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欲派遣近身內侍下江南,很快招致了一眾臣工的反對。


    內閣輔臣文華殿大學士萬韌上疏,直言林容與年少貪功,深得帝寵,在京師尚且無人挾製,外出之時隻怕更加驕縱冒進,難免延誤政令。


    然而沈徽的態度很輕描淡寫,隻讓反對者詳述幾件容與在京任意妄為的事例,群臣一時卻又找不到任何實質佐證,不免啞口無言。


    最終勸諫無果,沈徽遂下旨,敕封容與為欽差,代天子巡鹽政,著令地方鎮守太監及文武將領皆聽其號令,並命戶部左侍郎王允文陪同一道前往。


    對於容與出任欽差巡視鹽務,最興奮的人莫過於林升。


    一麵為容與收拾行裝,他一麵不斷嘰嘰喳喳,“聽說揚州城好繁華的,景致也好,傳說隋煬帝為去那兒看楊花,特意修鑿了大運河,大人,咱們這趟去是不是也走大運河水路?”


    小孩子出門總是一臉興奮,容與看著他的笑容,也難得放鬆起來,“是,水路少些顛簸,還能看見兩岸風光。不過咱們到揚州那會兒,已入冬了,要想看楊花隻能等來年四月,楊柳再發了。”


    林升有點遺憾,眨眨眼問,“那可以待到那時候麽?皇上沒有規定大人何時回來吧?”


    容與莞爾,“原來你這麽貪玩,看來是不該帶你去,萬一戀上揚州風光不想跟我回來,我可真是得不償失。”言罷,略微正色道,“皇上可沒準我在那兒長待,已命我明年五月中,他大婚前必須趕回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年後大概就可以返程了。”


    林升微微撅嘴,頗有幾分失落。不過很快又念叨起揚州美食,把這一點點無法看盡楊花的遺憾,盡數拋在腦後。


    他為能夠外出如此快活,多少也是因為宮裏的生活太過壓抑,且讓他充滿了不安和惶惑。


    前些日子容與交辦他去內務府送回禮,他已側麵打探到,將容與置業廣而告之的人確是孫傳喜。


    傳喜一向廣交人脈,這一回又立誌謀司禮監秉筆的位子,自然煞費苦心。他倒不清楚容與收留了楊家母子,隻希望通過內務府一番買好,讓容與最終能夠承他的情。


    不過林升說出這一番探聽結果之後,容與卻覺得不盡然。


    傳喜為人機變,聰敏善察人意,從前就很清楚容與對錢權沒有*野心,之所以授意內務府這麽做,多半是存了試探他的心思。


    倘若接受那些財物,日後便有了貪賄的證據;如果拒不接受,不免又會得罪人。所謂過潔世同嫌,官場中多忌諱清高不合群者。所以此舉讓容與兩處皆不討好,於傳喜則是有利而無害。


    林升聽容與分析完,一度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容與和傳喜曾是幼年玩伴,一起在這深宮裏相互扶持成長起來,不禁愈發感慨世事無常人心變化。


    於是當沈徽詢問容與,有沒有合適人選接任司禮監稟筆時,容與隻是薦了一個用老了的人,說到論年資以及熟悉本監事物上,再沒有比其人更老道的。


    司禮監一向有接觸外臣、奏折、政務的機會,本朝孝宗時代一度還享有過批紅特權,掌印若是外出辦差,奉旨監軍,稟筆便要代掌內廷之職,如此重要的位置,又是在禦前伺候,怨不得沈徽也要關心一句。


    對容與的選擇,沈徽無異議,隨即準奏。倒是對行程安排、回程時間表現得頗為關注。


    “下江南,這個季節不是最好,那邊冬天濕冷,你又是在京裏住慣的,仔細別受了寒。”沈徽的視線瞟向眼前人修長纖細的腿,心裏湧起一陣莫名躁動,“上回給你的藥用了麽,萬一落下病可是一輩子的事。”


    容與忙說用了,事實上當晚回去就塗了,禦藥房特別調理出來的,功效還不錯,他大概能聞出用了哪幾味,確實都在點子上。再加上沈徽特命人送來的膏藥,早晚貼敷,膝蓋的疼痛消散得很快,當然,也是因為他正年輕的緣故。


    “少犯點子錯,朕也不會輕易罰你。倒是說說,這回打算如何行事?”


    容與想了想,回道,“臣打算直接和兩淮的商賈接洽,先把規則說給他們,估摸著還是會有不少人願意積極響應,糧草籌措應當不成問題。隻是後續,要想穩固起這個模式,選取鹽使就是關鍵。而這個人選,臣以為要慎之又慎。”


    見沈徽饒有興味,他接著道,“此人要懂實務,擅應變,有經營頭腦,更要緊一則是不貪。頂好是沒有根基,不屬於任何一派。皇上再給予他一定特權,方好任其施展。此外,這個位子還要時常輪換,切忌一個人做的時候太久,就是官場上不腐蝕,光是那些個巨賈經年累月的孝敬,也容易讓人心思變。”


