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大四食堂裏的那件事,肖然肯定不會來深圳,他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去鞍山,找一份安定的工作,有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房子,會為了看球賽跟老婆吵架,也會因為孩子早戀而失眠,漲工資高興,如果不幸下崗,他可能要躲起來偷偷地哭一場。也許某一天他會放縱一下,在出差時,在路邊的美容院裏,跟某個陌生的、或醜或美的女人。放縱完了心中內疚,回家後對老婆加倍溫柔。那樣他肯定成不了億萬富翁,但也不會隻活到32歲,死的時候四顧空空,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韓靈說:他今年33歲,再過十一天,他就要過生日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韓靈。聽說我要寫肖然的生平,她似乎有很多話,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猶豫了半天,忽然冒出這句話來,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他家在農村,我家裏也不富裕,所以上學時我們倆一直都很窮。


    三毛錢買六兩米飯,我吃二兩,他吃四兩;八毛錢買兩份菜,幾乎從來見不到肉,偶爾有一兩塊,他總是把瘦的給我,肥的自己留下。二食堂東北角有個情人專區,我們總是坐在那裏,拿免費的菜湯當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有一天肖然跟我開玩笑,說有你在身邊,喝菜湯都能把我喝醉。”


    在1991年的照片上,韓靈清秀、樸素、瘦削,笑起來有點靦腆,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紅暈。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經常收到情書,每周末都會有人約她,去看電影嗎?去跳舞嗎?韓靈一概搖頭,牽著肖然的手,在月光清遠的夜裏嫋嫋遠行,在身後留下一片歎息。


    “那時他快畢業了,因為那年遊行的事,學校對他有個鑒定,工作不太好找。我心裏希望他能去鞍山或者沈陽,肖然自己想回合肥,不過最終都沒定下來,但我對他說過,不管去哪裏,我都會跟著他。”


    “那天的事是個誤會,他去參加就業見麵會,回來得晚了點兒,我沒等他吃飯,買了一個饅頭,一份白菜粉絲,坐在我們的老位置,剛吃幾口,我們班的李向東走過來,開玩笑說你男朋友不在啊,我來當一下替補。”


    2003年7月16日,李向東專程趕到深圳,韓靈請他吃飯,席間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向韓靈求婚,說我等了這麽多年,肖然也死了,你到哪兒找我這麽好的人,不如嫁給我算了。韓靈光笑不說話,過了半天,她意味深長地說:“我的錢都是肖然給的,你那年打得他一臉是血,他可一直記著呢。”


    李向東一輩子都在長粉刺,臉像大慶油田一樣隨時往外冒油。他家庭條件不錯,是韓靈班上有數的富人。坐在韓靈麵前後,看見她的大餐,他咋咋乎乎地喊了一聲,說你就吃這個啊,然後不由分說地跑到二樓小炒部,買了一份清燉排骨、一條紅燒魚,一份尖椒炒雞蛋,哐當哐當地擺在桌子上,財大氣粗地說吃吧吃吧,我請客,你看你,瘦得真讓人心疼。


    “肖然愛吃醋,別的男人對我笑笑,他就會不高興。”韓靈慢慢地說,“不過從九八年開始他就變了,即使我死了……他都不會看我一眼。”


    肖然餓著肚子從市內趕回來,看見韓靈對麵那個嬉皮賴臉的大粉刺,一肚子都是廢氣,等走近了,看見桌上的雞魚排骨,想我在外麵辛辛苦苦地跑,你倒在這兒大吃大喝,火更是不打一處來,酸眉苦臉地問:“給我打飯了沒有?”韓靈知道他醋勁發了,趕緊賠笑,笑得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說我以為你中午不回來了,你坐著,我馬上馬上就去買。


    肖然肚裏醋浪滔天,鼻孔呼哧呼哧地響,噴了半天響鼻,氣哼哼地站起來,說算了,我吃什麽吃,你什麽時候想過我。說完轉身就往外走,韓靈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的李向東奮然而起,一把抓住了肖然的胳膊,沒叫名字,說嗨,不要走嘛,這麽多菜,足夠咱們三個人吃的。


    戰爭就是這麽引起的。李向東話音剛落,肖然雙掌齊出,一把將他推了個趔趄,說你是誰啊,誰跟你三個?李向東晃了兩下沒站穩,砰地撞在後麵兩個女生身上,撞得勺子上天,飯盒落地,一片慘叫。


    旁邊的人忽喇一聲全圍了過來,李向東吃了這一推,臉上有點掛不住,站起身來憤怒地質問:“你他媽的沒錢,我請她吃點好的又怎麽了?!”這下可把肖然氣炸了,他一跳三尺高,一邊問候著李向東的祖宗,一邊手腳並用地跳過了桌子,李向東見勢不好,剛要躲閃,腦袋上已經重重地吃了一拳,眼冒金星時聽見肖然說:“我讓你跟我牛逼!我讓你跟我牛逼!”


