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介紹一下你的基本情況吧。


    我叫陸可兒,23歲,1996年武漢大學畢業,文秘專業,沒什麽工作經驗。


    肖然不動聲色地搖了一下頭,主考官周振興拿起筆來,在陸可兒的簡曆上作了個記號,然後叫:“下一個!”


    陸可兒不死心,搓了搓手,可憐巴巴地問周振興:“我是不是沒希望了?”周振興彬彬有禮地回答:“請回去等消息,如果被錄用,我們將在一周之內通知您。”


    陸可兒砰地站起來,一張粉臉脹得通紅,“沒希望直接告訴我好了,用不著這麽虛偽!”吼得四座皆驚。肖然笑了,招招手讓她坐下,說對不起陸小姐,我們這個職位需要三年以上工作經驗,您不太符合要求。


    陸可兒瞪他一眼,說你就是老板吧,我看出來了。“工作經驗工作經驗,誰是一生下來就有的?工作經驗就能代表工作能力嗎?工作經驗就能代表一切嗎?”她眼淚都快擠出來了,“你們不過是個小公司,不培養自己的人才,拿什麽跟別人競爭?”


    那是1997年3月份,君達公司剛剛成立。五年後,在君達實業集團董事長辦公室裏,陸可兒和肖然大吵了一架。陸可兒說你算算我這些年幫你賺了多少錢,沒有我,你能收購凱瑞達?能拿下奇峰?沒有我,你能過得了證監會那一關?“沒有我,你早就破產了!”肖然摘下眼鏡在襯衫上擦了擦,冷冷地刺了她一句:“你怎麽不說你當初應聘時什麽模樣呢?要不是我把你招進來,你會不會餓死?”說完戴上那副價值5000美元的玳瑁眼鏡,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警告她:“別高估了自己,陸小姐,離開君達公司,你照樣什麽都不是。”


    君達實業公司成立時隻有三個人,肖然、韓靈、周振興,肖然當總經理,韓靈管錢,周振興當人事經理。公司在在蛇口一棟商住兩用樓的二樓上,170平米,一年六萬塊。這地方離肖然住過的藍園公寓不遠,從窗口望出去,藍園還像五年前一樣喧囂混亂,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望著天花板歎氣。每當夜幕降臨,總會有些麵目可疑的女郎走出來,走過掛滿乳罩內褲的樓道,走過肖然1991年的門前,嫋嫋婷婷地消失在1997年的夜色裏。五六年了,似乎一切都沒變,而那個穿廉價襯衫、吃四塊五一碗牛肉麵的家夥,在時光中轉了個身,忽然就成了百萬富翁。這種變化經常會讓肖然感到眩暈,想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一切,會不會隻是一場繁華而空虛的夢?


    1996年伊能淨香皂一共銷售了3300萬,肖然把600多萬提成拿到手,找陸錫明長談了一次。那時中央電視台正在放“伊能淨”的廣告,“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淨潔身香皂,您的最佳選擇”,肖然看後笑了一下,對陸錫明說:陸總,咱們合同到期了,你把伊能淨還給我吧。陸錫明正想跟他暢談1997年的銷售計劃,一聽此言,如被雷轟電打,立刻呆在了那裏,結結巴巴地說你怎麽能這樣,這這這不是過河拆橋嗎?肖然獰笑,拿出那份《合作協議》,說你要搞清楚,這商標是我的,隻不過借你用一年。而且,“至少幫你賺了兩千萬吧?”說完起身離去,姿態異常瀟灑,像戲台上足登高屐、水袖飄舉的花旦。


    快到門口了,他又轉過頭,笑嘻嘻地對陸錫明說:“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過河拆橋,這是商場的原則。”


    那年肖然隻有26歲。兩年之後,他找工商局和公安局抄了陸錫明的安爾雅公司,因為安爾雅生產假冒偽劣的伊能淨香皂。抄家那天陸錫明臉都白了,抓起電話破口大罵,說肖然你他媽的給我小心點!肖然笑笑掛了機,對旁邊的趙偉倫說:“你要是能把陸錫明弄進去,我再給你五十萬。”趙偉倫諂媚地笑,說肖總,這事不能亂來,我們公安局也得依法辦事。肖然把手裏的派克金筆當的扔到桌上,輕蔑地看著麵前的一級警督,說去你媽的,少跟我唱高調,“一百萬!”


