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啪啪地落到草地上,就像是被空中一隻看不見的手揪下來扔到了地上一樣。


    1992年4月27日,夜裏12點57分。


    玉蘭花落了一地的茵寧家的院子,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朦朧溫馨,玉蘭的每條枝上都長滿了脹鼓鼓的嫩綠的芽苞,連翹花和梨花在大大小小的葉子之間綻放著。


    一般的花木幾乎都是先長葉子後開花,葉子就像為公主的來臨做準備的侍女,先鑽出來試試風和陽光的溫度,覺得合適了就敲敲藏起來的花苞,把訊息傳遞進去,這時花朵才爭先恐後地綻放開來,炫耀自己的美麗,轉眼間整棵樹就擠滿了熙熙攘攘的喜悅。


    玉蘭卻不一樣,它的樹枝還是光禿禿的,像清瘦而潔淨的身體,白色的花朵就悄悄地一朵接一朵綻放了,看上去高貴純潔。玉蘭花似乎不願意跟那些嘰嘰喳喳的葉子一起出現在樹枝上,守著自己的一份清高。它們的顏色或者介於白色和米色之間,或者是一塵不染的純白,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一個穿著白色上衣外出的女孩的優雅姿態和微笑。


    但那純潔的花瓣落下的時候卻是那麽淒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玉蘭花厭惡紛擾喧鬧的習性招來了黑色死神的嫉妒,在它無情的蹂躪下,純潔耀眼的玉蘭花被染成了黑色。


    在死神的獰笑聲中,純潔高貴的大朵玉蘭花落到地上後,很快就變得黑糊糊的了。


    玉蘭要等花全落了才長葉子,就像用綠色的心歌唱過去的愛情一樣,長出來的葉子帶著心的顏色。


    今年,茵寧家院子裏的三棵玉蘭開花比去年晚了一個星期,落花卻早了兩天。


    淩晨一點左右,茵寧正在二樓的房間裏給奇朔寫信。接到他的信是上個周末,當天已經寄走了厚厚的回信,現在茵寧等不及他的回信,又開始寫第二封信。


    日夜思念的奇朔:


    現在是淩晨一點,你在做什麽呢?是緊裹著毛毯打著呼嚕在睡覺,還是握著槍緊盯著北方?嗬嗬,我希望你是在夢裏,這樣就能立刻讀到我寫的信了。不過,也許你正在那個寒冷的地方站崗放哨,那樣的話,伸出一隻手來吧,我會用雙手焐暖它,哈氣吹暖它。


    接到你的信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高興,又有多傷心。你說訓練順利結束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可是,為什麽非要去那麽遠的地方呢?我氣得都掉眼淚了。嗬嗬,奇朔,無論怎麽樣,我一定會去看你的。我們國家又沒有沙漠,也沒有喜馬拉雅山脈橫在中間,有什麽地方去不了呢?去部隊看你,是我計劃了好久的事。我多想做好你喜歡吃的紫菜包飯、明太餅、烤雞、打糕,大包小包裝好,頭上頂一包,手上提兩包,在你麵前全部放下,說“來!都吃光”啊!而且,要是我不去探視你,你一定會埋怨我一輩子的,說:“瞧這個人,整天說多麽多麽愛我,結果我當兵的三年,一次都沒來看我,一次都沒有!這難道像話嗎?”


    我也知道,現在你在最前方,不能探視,等你回到本部就可以了。嗬嗬,你問我怎麽知道的?是政哲前輩告訴我的。我叫他到時候跟我一起去,他可高興了,說就像是一起去長途旅行一樣。你知道他還說什麽了嗎?他叫我看到你飛奔過來的時候一定緊緊挽著他的胳膊,那樣你就會心中燃燒著嫉妒,熱切地度過軍隊生活了。嗬嗬,不管怎麽說,尹前輩還是那麽豪爽。


    對了,前幾天我見到才民了。那孩子個子長高了很多,似乎更沉默寡言了,不知道是因為他天性憂鬱還是故作深沉,反正還是老樣子。我覺得他是學文學或哲學的料。


    突然想起趙永必的歌,“笑著也流淚”那句。跟你說話的時候,我的嘴一直是笑著的,但眼睛裏真的老有眼淚。怎麽辦呢?我太想你了,眼前這三年該怎麽過啊?嗬嗬,能有什麽辦法呢,隻能租個倉庫,把我的思念和對你的愛滿滿當當地裝在裏麵,等你退伍回來那天一下子全都釋放出來:“瞧,這裏全是我的愛!很多吧?全吃光!”