    那次戰鬥持續了一分半鍾,根據韓靈的統計,肖然共計出拳五次,出腳兩次,命中率百分之百;李向東隻出了一拳,不過這一拳是決勝的一拳,打破了肖然的鼻子,打落了他的眼鏡,打得他雙眼流淚、滿臉是血,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裏兀自喃喃罵戰。韓靈見狀,驚呼一聲,縱身躍進圈內。李向東的表情三分像生氣,三分像高興,還有幾分酷似陳水扁,他輕蔑地看了看自己的拳頭,氣焰囂張地對韓靈說:“要不是看你的麵子,哼!”


    那是肖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敗仗,在分析失利原因時,他把全部責任都推到了韓靈身上,說韓某貪慕虛榮,愛錢勝過愛他,因為李向東能請她吃魚,而他請不起。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千般往事萬般苦難都湧上心頭,抽抽嗒嗒對韓靈說:“我很窮,但我很愛你,我一定要讓你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我很窮,但我很愛你。


    這句話韓靈說了兩遍,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那是1991年4月22日。兩個月後,肖然帶著1500元錢和一點簡單的行李,隻身南下,在人潮湧動的深圳火車站,他看著衝來蕩去的民工大軍,心中有點失落,忍不住給韓靈打了個電話,說我為理想而來,“但隻有你知道,這理想是什麽。”


    肖然是個農民。這一點在1999年之前是他的隱私,1999年之後就是他的榮耀。每次在公司訓話,他總要這樣開場:“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然後談他的勤奮、節儉、誠實,以及創業路上的種種艱辛,談得噓噓不已,旁邊的周振興和陸可兒黯然低首,也是噓噓不已。盡管道路曲折,但前途總是一片光明,肖總裁的訓話總要這樣收場:“英雄不問出處,隻要諸位努力、節儉、誠實,總有一天,你們也會像我一樣。”


    這就是肖然神話,從農民到總裁,從一無所有,到富比王侯。盡管他不比別人更勤奮、更節儉,而且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誠實,但他成功了,有成功作證,所有的汙點都成為美德,所有的謊言都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君達公司流傳著一個“打包”的故事,說肖老板在路邊的蒼蠅館子吃飯,吃到最後還剩下一點盤子底兒,肖老板如此節儉,不肯浪費,就讓服務員打包,服務員心中來氣,摔摔打打地給他裝了一個飯盒,連司機都覺得丟臉。肖老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教訓他們道:“那麽多人連飯都吃不上,你們就忍心浪費?這點菜雖然不值幾個錢,但也是資源,可以送給路邊的乞丐,也可以帶回家喂貓喂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浪費資源!”


    這故事是誰編的已經說不清了,但越傳越廣,越傳越神,最後就成了君達公司重要的企業文化。2001年,一個叫董玉飛的小夥子寫了一篇文章,叫《心疼每一張紙》,文中多次引用“打包”的典故,反複強調勤儉節約的重要性。是啊,人家億萬富翁還心疼盤子底兒呢,你一個打工仔,有什麽理由不心疼每一張紙,有什麽理由濫用公司資源?


    甚至,有什麽理由抱怨工資不夠花?周振興說:理直氣壯地撒謊,小心謹慎地行騙,死之前不要說實話。


    到1999年,君達公司已經開發出四大產品係列,七十幾個品種,“伊能淨”牌香皂、沐浴露;“冰心”牌護膚霜、洗麵奶;“零度香”


    香水,“嬌滴”口紅、眼影……以“伊能淨沐浴露”為例,600毫升的沐浴露,包裝瓶1.6元,膏體1.75元,加起來三塊多,但一擺進商場櫃台就成了41元,相差十幾倍。彩妝和香水的賺頭更大,比例接近1:30,生產成本一塊錢左右的口紅,在上海華聯的櫃台上,最高賣到56元。巨額的暴利使君達公司像氣球一樣急速地膨脹,組建了九個銷售大區,21個銷售分公司,員工總數超過4000人。年底的時候周振興結了一下賬,肖然全年共賺了1.6個億,平均每月1300多萬,每小時進賬一萬八千元。


    “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肖然說。那是他第一次在電視上露麵。


    1999年8月份,長江第三次洪峰抵達湖北宜昌,君達公司帶頭向災區捐了600萬元的財物。這事也有名堂:這600萬是以零售價計算的,如果折算成生產成本,最多不超過60萬,而且全是積壓產品,有一些還是退回來的殘次貨。捐完這筆巨款後,中央電視台《東方之子》欄目上門采訪,肖大善人西裝筆挺地坐在攝像機前,手扶著脖子上價值4000元的雙芻真絲領帶,開口就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因為勤奮、節儉、善於思考,所以29歲就成了億萬富翁。談到創業的艱辛,肖大善人一如既往地低下了頭,旁邊的人跟著唏噓不已,情景十分感人。節目播出那天,勤奮、節儉、善於思考的肖老板在保鏢陪同下去了拉斯維加斯,在那裏玩了兩天,一共輸了170萬美元。這筆錢如果換成實物,可以在鞍山買120套安居房,解決600人的住房問題,也可以買150輛桑塔納,擺滿一整個停車場。


