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然賺的第一個五千元充滿了罪惡感。他那時在雅詩輕蘭公司做采購員,雅詩輕蘭是一家肥皂公司,生產一些號稱能減肥、能豐乳、還能治痔瘡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電視上神吹一氣,廣泛地欺騙全國勞動人民。他們老板叫牛喬,體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號叫作肉牛。每次去夜總會玩,肉牛總要關照媽咪:“要個波霸要個波霸。”然後再咂咂兩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來。波霸的需求緣於供應不足,肉牛不止一次向朋友訴苦,說他老婆既沒前又沒後,簡直就是條人幹,刷上層亮漆就能當鏡子用。所以肖然對他們的豐乳產品滿懷憂慮。那是1992年,鄧小平剛剛南巡完,深圳就象一個迅速膨脹的大麵包,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懷揣夢想、拿著邊防證湧進這個南海邊的小漁村。一夜暴富的傳奇隨風飄揚,公車上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一個破衣爛衫的家夥說:“我明天有一船貨到蛇口碼頭,你要多少?”另一個同樣破衣爛衫的家夥一臉不屑:“作貿易?那不是糟蹋錢嗎,我剛在寶安圈了十幾畝地,作房地產才能賺大錢,兄弟!”


    和所有無根無底的打工仔一樣,肖然眼看著鈔票嘩嘩地從身邊淌過,卻隻能靠一點可憐的薪水勒腰紮脖地過日子,雅詩輕蘭是出了名的雞賊公司,每月隻給他1300元,這在當時的深圳也就是剛剛夠花。肖然每月往家裏寄200,給正在讀大學的女朋友寄100,房租350,吃飯400,公交車100,買牙膏香皂什麽的再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開始心慌,就怕老板趁夜跳牆而去,那就要挨餓了。


    那時的深圳象一個巨大的施工現場,磚瓦滿地,泥灰飛揚,天氣熱得象發酵的爛草,隨便嗅一鼻子都是臭哄哄的味道。肖然住在蛇口藍園,一個喧囂雜亂、擁擠而悶熱的家,樓道裏掛著各種顏色的褲衩胸罩,耳邊響著全國各地的土語方言,一到晚上,煙塵四起,人聲鼎沸,整棟樓都好象要飄起來。肖然的左側住著四個湖南來的小夥子,有一天晚上不知因為什麽起了內哄,先是互相問候對方的母係祖先,接著就是劈劈啪啪的武鬥,武鬥過後,其中一名選手轟然撞開房門,穿著內褲絕塵而去,另一個頭頂門框,鼻血淋漓,望著那個白花花的裸體大罵湖南三字經。右側的房間裏住著兩個身份可疑的年輕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臉塗得萬紫千紅,穿得破綻百出,扭腰擺臀地走過肖然門前,然後消失在深圳繁華的夜色中。


    肖然後來一度很懷念藍園的生活,那種喧囂混亂、充滿了動蕩與不安的生涯,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什麽人物都可能出現,就象一出自發上演的、沒有編劇、沒有導演的電影。你是旁觀者,但你隨時有可能成為主角。


    1992年的肖然還是個童男子。他女朋友叫韓靈,比他低兩屆,九十代初的大學愛情比後來要純真得多,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場,肖然對韓靈的違法行為也僅限於拉手、擁抱和親嘴,畢業前夜他奮起色膽,一把將她的白色t恤衫從牛仔褲中拽出來,手野蠻地伸進去,擊退了韓靈的掙紮和推拒,頑強地向上爬行,兩分鍾後,那隻不安份的手又試圖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閉著眼哼哼的韓靈一下子清醒過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櫻桃小嘴大張,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兩個月後,肖然向韓靈抱怨道:“我身上隻有三個傷疤,其中一個就是你的功勞。”另外兩個,一是肚臍,一是手上的割傷,那是他小時打架留下的,縫了三針。韓靈聽完這話後,在電話裏響亮地親了他一下,然後笑著說:“你活該!強xx犯。”


    深圳是一個激情充溢的城市,同時也充滿了失落感。一個人的時候,強xx犯肖然經常會想起那年的午夜遊行。那事是他們宿舍的範越惹出來的,他踢球時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幾個保安躥出來罵娘,範越也是個文學青年,用莎士比亞式的語言回了兩句嘴,大意是“令尊的衣櫃裏藏著一匹母馬,你奶奶的靴子裏開滿了鮮花”之類,保安們罵之不過,轉而訴諸武力,滿校園追殺壞分子,範越速度快,東拐西繞地逃回了宿舍,氣還沒喘勻,五六個家夥踹門而入,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動手,砸碎了鏡子,踢翻了桌子,打得範越滿頭是血。為這事學校幾乎翻了個底朝天,肖然他們貼了大字報,組織了示威遊行,舉著火把在校園裏唱了一夜《國際歌》,就在禮堂門前,肖然發表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講,他頭纏白布,聲嘶力竭地喝問:“誰捍衛我們的尊嚴?誰保衛我們的自由?”模樣象個要剖腹自殺的日本浪人。現在想想真是可笑,是啊,白衣如雪,激情萬丈,但有什麽用呢,又不能當飯吃。生存的經驗足以證明:尊嚴和自由並不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時領到1300塊,這才是生活的關鍵。韓靈上個月打電話來,含蓄地表達了對一件風衣的愛慕之情,那風衣價值278元,“小米買了一件,可好看啦。”韓靈是東北人,從小就會發嗔耍嗲扮嬌嬌。肖然捏著幹癟的錢包,嘴裏一個勁地發苦,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膽,還得硬起頭皮假裝溫柔:“那就去買吧,我馬上給你寄錢。”韓靈奸計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訴了半天夥食質量和公寓科的變態大爺,直投訴到華燈齊綻放,月上柳稍頭。