    情侶戒指你好好戴著吧?你知道嗎?我做這一對戒指時,融化銀的時候放了一滴我的心和靈魂,把它鑄進了戒指裏。你戴的那枚戒指真的不是一般的戒指,你戴著的是我的心和我的靈魂啊!


    還有……另一個讓你吃驚的消息。


    我呀,有一樣東西非常想讓你看到,是上周費盡心思做出來的,現在就掛在我的脖子上——銀鑄的蝴蝶項鏈。你覺得沒什麽了不起的?嗯,等聽完前因後果後你就會改變想法的。我精心鑄造打磨的這隻蝴蝶的名字叫絲蝶,這隻蝴蝶……唔,說起來有點兒不好意思啊,你入伍前一天晚上,我們不是一起住在旅館裏嗎?你……那時候不是用手撫摸過我嗎?當時我胸中突然飛出這隻蝴蝶,我緊閉著眼睛,眼前都是它的影子。真的,就是那樣。所以我就想做一隻跟當時看到的完全一樣的蝴蝶,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費了多少勁呢!不過,你要搞清楚,這種蝴蝶既不是柑橘鳳蝶,也不是太極花紋蝴蝶,那麽,這種絲蝶到底是什麽樣的呢?它可不同尋常!雖然模樣跟白蝴蝶差不多,隻是翅膀看起來更透明,但它從繭裏孵化出來的時候,嘴天生就是封起來的,也就是說,它根本沒有嘴。別的蝴蝶都有嘴,可以吸食花蜜或花粉,但這種絲蝶飛來飛去直到餓死,不管是露珠還是花粉花蜜,連一口也不能吃。那麽,它活著的時候做什麽呢?嗬嗬——哎呀,我可不該笑——這話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嗯,聽說它一生隻做一件事——愛,找到伴侶後,它們什麽都不吃,隻是一起飛來飛去。你感覺到這種蝴蝶的執著了嗎?


    可能我對你的心就是那樣的,不然的話,當時那種情況下為什麽會有這種蝴蝶超越我的無意識和意識的界限,忽悠忽悠地飛起來呢?嗬嗬,你聽了是不是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我會像強力膠一樣緊緊黏在你身上的,所以,你在那裏隻許想我一個人,而且,嗬嗬,或許我不該這麽說,但還是要勸告你:即使退伍以後也別夢想著看別的女人!因為,萬一你離開了我,我就什麽也不吃,什麽也不說,整天像絲蝶一樣到處找你,嗬嗬,像活的鬼魂一樣。怕不怕?怕不怕?


    親愛的奇朔,你明白我的心吧?你完全了解我是多麽愛你吧?所以啊,你一點兒也不必擔心我,隻管保持身心健康,過好每一天就行了。


    再給你講一件好玩的事好不好?昨天我經過學校博物館附近的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男生,說要請我喝咖啡。我說不去,他還繼續跟著我。你知道我怎麽處理的嗎?當時我就戴著這個像護身符一樣的蝴蝶項鏈,於是我舉起項鏈給他看,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麽嗎?”“不是蝴蝶嗎?”“是,是蝴蝶,可是,你了解這種絲蝶嗎?”“……”嗬嗬,他不可能知道啊。就這樣,很奇怪,他不再跟著我了。雖然他也可能是被我漠然的表情和冷淡的聲音嚇退的,但不管怎麽說,絲蝶項鏈的威力夠大吧?就像驅走吸血鬼的十字架一樣。嗬嗬,當然,那個厚臉皮的男生並不是吸血鬼。


    哇!已經過了3點。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對你的癡情。奇朔,哪怕我能帶給你一小會兒的歡笑,我都會感謝上蒼,感到幸福。祝你睡個好覺,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更加健康!我會再給你寫信的。今天寫了五頁紙,下次寫六七頁,厚得把信封撐破。我感覺心中非常空虛,因為思念你。奇朔,打著呼嚕好好睡吧!我也去睡了。


    茵寧把厚厚的信紙疊起來放進信封粘好,寫好地址,關了台燈鑽進被子裏。在胡同裏,有一個人正抬頭看著她的窗戶。他看到燈熄滅後,黑暗占據了她的窗戶。那是才民。現在正是考試期間,才民學習到淩晨兩點多,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信步走到圍著白色木柵欄的茵寧家門前,像往常一樣貼在胡同的牆上,抬頭靜靜地看著茵寧的房間。


    隻朝向一個人的愛不可能不深刻,就像年深日久水滴石穿一樣,朝向一個人的心的熱情一滴一滴落下來的時候,愛情的海洋就變得越發深不可測。


    “茵寧姐姐,晚安!”