    一百萬摞在桌上,差不多有一米高。雇凶殺人,可以殺幾十個;拷女模特可以拷一百多個,擠滿一屋子。肖然對韓靈說:“你這樣的女人,我隨時可以找來一大把,想滾你就滾吧。”


    韓靈晃了兩晃,咚地坐到地上。外麵起風了,微風掠過燈影搖曳的街市,滿城枝葉婆娑,就像夢中的歎息。


    說,喜不喜歡我?


    韓靈臉紅了,低著頭站在哪裏,手心出汗,嘴唇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肖然長籲一聲,作佯敗狀,“不喜歡算了,我回去了。”


    韓靈猛地撲進他懷裏,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腰,聲音低得隻有鼻子才能聽見:“我喜歡……喜歡。”


    喜歡我?


    嗯,……喜歡。


    肖然興奮極了,拿嘴在她臉上到處拱,拱過額頭拱過鼻子,終於對準了目標,兩個人笨拙地親了起來,親了足有兩分鍾,韓靈憋不住了,猛地抬起頭,眼望長天,幸福地歎了一口氣。星光下,她臉上的唾沫像水銀一樣閃著光。


    那是1990年的仲夏,繁星滿天,草木蔥蘢。一對男女緊緊地擁抱著,偶爾低語,偶爾微笑,偶爾幸福地歎氣。微風從燈影搖曳的街市吹來,輕輕拂過他們身旁,就像耳邊的歎息。


    到1997年,吵架已經成了肖然和韓靈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為一頓飯吵,為一件衣服吵,為了一句話、一個眼神吵,吵得恩斷義絕、勢不兩立。韓靈站在窗口說:“我真想從這跳下去。”肖然鼓勵她:“跳吧,摔不死我養著你,摔死了我養著你媽。”


    你什麽時候開始不愛我了?


    少跟我說這個,肖然撇著嘴說,你看看你那樣子。


    韓靈走到鏡前,鏡子裏的那張臉蒼白憔悴,眼角有淡淡的皺紋。


    韓靈老了。那個星光下的女子,如今老了。


    1997年6月12日,肖然徹夜未歸,韓靈給他打電話,聽見話筒裏一片嘈雜,歌聲,音樂聲,碰杯聲,有個女人甜甜地說:老板,該你唱了,你唱啊。老板唱:“真情像梅花開過,層層冰雪不能掩沒,總有雲開日出時候,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韓靈默默地聽了一會兒,扔下電話,慢慢地走了出去,走下樓梯才發現穿錯了鞋,想要回去換,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她就笑了,笑得淚光閃閃,這已經不重要了,是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樓口有家通宵營業的藥店,她走過去,“我買安眠藥。”值班老頭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韓靈微笑:“最近總是失眠,不吃藥就睡不著。”老頭說處方藥不能隨便買,最多給你四片。韓靈搖頭,掏出厚厚的一摞錢,笑著想:我連死都要用你的錢!老頭心動了,她拿著藥往回走,夜風涼爽地吹著,深圳的夜色如此迷人,韓靈想,我來了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啊。回到家,倒了一杯水,水太燙了,她使勁地吹著,杯裏波濤翻湧,幾滴水濺了出來,直濺到臉上,她伸手擦了擦,想這就算是我的眼淚吧。把藥瓶倒空,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沒想到它這麽甜,比糖甜,比蜜甜,比什麽都甜。她躺到床上,燈光直射入眼,這燈是半年前買的,名牌,值三千多,有錢多好啊,韓靈喃喃自語,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外麵起風了,窗簾沙沙地響,韓靈問自己:要不要寫遺書?算了,不寫了,死這麽小的事,有什麽可寫的呢?再說,你就要睡著了,睡著了多好啊,一切都那麽輕,那麽輕,人也像飛了起來,輕快地飛,又高又遠地飛……


    你不能這樣,肖然說,我對不起你,但是,你一定不能死,一看見你躺在那裏,我……我……


    韓靈靜靜地看著他。肖然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眼裏淚光閃爍,過了半天,他說:“我們結婚吧。”


    他們結婚時沒有通知任何人。在深港海鮮城最豪華的蘭花包間,肖然點了澳洲龍蝦、南洋幹鮑,還有六百多一樽的銀翅。韓靈吃了兩口,擱下筷子,微笑著說:“我終於成了你的妻子了。”肖然微笑,韓靈繼續微笑著說:“我死也可以閉眼了。”


    肖然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轉過身去,默默地站在窗前,嘴唇微微地哆嗦著。窗外繁星滿天,六月的深圳草木蔥蘢。起風了,風吹過前塵往事,在燈影搖曳的街市久久低徊,像生命中蜿蜒不絕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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