    沈徽凝眉聽著,幽幽嗯了一聲,“說的在理,所以朕要你好好考察,兩淮這麽多官員,總能找出幾個可靠的。”


    “是,不過水至清則無魚,適當的時候也要放一點口子,睜一眼閉一眼也不是不可,隻是這個度最難掌握。”想著後續的事,容與斟酌著說,“所以不妨先在兩淮做個實驗,倘若這個辦法可行,往後全國七大鹽場,皆可仿效推廣。”


    “不錯,大有進益,是動過腦子用了心的。”沈徽一笑,瞳仁愈發深邃明澈,半晌看著容與,點頭道,“不像從前滿身書生意氣,雖純善,卻失之手段。可見你是成長了,也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該做些什麽。”


    這是難得的誇獎,容與心裏微微一喜,卻隻垂首微不可察的笑笑,“皇上費心教導,臣方有今日,不敢承皇上讚許,唯願兢兢業業可盡己任,不負聖恩罷了。”


    他說這話倒不是拍馬屁,有一多半確是出自真心,沈徽聽罷隻挑了挑眉,“這類表忠心的話就不必說了,你是什麽樣人,朕心裏清楚,不然何至於提拔。你隻放心大膽去做,有朕給你當後盾。”


    話說的很熨貼人心,容與胸口跟著一暖,頷首道是,至此也不再想那些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話。


    他不是韋小寶,他的君王也不是康熙,那些帝王術雖也在他身上用,卻到底用的不夠全麵徹底。


    說到那些個禦下之術,沈徽的確有些不忍心在他身上用太多,原因無他,就是沒法把這個人完全當成奴才來看——譬如此刻,看著麵前人規矩的站著,頭微微垂下,然則腰杆卻是挺得筆直。


    幾乎從第一眼見他就是如此,奇怪的,一個從小在內廷長大的人,骨子裏居然能有這份清傲,不卑不亢,堂正磊落。甚至敢於駁斥,敢於在自己盛怒之時出言規勸,時不時還有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毅勇。


    說他是書生意氣,到底也算有點小謀略,並非一廂情願的理想主義。


    況且他看得分明,從前容與的不畏死裏,似乎總帶著點對生存的厭倦,那種平和中摻雜了淡漠,現如今卻又不一樣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雙眼睛裏開始煥發別樣的神采,本來就是如水般的雙瞳,裏頭時常彌散著濕潤的霧氣,兩道秀逸雙眉展開時,便又平添了一抹動人韻致。


    論姿色,也算是內廷數得上的,然而又不同於一般以色侍人者,眉宇間沒有一絲一毫婉孌。麵色白皙如玉,眉眼如畫,鼻翼精巧,鼻梁高挺,非常的俊秀清雅。就是太瘦了些,下頜過尖,一低頭尤為明顯。


    沈徽看在眼裏,心底不自覺生憐,口吻卻是淡淡的,“江南多美食,把自己喂胖點,渾身沒有二兩肉。讓人瞧見,以為朕不體恤身邊人,沒得帶累朕的名聲。”


    容與一笑,他是吃不胖的體質,實在沒辦法。倒是自從決定好好生活,他便開始有意識鍛煉身體,晚上回到房間會做一些基本的無氧運動。隻可惜還是難長肌肉,畢竟雄性激素缺失太多,也隻能聊勝於無。不過在心理上,他知道自己依然完完全全是個男人。


    應了聲是,他含笑問,“皇上還有什麽要吩咐臣?”


    沈徽歪著頭,忽作一笑,“你去和那幫子官員也好,商賈也罷,怎麽勾兌都可以,隻不許眠花宿柳,叫朕知道絕饒不了你,記下了麽?”


    這也算是未雨綢繆,現如今的官場,飯局十有八/九是少不了花酒,席間總要叫上幾個清倌人作陪,出門在外隻怕少不了要入鄉隨俗。


    可也僅限於此了,容與臉上微微一紅,“皇上……臣是內侍……不過是應酬兩杯罷了,總不好太不給人麵子,出格的事……臣決計做不出。”


    沈徽哼了一聲,“內侍如何?你當朕不知道?十二監裏多少人,一出宮就好往前門樓子跑,沒少做那幾條胡同裏的恩客。你要是有天也敢做這樣事,朕斷不饒你!”


    那可真是多慮了,容與一陣好笑,沈徽要是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恐怕也就不會這麽說了。


    “臣不敢,”忍住笑,喉嚨裏倒是有些發甜,他認認真真應承,“臣謹遵皇上令旨,絕不敢造次,絕不會生事。”


    沈徽很是滿意,隻覺得這樣乖順溫潤的模樣,合該展示給他一個人看,“在外頭,朕許你狐假虎威,隻管放手去做,差事辦得好,朕重重有賞。”


    都說到這份上了,該是他叩首謝恩的時候,才要撩袍跪下,沈徽又抬了抬手。似乎有默契一般,他心領神會,改做躬身長揖,“臣分內之事,不敢求賞賜,也請皇上勤政之餘,務必珍重聖躬。”


    沈徽唇角揚了揚,最後道,“請安折子不得少,隔天朕就要看到。回來按天數清點,少了一封,看朕狠狠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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