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泫然欲泣的看著手中玉佩,垂頭喪氣,腳下似釘住了一般不再往前走一步。


    容與見他如此傷心,寬慰道,“也許找個巧匠還能修補的,剛才是我們的馬驚了你,你要是信得過我,我試著去給你修修看如何?”


    少年連連搖頭,眼裏滿是絕望,“修不好了,即便補好也不是原來的樣子,如今哪裏找一樣的成色去。也不知道典當鋪還收不收這樣的殘品。”最後一句話聲音極低,已是喃喃自語。


    原來他是要將玉佩當掉,見他穿著布衣,頭上隻帶了四方平巾,看樣子並非官宦子弟,想來是因為家中生計或一時有急才要當掉心愛之物。


    心中一動,容與對他說,“既然事出在我,不如由我來賠償你的損失吧。”


    那少年撫摸玉佩,卻搖了搖頭,“錯在我,怎能讓先生承擔損失。先生放心,我不是那等市井無賴,絕不會訛您的。”


    這話說的很有幾分骨氣,令容與頓生好感,越發想要幫襯他一把。


    “你若肯割愛,我倒是很想買下這枚玉佩,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抬頭,訝異地看著他,“可它,它已經破了呀,先生要一塊破了的玉佩做什麽?”


    容與笑了笑,“我可以試著去補好它。如果不能也沒有關係,就當它是和我有緣吧,既然破損因我而起,可否請你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


    想著這少年要賣掉心愛之物已是難過,他索性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出於歉疚買下玉佩,或許能讓對方容易接受一些。


    少年瞠目結舌,呆了一會,突然俯身拜倒,“剛才明明是我衝出來差點撞到你們,才害的玉佩碎了,您還這樣幫我,我,我真是遇到好人了,還未向你叩謝救命之恩,謝謝先生救我性命……”說到後來竟已有幾分哽咽難言。


    容與忙拉起他,“你知道自己魯莽就好,以後不可再這樣了。”又看他一時情難自已,且行動不便,便問他家住何處,預備送他回去。


    少年向後一指,“就在那個巷子裏,先生若不嫌家貧,且隨我去坐坐吧。我請母親一道來謝謝先生。”


    容與含笑點頭,讓林升牽了馬,自己扶著少年緩步朝他家走。


    少年的家是一個一進的小院落,開門的老伯見他被人攙扶著回來,頓時滿臉焦急,“二爺這是怎麽了?”


    少年不在意的搖頭,“快去請太太出來,這二位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伯先是瞥了容與一眼,跟著連聲道是,忙不迭地跑去了正房。


    隻一會兒功夫,一位中年太太便迎了出來,目光先落在兒子身上,雖有擔憂卻一閃即逝,轉而平和從容的望向了容與主仆。


    她衣飾雖不華貴,但周身氣度雍容端莊,剛才望向少年的那一眼雖滿懷關切,卻沒有急吼吼趕上來哭天搶地,仍能保持鎮定一絲不亂,顯見著頗有大家風範。


    婦人含笑將容與主仆迎進正廳,彼此見了禮。


    容與這才知少年名叫楊楠,父親於今春病逝,家中隻有楊夫人和一個服侍多年的老仆人。楊楠剛滿十五,家中孤兒寡母缺少生活來源,所以才忍痛要將祖傳的一枚玉佩拿去當掉。


    隨意看向見廳上擺設,一件件都頗為不俗,容與猜想,楊楠父親在時,這一家人的生活該是相當優渥。


    看著這一對為生計發愁的母子,容與又聯想起前世和姐姐艱難討生活的往事,心裏泛起同情,斟酌著措辭,對楊夫人道,“林某適才請令公子將玉佩賣給我,他已經同意了,林某是誠心實意,就請夫人說個價錢吧。”


    楊楠有些發窘,剛要開口,卻聽楊夫人道,“林先生一番好意,我很明白。我雖寡婦失業,但也不能靠便賣家中物事為生。小子胡鬧的言語,請林先生不要當真。”


    容與知道她不想平白受恩惠,點頭笑笑,“那麽還請楊夫人聽我一言,林某是京城人,常年在外經商,做的買賣之一便是金石玉器。方才我仔細看過,那白鳥玉佩的成色做工不似本朝之物,想必是有些年頭。據我所知,唐以前的玉器多以花卉紋居多,少有作鳥形的。北宋時,因道君皇帝嗜玉成癮又極擅繪花鳥,引得宋代花鳥形玉器繁盛一時。若林某推測不錯,令公子這枚白鳥佩該是宋玉。林某是生意人,看到好東西自然留心,所以望夫人能夠成全。林某在此先謝過夫人了。”


    楊夫人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心中大約也在掂量這話到底有幾分真,正想開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那老仆人慌慌張張跑進來,氣喘籲籲道,“太太,樅大爺來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楊楠騰地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呦,嬸娘今兒正巧在家,侄兒給您問安了。”隻見一個年輕男子從外頭走進來,站在廳中,先是環顧了一圈,看見有外客也隻略微點了點頭,接著衝楊夫人隨意施了個禮。


    這人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神色輕佻麵帶不屑,聯想起楊楠剛才的反應,容與忖度這個叫楊樅的青年,應該是楊楠母子十分不想見到的人。


    楊夫人端穩的坐著,淡淡道,“樅哥兒今日來,有什麽事兒麽?”