    才民向著茵寧熄了燈的窗戶點了點頭,走上回家的路。


    茵寧給奇朔寫信的那個時刻,奇朔正在執行任務。


    三天前,4月24日17點整,因為一起事件,前方部隊宣布進入非常狀態,這起事件發生在155英裏前線的b區——一片開闊的非武裝地帶裏。


    雙方軍隊都在非武裝地帶挖了埋伏用的戰壕。所謂非武裝地帶,顧名思義,是不允許帶著武器進入的地區,但實際上,雙方軍隊是持槍對立的,隨時都會以察看敵方的動靜為由進出非武裝地帶。這是一種精神戰,在某種意義上是因為守備鐵絲網地區的雙方軍隊感覺生活乏味而製造的事端,或者說是以作戰為借口進行的一種軍事遊戲。非武裝地帶裏的埋伏型戰壕,一般來說,每個守備鐵絲網的中隊都有一到三條。非武裝地帶裏的埋伏型戰壕即在位於距自己守備的鐵絲網兩三百米的前方,挖好能容納兩個人的戰壕,再用雜草和灌木掩蓋起來。因為白天用望遠鏡和肉眼能清楚地看到對方的一舉一動,因此埋伏型戰壕是晚上挖掘的,而且用野戰鍬挖出來的土一點兒都不能留下,必須盛在口袋裏帶走,然後用雜草和灌木完全偽裝起來,敵人想在夜裏找出這種隱蔽的埋伏戰壕幾乎是不可能的。


    通常,守備鐵絲網的中隊每個月都會接到一次執行任務的秘密命令,這次接到的命令要求他們派人在淩晨兩點到五點之間到非武裝地帶埋伏。運氣好的話可能會有收獲,抓到或擊斃兩三名利用黑暗出來偵察的對方士兵。這樣的話,成功完成任務的士兵會得到豐厚的獎金和休假,甚至會晉升一級。在非武裝地帶裏發生的這種事件是雙方休戰後非正式進行的精神戰,如果勝利了,就是自己一方軍隊全體的勝利,如果失敗了,也是自己一方軍隊全體的失敗。這不會引起大規模的戰爭,隻是滿足軍隊指揮官戰鬥欲的小型爭鬥,因此,對違反停戰協定、在非武裝地帶裏進行的精神戰的結果,雙方都是閉口不談的,不會因為一兩個軍人的死亡而造成六十萬和一百二十萬軍人全體出動的大行動。


    這次,埋伏組在155英裏的b區內遭到了一次攻擊,這是五年以來第一次慘敗,顯然是埋伏戰壕被對方發現了。埋伏戰壕對抓住完全偽裝、幾乎是爬過來的敵軍是很管用的,但反過來,一旦被發現了,敵人搶先一步埋伏到附近,戰壕裏的人也就成了甕中之鱉。在這種小規模精神戰中每次都占據絕對優勢的韓國最前方一線部隊指揮官們當然是怒不可遏,而對方設置在陣地上的廣播裏好幾天都傳出歡快的民謠。“抓到把非武裝地帶當作自家院子的家夥,為戰友報仇!”命令下達到d區李奇朔所在的中隊,今天就是作戰時間。


    電報要求中隊派一個小組埋伏到非武裝地帶裏,從淩晨兩點到淩晨四點。


    中隊長選擇了中隊裏最老練的於班長所在的組,他的搭檔就是李奇朔。中隊長對李奇朔有點兒放心不下,考慮過找人替他,但仔細考慮後,中隊長還是在秘密文件上簽了字。中隊長前段時間留心觀察過李奇朔二等兵,首先他的眼神靈活,學了三年法律,分析情況的能力也很突出,射擊也是高手,動作也很敏捷。而且,這次埋伏取得成果的幾率連萬分之一都不到。此外,這次作戰也沒有特別危險的強製命令,比如要求至少找出一個對方的埋伏戰壕或爬到敵人眼皮底下給他們點厲害瞧瞧之類的,隻是一種守備型埋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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