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赴死,容與正待發力,突然間聽到一聲清冷的斷喝。


    天地仿佛在刹那間安靜下來,連拿住他的侍衛也在這個時候鬆開了手。


    沈徽冷冷掃過一眾人,目光落在兄長臉上,四目相交,他眼中狠冽竟讓沈徹抑製不住一陣發抖。


    “還在禁足期間,卻敢抗旨不遵,又大鬧重華宮,是想要孤責罰於你?”沈徽聲音並不高,卻是不怒自威,“見太子而不參拜,你的禮數都忘光了麽?”


    沈徹雖被那氣勢所攝,到底不願在人前對他行禮,仰頭高聲道,“你是太子又如何?終究還不是皇上!我要見父皇,你憑什麽阻攔不讓我見?”


    沈徽不怒反笑,輕輕揚了揚手,宮門處忽地湧進一隊禦前侍衛,頃刻間已將沈徹帶來的人團團圍住。


    “憑什麽?就憑孤可以調動禦前侍衛,乾清門侍衛,神武門侍衛,這些人足夠將建福宮的人盡數圍剿。”


    他轉過身,懶得再看嘉妃母子驚愕挫敗的麵孔,“直到今天你還不明白大勢已去?父皇沒有選你,你應該覺得慶幸,即便這個位子給你,你也沒有能力坐的穩。”


    牽起一邊唇角,他滿臉嘲訕,“除了鬥雞走馬好色驕奢,你還會什麽?反倒是孤這些年四處辦差,為給國庫省下銀錢和朝臣纏鬥,在雲南瘴霧之地費勁思量懲治貪吏,在遼東苦寒之地備兵籌餉,孤做這些事的時候,你這個皇長子卻又在做什麽?是在父皇麵前假意承歡?在眾人麵前扮演仁孝皇長子?還是在你的宮裏和小內侍們胡天胡地?你有什麽能耐要這個位置?現如今你要見父皇,不過是還抱著一線幻想。孤今日明告訴你,你隻管死了心就是。”


    看著沈徹瞠目結舌,他負手幽幽一笑,“父皇不會見你,要你禁足的令是他老人家口諭,如今你抗旨不遵,孤本可以將你治罪。念在父皇還在病中,且饒過你一次。後日一早你老實遵照旨意前往藩地,從此做個富貴尊榮的閑王,如此,孤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說完陡然轉身,一身肅殺之氣盡顯,“如還敢滋事,孤絕不饒你,即刻以無人臣禮將你送交宗人府問罪!屆時奪爵圈進,就不要怪孤無情!這會兒帶了你的人滾回建福宮,不得踏出宮門一步。”


    聲音仍是不高,然而一字一句皆擲地有聲,逼得沈徹後退數步,一張臉煞白如紙。


    皇長子原本捏著一手好牌,卻被自己打得一敗塗地。


    不過雖然輸了,也是倒驢不倒架子,沈徹強梗著脖子,“這會兒你把控大權,我自是奈何不得,隻等來日父皇聖躬安泰,且看你再如何囂張!我自會前往封地,就不勞太子殿下操心了。”


    色厲內荏的說完,朝院中自己的親兵揮手,眾人立時跟在他身後,轉頭間瞥見仍跪坐於地的容與,沈徹懷著一抹深深的惡意,冷笑道,“原來咱們兄弟還是有相似之處,我以為你是個多麽潔身自好的楷模,沒成想,竟也會為這等無恥閹宦迷惑。我也奉勸你四個字,好自為之。”說完,不再回顧一眼,拂袖揚長而去。


    宮苑終於安靜下來,沈徽屏退侍從,懷風忙趕上前扶起容與,一拉手臂這才發覺,他整個身體都在隱隱顫抖,扶住了他,不由輕聲一歎,“你怎麽這麽倒黴,偏生這個節骨眼碰上這對不講理的,快別怕了,都過去了。”說著攙緊他,慢慢進了內殿。


    容與跪的久了,兩腿發麻,胳膊又被人強行抓著,這會兒正覺得一陣陣生疼。半倚在懷風身上,知道危險已去不該再做這般模樣,於是連連深呼吸,希望借此恢複一些氣力。


    他不吭聲,懷風隻當他嚇傻了的,緊著寬慰,“幸虧芳汀機靈,看情勢不妙趕緊叫人去了養心殿通傳,殿下正聽太醫們回稟萬歲爺病情,一聽見你出了事兒,連太醫說什麽都顧不上了,急忙的趕回來……”


    殊不知這幾句話聽在容與耳中,讓他既驚駭又震動——他當然不認為此舉昭示他在沈徽心目中的地位,能超過升平帝,然而沈徽居然能放下手邊事趕來救他,對於習慣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不吝為一個難以想象的突破了吧。


    勉力從懷風手臂裏掙出,他盡量站穩些,俯身下拜,把所有的感激都融在這一記叩首中,卻禁不住聲音發抖,“殿下救命之恩,臣銘記於心,永誌不忘。”


    一雙溫熱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撐在地上的雙臂,隨即用力的向上拉起他。


    容與抬首,正望見沈徽狹長的鳳目含笑,內中更蘊藉著一脈憐惜,盡管倏忽一閃便即消散。


    說一點不動容太過虛偽,容與也分辨不清心裏什麽感覺,倒是鼻子略微有點發澀,借著沈徽手臂上的力量起身,又暗暗覺得好笑,自己忽然這麽善感起來,估計是因為險些沒有尊嚴的死去,驚恐之下留的後遺症吧。