    “父親明日宴請內務府的老爺們,派我過來跟嬸子借些體麵的擺件,侄兒記得嬸子這裏有纏枝牡丹金寶地錦,琺琅彩花鳥紋瓶,暫借一用,後日我再打發人給嬸子送回來。”


    楊楠聽得緊鎖了眉頭,一臉鄙夷,半晌將頭扭到一旁不去看楊樅。


    楊夫人好整以暇道,“不是什麽要緊的,借你也不難,隻是那些個東西都是我的嫁妝,並不是你們楊家之物,既然你要借,就叫你父親打個借條給我,咱們有借有還,再借也不難。”


    楊樅翻了下眼睛,“嬸娘這是什麽話,親戚間借個東西還要什麽借條,這要是傳出去,楊家門裏可是丟了大人。咱們一筆寫不出倆楊字,莫非您還信不過我父親?”


    楊夫人淡淡一笑,“這會兒你和我說是一家子了,當日怎麽又急吼吼的分了家,像打發瘟神似的把我們母子打發出來?我如今日子過的什麽樣,你父親心裏清楚。統共就那麽點東西了,不得不看緊些。閑話不提也罷,你且去寫了借條再來吧。”


    楊樅滿色微紅,高聲道,“嬸娘這話奇了,好像父親趕了你們出門似的,咱們分家,可沒有一點違反大胤律條例的地方,那鬮書也寫的清清楚楚,我父親明公正道辦了這件事,您難道有質疑不成?何況就算分了家,也還是一個楊家門裏出來的,楠哥兒不是我弟弟?我倒能賴他東西?嬸娘還是快些找了來讓我帶回去,我要是借不出來,回頭父親可是要親自上門的,為了點子物件兒傷了和氣,大家都不值當。”


    這話說的夠橫的,好像今天借不來便要明搶一般,容與在一旁聽著不悅,果然楊楠先忍不住,怒斥道,“大伯來了又怎樣?你們還想搶不成?欺負孤兒寡母卻還說什麽一家子!要不是心裏有鬼,怎麽就不能打個借條?打量我不知道你們的算盤,什麽是借?可有一次還回來過?你若真想借倒也不難,隻把前幾次拿走的先送回來再說。”


    “嘿,你個臭小子。”楊樅登時惱羞成怒,上前一步就要去扯楊楠,“你眼裏還有沒有長兄了?敢這樣跟我說話!今天非得教訓你個沒規矩的小子。”


    眼見楊樅要逞凶,楊家老仆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大爺,使不得,大爺消消氣。您就聽二爺的,把早前借的先拿回來,小人立馬開了櫃子給您拿要的東西……”


    楊樅想要掙開他,奈何被他緊緊抱住,氣的直喊,“主人在這兒說話,你一個下人混插什麽嘴?嬸娘就是這樣管教奴才的?”見掙脫不開,索性用力回身,抬手就要打那老仆人。


    “勤忠!”“忠伯!”楊夫人和楊楠幾乎同時叫道。再看楊樅舉起的手,卻是沒能下落,因為容與已從後頭一把抓住了它。


    “樅少爺,不可在長輩麵前無禮!”容與定定的看著他,麵沉如水。


    楊樅愣住了,滿眼狐疑,上下打量起一通,似乎在揣摩他究竟是何人,“我說這位爺,您又是管得哪門子閑事?犯不上為個奴才出頭吧?”


    容與放下他的手,沉聲道,“即便是下人也不可隨意打罵,何況他並不是你樅少爺的人。既然分了家,自有他的主人管教。樅少爺該當知道,在尊長麵前不可逾矩。”


    “嘿,到底哪兒來的家夥,竟敢教訓我!和我說禮數?你難道不知,這家人是最不講禮的?”楊樅擰笑著,手指楊楠,“這小子的父親可是被皇上以無人臣禮下獄的,如今子承父習,對長兄不敬,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容與心中一凜,看向楊楠,見他臉上滿是羞憤之色垂頭不語,當是默認了這個說法。一瞬間,他想起曾勸沈徽禪位而被問罪的大理寺卿楊存周,原來楊楠就是他的兒子。


    當日在翠雲館發生的事,容與曆曆在目。他曾為楊存周求過沈徽,但最終,因為要保全沈徹,令沈徽不必蒙上弑兄罪名,他還是選擇放棄了楊存周。


    這件事當然不是靠他一己之力能挽回的,但畢竟曾參與其中,如今見楊存周的家人被欺淩侮辱,容與心裏不由地一陣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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