可還沒有這樣的先例呢。”


    容與坐在圈椅上,倦倦道,“國庫空虛,太倉銀告罄,這些都是真的。軍需、河工、賑災、營田開荒、海防處處都需要錢。一旦邊疆再有戰事起,或是再有大災至,朝廷便是捉襟見肘。既然這些大商賈對官爵有所圖,我也就趁此機會,為朝廷多納些錢罷了。”


    “大人這話是安慰自己吧,您也知道這事一定得挨罵,不是挨皇上罵,而是挨那些言官們罵。可恨他們天天坐在京裏錦衣玉食,專盯著人錯處,罵完這個罵那個的。真應該派那些人來賑災,來看看老百姓要是沒錢活不下去是個什麽情形。”


    林升憤憤不平一陣,複又問他,“那方才江春說他要捐五萬兩,您幹嘛不直接收下?還那麽謹慎,說等皇上準了才行。就是皇上日後不準,您收了他賑災的義款又能如何,他還敢去告您去不成?”


    容與被他問的一笑,“事情沒辦成就收下人家錢財,豈不成了巧取豪奪?”


    “那您覺得皇上會準了這事兒麽?”林升謹慎覷著他問。


    這正是容與憂慮的,直覺告訴他,沈徽定然會理解並同意他的做法,可隨之而來的呢,卻是那廂,他要獨自一人麵對滿朝文武的質疑。


    晚間回到房裏,鋪陳好一張空白的奏疏,詳陳下捐納一事的想法,和捐納方式,斟酌良久,容與還是在起首第一句話,著重寫下:“乞不為常例。”這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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