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嵐的家鄉有一種說法,手掌上有一條橫向紋貫穿三條主線“川”字紋的,叫做“斷掌”,斷掌打人會很痛。


    牟江榮就是斷掌,他最喜歡悄悄溜到彭心心的背後,出其不意地在她背上拍一下。因為彭心心會被嚇得哇呀呀大叫,跑去伊嵐背後躲起來,那副樣子很好玩。


    牟江榮也喜歡欺負可可,她時不時會帶一些新奇的小玩藝到學校,牟江榮隻要看到了就會一把搶過來,氣得可可在他後麵追,但最後都是伊嵐幫她要回來。


    牟江榮幾乎欺負過全班的女同學,但唯獨不會欺負伊嵐,哪怕她當眾讓他難堪。


    即使上格鬥課的時候,伊嵐用小腿夾住牟江榮的脖子,令他無法掙脫,他也隻是嘿嘿地笑著,絕對不會生她的氣。可如果換成是別的同學這麽幹,隻怕他早就發火了。


    全校的同學包括老師,對牟江榮都客客氣氣的,因為他爸爸是一位了不起的將軍,隻有伊嵐是個例外。全校園敢和牟江榮打架的學生,隻有伊嵐一個。她並不覺得,將軍的兒子,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他們隻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打過一次架。


    有一年秋天,學校請來園藝工,修剪操場四周的樹枝。牟江榮找到正坐在教室裏看書的伊嵐,一把拉起她就跑。


    來到操場上,牟江榮指揮伊嵐和他一塊,把剛修剪下來的樹枝從各處拖到一起堆起來,又要伊嵐收集幹淨的樹葉鋪在樹枝上麵。他們歡快地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用樹枝和樹葉做了一個又高又厚又軟的大墊子。


    牟江榮拉著伊嵐,肩並肩躺在上麵,身下的墊子散發著樹葉的清香。雖然已是深秋,午後的陽光依然暖暖的。伊嵐望著天空,恍惚間看到陽光變成了一個一個金色的圓圈。圓圈們碰到哪裏,哪裏就變成了金色的。牟江榮翹著腿,嘴裏叼著一片樹葉,用牙齒咬著葉柄來回旋轉,樹葉便在他的嘴角上翻飛起來,十分好看。


    金色的圓圈碰到了樹葉,照出一隻金色的蝴蝶。金色的圓圈又碰了一下牟江榮,牟江榮也變成了金色的。


    許多年以後,伊嵐回想起那個秋天的午後,仍然覺得一切都是金色的,仿佛金色的圓圈曾經碰了一下她的回憶,把回憶也變成了金色的。似乎牟江榮當時在她耳邊悄悄地說,“這就是我們一起建造的王國,我就是國王,你是王後。”


    但又好像牟江榮什麽都沒有說。年代太久遠,伊嵐有些分不清,回憶裏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哪些隻是她的想像。


    上中學後,伊嵐和牟江榮仍然在同一所學校,隻是不同班。有時在校園裏遇見了,牟江榮會故意把頭別過去,假裝沒有看到她。伊嵐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再次遇到的時候,就也假裝沒有看到牟江榮。初中三年,就在兩個人無數次的擦肩而過中匆匆流逝。


    高中後,伊嵐再也沒有在校園裏見過牟江榮。後來聽說,是將軍調去了北京,全家人都跟著搬走了。新的環境,新的同學,高中三年也一晃而過,牟江榮成了伊嵐童年回憶裏的一個句號,隻偶爾出現在她的夢中。


    第一次在大學裏重逢,伊嵐又意外又欣喜,她想到一句很老套的話,冥冥中自有天注定。隻是他們雖然同校、同級,卻不同係。從伊嵐就讀的生物係,到牟江榮的物理係,即使直線距離也有三四公裏,更別說校園裏的路又曲曲折折。再加上所學課程又不一樣,兩個人難得有機會小聚,所以也隻是顯得比和其他同學略略親厚一些而已。


    他們見麵最多的地方,是在學校的餐廳。伊嵐從小就喜歡吃一切帶餡的食物,除了羊肚包羊腦。因此她很關注各個係每周公布的食譜,到處尋找美食,而不像其他大部分同學那樣,老老實實的在本係的餐廳裏吃飯。包子、餃子、餛飩、湯圓、丸子、蛋餃,這些帶餡的美食會讓伊嵐想起家的味道。