    每次給韓靈打電話,他都會不顧羞恥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們老板一起吃海鮮,他親口說要提拔我”,事實上他進雅詩輕蘭一年了,薪水沒漲過一分錢,公司的采購部經理是老板的親侄兒,就算肖然長倆腦袋,也斷然爬不到這個位置。有什麽辦法呢,這是深圳,你有錢,可以為錢自豪;沒有錢但有未來,可以為未來自豪;又沒錢又沒未來,隻能假裝自豪。


    上周六陪牛侄兒到寶安看了幾家紙品廠,這周剛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頁傳真,光信達印刷廠一家就發了十頁,這個豬窩一樣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絕無、天上僅有,悠久的曆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統年間,財力雄厚得連李嘉誠都自歎命苦。此豬窩的老板姓衛,一個獐頭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雲峰出門時,他故意落在後麵,趁牛雲峰不注意,輕輕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飛快地比了個“6”的手勢,肖然笑笑,望著牛侄兒肥碩的屁股,麵不改色地大步前行。雖然做采購工作的時間不長,他也明白衛老板的意思:從他這裏進的貨,有6%的回扣。


    任何時候采購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時候流傳著一個段子,把各種職業分了三流九等,其中有一句說的就是采購員:三等人,幹采購,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僅次於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賺錢”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辭退了一個叫張誌剛的采購員,此人前腳剛邁出大門,牛雲峰就召集會議聲討他的罪行,聲色俱厲地號召大家敬業愛崗,多奉獻,少索取,萬萬不可偷雞摸狗,“吃回扣的,一律開除!”說得唾沫橫飛,臉癟得象被誰揍了一拳。下班後肖然跟公司的劉會計聊起這事,說張誌剛看著挺老實的,沒想到這麽大膽。劉會計長歎一聲,說這家夥才精呢,這三年他至少撈了十五六萬,還沒落下什麽把柄。說得肖然一楞,想起自己每月幹巴巴的1300大元,心裏一陣失落,感覺象丟了個錢包。


    從那以後他就多了個心眼,誰的單他都要瞄上一眼,隻要覺著價格有問題,就偷偷記下來,再一一打電話到廠裏去核實。這麽幹了一個月,他就發現采購部的七個員工,除了他自己,沒有一個屁股上是幹淨的,連牛雲峰都算上。牛侄兒半個月前買了兩台壓膜機,一台19800元,根據肖然的估算,他至少從中黑了一萬塊———人家廠裏的標價才一萬六,而根據采購的慣例,這價格至少可以壓下來20%。


    這種發現讓他豁然開朗。這周一上班,牛侄兒就催著他要包裝盒的訂單,按照公司規定,一份采購定單至少要有三家供應商的比價,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訂單,一筆一劃地填寫:寶安信達:0.56元;港廈九原:0.585元;蛇口聯興:0.605元。寫的時候想起了信達廠衛老板鬼頭鬼腦的模樣,心裏無端地有點失落,不過很快就釋然了:與錢比起來,清白又算什麽東西呢。其實肖然很清楚,同樣規格質量的包裝盒,在東莞的天富廠做,隻要四毛八,不過肉牛老板兩周前剛跟天富廠吵過架,吵到最後,肉牛捏著褲襠發誓:“丟你老母!以後你的貨白給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廠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聞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舉火燒天式,滿嘴白沫地發狠:“丟你姥姥!你出十倍的價錢,老子都不賣給你!”那時候的商人都很重視氣節,很有點戰國時重義輕利的傳統,事情在幾年後才有所變化,2001年肖然在聖弗蘭克賭船上玩富豪百家樂,旁邊有個溫州的公仆贏了七百多萬,狂喜之餘忘了自己幾斤幾兩,牛哄哄地向周圍的人大派籌碼,此事一度傳為笑談,人人不齒,隻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籌碼,還向公仆鞠了一躬,說:“謝謝老板,能不能再給點兒?我今天手氣不好。”


    如果說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賦稟異的動物,那麽肖然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這種天賦。填完訂單後,他咬著嘴唇想了一下,沒有象往常一樣立刻找牛雲峰簽字,而是把它塞進了抽屜,直到四天後,牛雲峰很不耐煩地問他:“那個包裝盒的定單還沒做好?你怎麽搞的?要是誤了工期…你還想不想幹了?!”肖然憋了一口氣,臉刷地紅了,翻騰了半天,從抽屜裏拿出那張薄薄的a4紙,象個老實孩子一樣低頭認罪,說經理對不起對不起,話沒說完,眼淚都象要滾出來。牛雲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權威,提筆畫了押,然後用常德普通話訓斥肖然:“你!立刻傳給信達廠!真要誤了生產,小心你的獎金!”


    那是肖然到雅詩輕蘭一年來最大的一張單,15萬個包裝盒,合計價款84000元,交貨時間:馬上;付款期限:貨到後一周內;製單:肖然;審核:牛雲峰;總經理審批:牛喬。


    1992年8月27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酵爛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張“基本路線一百年不變”的宣傳畫旁邊,摸著褲袋裏鼓鼓囊囊的5000元回扣,財大氣粗地告訴韓靈:“我又加薪啦…我給你寄了500元,夠不夠?”幾個人踢踢踏踏地從旁邊走過,他側身讓了一下,對著話筒小聲地說:“我喜歡你穿風衣……還有,我愛你……”


    打完電話後,肖然付錢上樓,不到兩分鍾又走了下來,對看電話的老頭兒說:“大爺,你剛才找錯錢了,少給了我一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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