    沈徽吩咐其餘人等出去,又命芳汀去膳房預備些安神的食物,才指著軟塌邊的椅子,隨口道,“坐吧。”


    像是知道容與會拒絕,他又淡笑著補充,“左右也沒有旁人,你受了驚嚇該去緩緩神。”頓了頓,突然毫無征兆的,伸手輕輕抹去容與嘴角的血痕。心上沒來由針刺似的一疼,那血漬是怎麽來的,他不用問也清楚,看上去溫和柔脆的一個人,竟然能有勇氣以咬舌這樣酷烈的方式自盡。


    容與低著頭,隻為掩飾倉促變白的臉色。沈徽碰了他,指尖上仿佛還帶著一點疼惜,然而他沒有排斥,一絲一毫都沒有。隻是雙腿愈發的酸軟,索性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下。


    猶記得許多年前他初學規矩,負責教授禮儀的內侍就曾反複強調,尊卑等級容不得半點逾越,而這些年,他也一直謹守這些禮儀,不給自己找麻煩,也不給曾經幫助過他的人添麻煩。


    但奇怪的,這一刻他忽然不想再恪守,反倒是沈徽對他所有的命令和要求,他都願意盡力去完成,哪怕已經逾越了尊卑這道天塹一樣的鴻溝。


    “容與,耐心等待吧,不用太久,一切都會如孤所願。”


    記憶裏這是沈徽頭一次單叫他的名字,後麵沒有附帶任何指令言辭。很柔軟,帶著微不可察的繾綣,有些像春日煙柳拂上臉頰,頗有一種熨帖人心的況味。


    自那以後,沈徽無論去哪裏都會帶上容與,即便是去養心殿看望皇帝,也會叫他隨侍。


    而沈徹終是在無可奈何之下,不情願地啟程前往西安府。此去經年,他未必再有機會回歸這座他生於斯,長於斯的皇城,內心的幽怨悲憤可想而知。


    但容與卻有些羨慕他,能去看看這都城以外的世界是他一直以來隱秘的一個心願,隻可惜終他一生怕是難以實現了。


    那日站在午門的城樓上,容與眺望下頭,看著沈徹最後回首一顧,眼裏所有的留戀不甘,慢慢地化為一片淒然。在侍從幾番催促中,黯然登上馬車,絕塵而去。


    萬般不舍也還是要認命,無論是貴胄,還是如他這樣所謂螻蟻。不過因著臨去時那一眼回顧,容與倒是覺得,他對沈徹其人已算了無恨意。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日,整個禁城覆蓋在雪堆裏,所有的暗流洶湧也都暫時被掩蓋在無盡慘白之下。


    傍晚照例去侍疾,容與站在殿門外候著,原以為暖閣裏會像往日一樣,因為皇帝的昏迷而靜默無聲,卻不想沈徽進去不到一刻,他就聽到了升平帝蒼老衰弱的聲音。


    類似夢囈,又像是呻/吟,沈徽也聽到了,忙湊近些叫道,“父皇……”


    隔了一會兒,又聽見皇帝近乎耳語般的說著什麽,容與下意識靠近窗簷,側耳分辨,在無序的低呼聲裏,他捕捉到一個名字,皇帝在叫著徹兒。


    暖閣裏又迅速陷入無聲靜謐,容與一顆心也驟然跳得發緊。


    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後,皇帝的意識似乎清醒了些,吐字清晰的問,“徹兒呢,怎麽不見他?”


    沈徽溫和的應他,“父皇忘了麽?大哥已在去往封地的路上了,這是您早前下的旨意。”


    有片刻的靜默,接著是一陣粗重的呼吸聲,“叫他回來,朕,朕要見他……”這句話顯然已用盡了他殘存的氣力,說完便開始急促喘息起來。


    半柱香過去,養心殿的門徐徐打開,沈徽緩步走出來,麵沉如水,後麵跟著神情哀戚的高謙。


    貼近沈徽,高謙低聲問,“皇上的話……是否要召喚秦王?”


    容與不禁抬眼看了看他,因為感覺的出,高謙聲音裏有遏製不住的惶恐。


    沈徽卻是陡然盯住他,眼風淩厲,“不必,叫他再走遠些。”


    他決然的語氣,讓高謙神色猛地一震。


    不再多言,沈徽快步下了台階。容與隻得緊跟其後,低頭默不作聲,隻是沈徽周身的寒氣讓人不自覺有些發抖。


    行至重華宮下輦,沈徽驀地停下腳步,從側麵看過去,他的下頜在輕輕發顫。


    容與知道他想要說話,便靠近些,卻見他幾度欲啟齒,又訕笑著搖頭,最後隻艱難的輕吐三個字,為什麽。


    他側臉的牙床骨尖銳的突起,容與知道他在發狠,也在隱忍,心口跟著倏忽一慟——外頭再狠辣老成,他也不過隻是個十五歲,渴望得到父親疼愛的少年而已。


    為著這一點點惻隱,容與伸出手扶住了沈徽,在冷冽的寒風裏,握住那冰涼的指尖,希望能借此傳遞一點溫暖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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