    1999年肖然圓了兩個夢:第一是回母校捐了100萬,混了個榮譽博士。拿著那張碩大豐滿的學位證書,肖博士心潮起伏,久久難以釋懷,最後忍不住給陳啟明打了個電話,說我現在有資格鄙視一切學者了,沒有誰不能被錢收買;第二個心願花費得多一些,為了跟鍾曼琳約會,他掏了420萬,就在他太子山莊的別墅裏,這位國際知名的影星,萬人景仰的偶像,肖然學生時代的夢中情人——撕下了尊貴的晚禮服、貞潔的白紗裙,在臥室裏,在陽台上,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她一絲不掛,有時橫躺,有時斜臥,任肖然恣意搓弄,大聲呻吟,咯咯浪笑,像個最淫蕩、最下賤、最粗俗的妓女。


    肖然說:我在你臉上燙個煙頭吧。


    鍾曼琳緩緩地張開雙腿,說要燙就燙這裏,千萬別燙臉,我還要演戲呢。


    那也許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一支煙,它燙得尊嚴尖叫,燙得理想紅腫,燙得青春皮破血流,但是,它值200萬。


    這就是真相,肖然醉醺醺地說,“為了金錢,再尊貴的公主都可以拿煙頭燙。”


    1999年12月31日,君達公司召開年度表彰大會,這是君達公司曆史上規模最大的集會,400多名員工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長天大廈一直排到深圳會堂,一路高唱《君達讚歌》:


    所有的理想都扛在我肩上所有的未來都放進我行囊當汗水落進艱辛大地我的朋友我的同誌你定會在汗水中看見天堂……


    那次表彰會花了1450萬。50萬會務費,1400萬獎金。華東區總經理趙飛瓊拿了46萬,廣東區總經理區嘉拿了38萬,頒獎完畢,趙飛瓊作為員工代表上台發言,這個40多歲的前售貨員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說感謝肖總,隻要你不嫌棄,我會一輩子追隨你。說得台下唏噓不已。這個發言引發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表忠心運動,共有43名員工在《君達之聲》上發表文章,一致表示要“甘苦與共,風雨無阻”,向肖老板奉獻一生的剩餘價值。作為這場運動的幕後策劃人,周振興在三年之後這樣評價:“迷信確實愚蠢,但也有它的價值。”


    那一年肖然給了周振興400萬,外加一輛寶馬530,給了陸可兒240萬,外加一輛紅色的三菱跑車。到7月份,肖然在蛇口海荔花園買了七套豪宅,每套都超過100萬,除了自己的父母家人,還給了周振興和陸可兒一人一套。2002年中秋節前夕,周振興提著一包月餅去看望肖然父母,在樓梯轉角看見了衛媛,她還是那麽漂亮,偎依在肖挺懷裏又說又笑。周振興愣了一下,低著頭走了過去,感覺肖然的樣子前所未有的清晰。


    表彰會那天肖然喝得大醉,在深南大道上哇哇狂吐,周振興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地惡心。那時已經午夜了,彩燈閃爍,歌聲飄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肖然吐完了,抖了兩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周振興有點不知所措,推了他兩下,先叫老板,再叫肖總,最後直呼其名,說肖然,你怎麽了?


    肖然哭得直打飽嗝,嗚咽著說:“你幫我……呃……打個電話……”


    給誰?是韓靈麽?


    肖然點頭,周振興停了車,劈劈啪啪地撥號,還沒撥完,肖然突然醒了過來,一掌把手機打落,冷冰冰地說:“不打了,開車!”


    周振興撿起手機,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其實打個電話也好,她現在……過得挺艱難的。


    肖然沒說話,默默地轉過臉去,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幾朵禮花在半空中像雨一般綻放,照得深圳滿城通明。


    三年之後,我聽說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那是1991年的元旦,肖然也是喝得大醉,坐在女生樓下又說又唱,幾個人都拉不起來。韓靈聞風趕去時,肖帥哥已經開始了第二唱段,抱著路燈嗚嗚地哭,哭得宛轉悠揚,引來觀者如堵。韓靈上去推了一把,肖然應聲而倒,像被貓咬了似的苦著個臉,可憐巴巴地哀求:“我要韓靈,嗚嗚,我要韓靈!”韓靈又氣又笑,說傻瓜,我就是韓靈啊。


    “你不是,”肖然淚如雨下,“我愛韓靈,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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