    伊嵐漸漸發現,牟江榮竟也和她一樣,會為了追逐美食而不嫌路遠的,在各個係餐廳之間穿梭。不同的是,伊嵐是靠兩條腿來回奔波,牟江榮卻是騎著他姐姐送給他的,當時最流行的複古自行車,飛駛在校園裏,很是惹眼。


    伊嵐每周都會在餐廳裏遇到幾次牟江榮,兩個人就坐在一處,一邊吃飯,一邊隨意地聊幾句。偶遇的次數多了,伊嵐在去餐廳的路上,心裏會有淡淡的期待,若果然遇見了牟江榮,亦有小小的歡喜。


    大三開學沒多久,伊嵐接到母親的電話,告知外婆病重,讓她速回。伊嵐向學校提交了休學申請,回家照顧外婆。牟江榮時常會發信息,問候外婆,安慰伊嵐。


    外婆的情況越來越不好,伊嵐要給外婆擦身,按摩,還要坐在床邊為外婆讀書。她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看手機,回複牟江榮的信息。


    直到外婆去世後,伊嵐才給牟江榮回了一條信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離開了。這句話很老套,然而有的痛,就是無法用語言形容。很想和外婆一起走,永遠陪伴她。”


    “別說傻話!”牟江榮隻回複了簡短的四個字,從此便杳無音訊。


    這年夏天,因為外婆的去世,伊嵐過得糟糕透了。好在有外婆留下的大量冊書,才幫她挺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日子。母親覺得那些冊書太占地方,要全部丟掉。


    伊嵐不肯,便每天都待在書房裏整理。冊書上,留著外婆的氣息,記錄了外婆走過的歲月,還有伊嵐和外婆一起共渡的幸福童年。她用棉布將冊書上的灰塵擦拭幹淨,拿硫酸紙包好,寫上標簽,分門別類的用密封箱裝好。


    她要把所有冊書都帶去她以後的家,一生一世陪伴她。就好像外婆的情感、思想,都被收納在書中的文字裏,無論到何時,隻要打開來閱讀,外婆就會從書中走出來,陪伴在她身旁。


    有時,伊嵐也會暫時停下整理,拿起一本冊書,學著外婆的樣子,靠在躺椅上。但她並沒有在看書,而是閉上眼睛,從書上、躺椅上,感受外婆的氣息,想像著外婆就在躺椅上,正把她摟在懷裏,給她讀書聽。


    重返學校後,伊嵐再也沒有在餐廳裏遇見過牟江榮。畢竟不過是和與其他同學相比,略略親厚一些而已,她沒有去物理係打聽過牟江榮的消息,不想把自己變成又一個笑柄。


    伊嵐也從不曾和其他同學一起,八卦並嘲笑過那些被牟江榮拒絕的女生。他們,不過是比自己更勇敢一些而已。愛上一個人怎麽會是一種罪過,哪怕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將軍的兒子。


    畢業、考研、讀博、工作,似乎越長大,時間就過得越快。這期間穿插著伊嵐的幾段短暫戀情。她每回戀愛不久,男朋友的身份就會變成,她的前男友可可的現男友,然後又迅速變成可可諸多不計名的前男友中的一個,如敝履般從此與他們的生活毫無交集。


    但是從不曾有一段戀情真正傷害到伊嵐,她看著那些曾經對她信誓旦旦的男人,坐在她的對麵,說著土味情話討好可可,無論臉上還是心裏,都沒有一絲波瀾。敷衍,對她來說又何嚐不是呢?


    無論走得再遠,生活過得再匆忙,或者再淩亂不堪,過年,總是要回家陪陪父母的。伊嵐也會趁著春節的假期,回到小學的校園轉一轉,尤其是她放學回家必經的那個轉角,她會在那裏站一會兒。


    無數個夢裏,她看到牟江榮就站在那裏,用溫暖的,又透著桀驁的微笑望著她。伊嵐很想問一問,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裏。可每一次,隻要她準備張口,就會立刻從夢中驚醒。


    既然夢裏問不到,不如來現實中碰碰運氣吧,如果真有命運的安排。


    該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還是果然有天意?那一年的春節,伊嵐不僅得到了牟江榮的消息,而且知道得很徹底,從三大那年的夏天直到現在,牟江榮每天在哪裏,都在做什麽,她一下子全部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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